困意袭来,狄沐飞与那狄浅拱手作别,便回自己房间歇息去了。
此时,天边不知哪儿飘来一片黑云将银盘似的月儿遮去了大半,刹那间月影婆娑,似有魍魍魉魉在暗夜中游荡,狄浅一个人走在鹅卵石铺着的园林小径之上,满腹心事。
寂然的深夜中,忽地响起一个浑厚的男声——“狄浅,沐飞他过得可还好?”
“好不好,你自己来看不就知道了,他如今翅膀硬了也不听我这个养父的话了,小的时候他还吵着要娘亲,现在倒是啥也不问了,可是心思越发难得揣测了!”狄浅说着哀叹一声,来者身影渐渐清晰,虽则容颜老去,鬓生华发,可那英挺的眉目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正是消失江湖久矣的莫负天。
“当年你将摘星楼与沐飞托付于我,这些年来暗中助摘星楼渐渐壮大,终成武林一方名门,而你自己却在不赦谷忍受天下豪杰的谩骂,这些年你处心积虑莫不是为了找叶隐天报仇,天机图残卷只是个借口,可这个幌子也太大,大到沐飞为了这幌子赴汤蹈火,到处闯祸,你看那暗狱中关着的人,个个都不好惹,沐飞却早就打算好了将那四人处以极刑。”
“哪四人?”莫负天的神色很是沧桑,这些年他也倦了累了,可大仇未报,心中总是藏着一股气,事事如鲠在喉,难受不已,一想起夺妻之痛,被污蔑之伤,还有痛失忘尘门门主宝座的遗憾,往事种种涌上心头,恨不得将那昔日朝夕相处的小师弟叶隐天给五马分尸都难消仇恨。
“此战只许胜,不许败……”莫负天眸光坚定的看着狄浅道:“这些年也辛苦你了,帮我将沐飞抚养长大。”
“诶,你我多年兄弟,这些事又何足挂齿,再说我早已将沐飞视如己出,倒是那叶小公子叶谦然,他究竟是不是你的孩子?”狄浅一脸愁容望着莫负天。
“哼!”莫负天拂袖冷哼一声道:“叶谦然乃是那个贱货与叶隐天的孩子……与我何干,他们是拜堂成亲过的夫妻,那叶谦然怎会是我的孩子?”
“可,可是茵儿说过……”
“够了!不用说了,那忘尘门的所有人与我都没有半点关系,我现在只想让沐飞荣登武林盟主的宝座,其余一切与我而言皆是浮云!”莫负天冷淡地打断了狄浅的话,一言不发地扬长而去。
莫负天并非走远,摘星楼从初建到今时今日之荣耀地位,乃是他一手促成,他对这其中布局算不上了如指掌,可也是闭着眼睛便能数出一二的,他想起方才狄浅一番话,便不由自主朝暗狱走去。
一别经年,总有再会之时。
那时说的江湖再见,再也不见,却不过是这后会有期的伏笔。
莫七邪,唐门机诡公子,一首邪曲索命于无形;花霜绝,剑艺双绝,容色倾城,一代剑痴;林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柳扶风,千机公子,妙算无穷……这些人随便报出一个人的大名,便是如雷贯耳,二十年前的江湖正是他们的天下,可是二十年后一切都变了模样,还有那个“一醉白楼解梦愁”的冷又仙,那是一段再也追不回来的懵懂少年时。
白楼幻一路寻觅孤梦河的踪迹竟寻到了摘星楼,此时恰好与莫负天撞了个正着,二十年阴差阳错,白楼幻那颗早已死去、沉沉睡去的心忽地激起了一番涟漪,这地灭刑每每痛得无法超生之际,心中当做何想?
莫负天与白楼幻就这么一前一后走到了暗狱之中,那四个人被关在牢笼里整整有一宿,滴水未进,此时个个面如菜色、奄奄一息,看起来好生凄惨,莫负天也不作声,就这么静静地在大门外看着他们。
“谁?”还是莫七邪反应最为机敏,察觉到动静问了一句。
莫负天冷笑应道:“不记得我了么?”
