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白影悄无声息地移至孤梦河身边,用折扇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你果然还是不让人省心,若我来迟一些,恐怕雪妃就要葬身在他剑下了!”
孤梦河这才缓过神来,来者正是白楼幻,白楼幻向前一步,抖开折扇,徐徐撩起醉人微风,闲庭信步般笑道:“我黑白无常二人都到齐了,孤公子这是打算将命从我二人手中拿过去?勾错魂的话阎王不会放过我们,死了不该死的人,那我自然也不会放过孤公子……”
骤雨初歇,四周一时冷寂下来,只听得到沉重的呼吸声,孤星阙站如冷松,手持利剑,泯唇而笑,丝毫没有半分畏惧,他像是无间极狱中游走的孤魂,竟连黑白无常也不放在眼中,但到底人鬼殊途,有白无常在场,孤星阙哪能动得了雪妃半根手指?
白楼幻见孤星阙意欲停手,旋即退至孤梦河与雪妃身侧道:“速速带她离去……”
“白……白大人,我的孩儿呢?”雪妃方才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多看自己的孩子一眼,此时忧心忡忡的迫切问道。
“死了……他们怎么可能留活口?”白无常冷瑟的语调惊得雪妃一口气卡在嗓子眼,死活也上不来,“你……你说什么?”雪妃一张俏脸布满惊惧与讶异,初为人母的喜悦支离破碎。
像是要昏过去一般,雪妃眸中失色,空洞的望着众人,孤梦河听闻此讯也觉得颇为不解,唯有孤星阙开怀大笑道:“哈哈,死得好,如此贱种本就不该活在世上,我倒盼着他断子绝孙!”
多大的仇恨才能承载如此怨毒的诅咒?孤星阙这番话让雪妃瞬间明白,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眼前这个男人,雪妃与孤梦河乃青梅竹马,那青涩的少年时光中,二人一起放着纸鸢之时,也不是没见过这个孤傲清冷的男子,静静立在青莲池畔,怅然失神,可那时孤星阙的笑容是清雅恬淡,秋叶般静美,那白衣飒飒的轮廓何时成了这样一个恶魔?
“救救我的孩子吧……你们是地府的黑白无常,能索命一定也能救命!”雪妃语带呜咽,上去扯白楼幻的袖子,触上去却全无感觉,一双手又空落落的垂了下来,徒留满面悲伤。
孤梦河被雪妃这一哭一闹也