“……莫负天!”四个人异口同声地应道,白楼幻一路脚不沾地,衣不惹尘,沉静如磐石,这一日连见故人,到底心中意难平,差一点就元神涣散,露出了踪迹,他神色微微有些动容,这名字埋藏在心底太久都快发霉了,忽地提起不免难受。
莫负天,曾经立于云巅的人物,如今却如从地狱走出来的恶鬼,“莫负天,宁要我负天下人,莫要天下人负我,入我不赦谷,万恶皆可处”,便是这般赫赫恶名,本来芝兰玉树的翩翩公子一朝堕入魔道,便成了被千夫所指的万恶之首。
“怪不得我……我莫负天在悬崖边被人逼得走投无路之时,在座各位可曾出手相救?不出手相救就罢了,偏偏断送了又仙一条命……冷又仙那般谪仙似的人物如今却不知埋骨何处,呵,我便要这天下人赔又仙一条命!”
莫负天说到激动处,亦心绪难平,浑身颤抖。
第二十七章 地狱无门
十方一念,人世间沧桑变幻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那时的英雄少年,不过现在无力的中年人,说好听了是饱经风霜,阅历深厚,说难听了老与不老都是一眨眼的事情。
“还是年轻好啊……”白楼幻在那角落处掩扇哀叹了一声,尽管他现在明明是风流少年的模样,可是他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那颗赤子之心早就从里到外的腐朽了,再也追不回来了。
“莫负天,你想怎样?”花霜绝的剑早被扔在远处,此时他一双明眸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把剑,恨不得拿起来就将面前的敌人斩杀至死。
鬼火森森,阴暗潮湿地地道里,四人饥寒交迫,却偏又被大锁链束缚地动弹不得。
莫负天一副趾高气昂地模样,又环视了一眼四周,冷色道:“既然都是多年挚交,而你们又是又仙故友,我便也不为难你们几个了……谁将天机图残卷的秘密告诉我,我便放了谁?”
“呸,我若知晓那天机图残卷的秘密还来此作甚?独吞了这好处不行了,我们这四人又何必各怀鬼胎地坐在一起说什么怀念故友之类的鬼话。”
莫七邪累了一夜,发丝有些凌乱,可极诡公子并非虚名,他那深如沉渊的眸子有种毒蛇的冷艳,让人摸不透猜不着,莫负天听到这里,依旧是那张面笑心不笑的脸,可掌中已化了生势,寒冰之气在掌中游走,猛地拂过,狠狠击在莫七邪胸前,莫七邪顿时吐出一大滩血,瞪大眼睛望着莫负天道:“这是你的几成功力?”
“呵呵,不过三成而已……”
莫七邪听到这样的答复,一言不发,眼神黯淡下来。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莫负天说着又欲再补上一掌,这一掌下去,莫七邪的半条命怕是保不住了,正待这千钧一发之时,暗牢里忽地响起一个声音。
睽违了二十多年的一个声音,那澄净嗓音如流水缓缓抚过巨石,眼神中的清澈依旧在,就连那张足以入画、白皙似玉的面庞都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冷又仙?!”牢中众人个个瞪大了双眸,难以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凭空冒出来的这个人为何与二十年前的冷又仙生得一模一样?
可是冷又仙若活到了今时今日,又怎会如此年轻?
“你们不用争了,天机图残卷在我这里……”白楼幻身影飘忽而移,如随风而动,快得不着痕迹,让人看不出轻功路数,而又以折扇掀起一阵妖风迷人眼,令人更加辨不清他是神是魔。
“你到底是谁?”
“是鬼!”白楼幻笑着应道。
“你是又仙吧……”莫负天一瞬间似卸下了所有防备,眼神中陡然生出无助之感,那外表的邪恶与威严都是一种掩饰,只有在此时此地,再遇到当年那个为了自己不顾一切抵挡众人的师弟之时,莫负天才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毫无心机,无忧无虑的少年。
白楼幻听此一言,笑意蓦地凝在面上,本就是皮笑肉不笑,现在心里无端端泛起一股苦涩。
地狱无门啊,地狱无门,你怎么偏偏闯了进来,从此之后再也走不出去了。
记忆之门猛地打开,白楼幻仿若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他堕入地府的第一日,眼神也如孤梦河一般无助,一般不解,本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一夜之间就堕入血污之中,永无轮回之日。
这么多年来,莫负天处心积虑的杀人,当年有多少人在冷又仙身上扎过一刀,他必十倍奉上。
莫负天不会忘,他不会忘记那个白衣轻尘的身影挡在自己面前,四面八方的刀光剑影、暗器杀机,甚至流言蜚语,都重重地砸在冷又仙单薄的身子上,而自己竟无耻地享受了这一切,留下了一条性命。
“留我一命尚在人间,我便要为又仙报仇……”莫负天望着青云起誓,心中痛不能言。
可是冷又仙,妙手医仙,生来便不愿取人性命,虽则活人不医,可一日为医,终身为医,医人更医心,他不愿莫负天心魔深重,不愿他结下恶果,于是将被莫负天所杀之人返还人间,这在地府之中恰恰乃是不可触犯地死罪。
“冷又仙,念在你初犯,且有悔改之意,亦是可用之才,便不赐你不得超生之罪,‘地灭刑’三日之后执行!你可知错!”一块描金红色令牌被重重砸在冷又仙脚下。
“地灭刑滋味可还好受?”孟婆妖娆地递过无忧草药汤,白楼幻冻得发紫的唇角与伤痕累累的身子根本连这药都吞不下去。“受了这地灭刑啊,好戏还在后头,火焰山的炙烤,昆仑雪的严寒,在你身子骨上交替,脏腑骨骼都犹如被生生扭过几道一般,每到季节更替,昼夜转换之时,痛意则更强,所谓地灭,天诛地灭,这大地都容不了你,你还能去何处啊?”
“呵,呵呵……”白楼幻俊俏地面庞上露出一阵惨笑,冷地如秋风拂过面颊。
便是从那时开始,一切都变了。
地府之中,谁能全身而退?冷又仙自此之后再也不苦笑,反而一如那白无常般开始放肆的笑,他知道,这之后,山高水长,阴阳相隔,他再也不是那个沽名钓誉的冷又仙,他是白楼幻,是地府阴司白无常。
“天机图残卷在我手中?你们还要争得头破血流吗?”白楼幻飘渺的眼神掠过众人,葱削似白皙的手指中间夹着一张随风飘摇的白纸,那纸看起来有些年月了,皱皱巴巴,一如这里四分五裂的人心,皱成一团,再也无法磊落干净。
“又,又仙……你究竟是人是鬼?”柳扶风一脸憔悴地望着白楼幻。
“鬼啊……那索命的恶鬼呵……你们在座之人谁不是欠我一条命啊!”白楼幻本来温柔地眼神猛地换成寒光四射,而唇边笑意不曾离去,更显得阴森可怖,像是地狱里走出来的复仇者。
“那你想怎样?”莫七邪只觉自己这辈子坏事干尽,死到临头,无妨也是无妨,天机图残卷又能让唐门何如?让唐门威震江湖,那之后的自己呢?
人这一辈子,逃不过功名利禄,声色犬马,无非也就是为此奔波,江湖上的大侠徒得也不过是虚名,百世流芳又如何?当年冷又仙救过多少人,而现在还有谁记得他?
一旦有人知道天机图残卷在他身上,他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人没有欲望,便无法称之为人,看那些帝王将相开疆拓土,乃至百姓惨遭杀戮,血流成河,谁怜天下苍生,苍生何辜?
一将功成万骨枯,若不是踩在他人的血骨之上,怎能成就千秋霸业?为了天机图杀几个无足挂齿的人又有何不可?
“我?我不想怎么样……我不过想要老七你一条命罢了!”白楼幻飘渺的眼眸中浅藏杀机,勾起的薄唇有种冷冽的寒意。
白楼幻那亦正亦邪的气质与当年的冷又仙判若两人,若说冷又仙是谪仙,那白楼幻便是一种介于仙魔之间的气质,外表还是那样温润如玉、谦谦君子,手中折扇仿佛也是当年那柄。可是,没有人知道,这水墨折扇已不是南方佳木所制,取而代之的是白骨,累累枯骨,无名无姓的亡魂们在扇面里偷偷描绘着自己这一生。
生死一瞬,且歌且行。
第二十八章 杀伐
天下谁人不想要天机图残卷呢?不赦谷与摘星楼都是为此而欲与忘尘门大动干戈,若是眼前这白衣儒生说的属实,那么,现在便是抢夺天机图的最佳时机。
可是谁都不敢向前挪动一步,纵使心中已蠢蠢欲动,终究是不敢多言一句。
诚如白楼幻所说,这里每一个人都欠冷又仙一条命。
天机算尽,戏曰无情,正待白楼幻欲了结这一切之时,暗夜里忽地生出另一股力量,白楼幻蓦地觉得浑身痛意袭来,五脏六腑犹如被钩子生生刮过一道,那感觉正是“地灭刑”残存的伤痛又隐隐爆发了。
“交出来!”黑暗地大牢内响起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来者渐渐朝白楼幻逼近,一张面孔冷若冰霜,令人如坠三尺寒潭,然而连月来披着的如墨青丝不知何时以白色细布竖了起来,平添了几分果决与干练,仿佛那个连下梧州十二城的孤小将军一夜之间又复活了。
“你能医得好全天下的人,怎么就医不好你自己!说什么转世医仙,我看你徒有虚名罢了……”孤梦河眼见白楼幻痛得无法自持,面上的得意之色又增了几分,一眼瞥见众人惊诧的眼神,他便徐徐道:“你们看好了,这便是当年那个沽名钓誉的冷又仙,现在是地府里的白无常,他手上勾过的魂比他过去救过的人不知道要多上多少!”
“你!”白楼幻冷不防被孤梦河暗算,惊诧地瞪大了眸子,而其余人却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所定住,想动而不能动,只好如看戏一般做了这看客,莫负天于心不忍,却偏又口不能言,脚不能移。
“我说过……我会十倍奉还给你的!”话音将落未落,孤梦河一脚重重踹在白楼幻的背部,白楼幻方才本就痛得蜷缩起身子蹲在一边,模样颇为狼狈,如今被狠狠一踹,犹如粉身碎骨一般,只听得自己的骨骼铿铿作响,他虽是亡魂,但依旧有痛觉,甚至这痛楚比其凡人还要猛烈上不少,他此时咬牙和血吞,一声也不吭,就那样瞪着孤梦河。
“我要你生不如死!”孤梦河猛地俯身逼近白楼幻,用纤细修长的手指捏着白楼幻尖削地下巴喝道:“你还真当你是天命风流白楼幻,转世医仙冷又仙啊,区区一个地府阴司而已……”说着重重将白楼幻摔向一边。
“呵呵,好,很好……你又回来了!”白楼幻眸光中带着三分讥笑,仿佛那伤痛在他身上一点儿也不疼,那唇角勾起的蜿蜒,有深红带黑的血触目惊心地流了下来,滴落到他的白衣之上,宛若寒冬腊月里的红梅,他是一副画,一副颇多留白,让人看不清猜不透的画。
“呵,死到临头还嘴硬……我知道你不怕折磨,行,你触犯了地府规矩,由我来带你去大牢再好也不过了,听说这连着十三任黑无常都被你给害得再也无法超生,我今日就让你食食那恶果吧!”孤梦河冷笑着退至一边,往暗处的一个人影道:“秦灭大人!”
“哈哈哈哈哈,孤小将军何时做了他人的狗腿子了,呸!”白楼幻放肆的大笑充斥着整个地牢,他吐出一口血又道:“那个帮秦灭做事的人还不出来吗?
白楼幻说着眸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一番,落到了柳扶风身上,阴森地笑道:“弱不禁风柳扶风?怕是假话吧,蒙骗了我们这么久,今日即已逮住了我,又何必惺惺作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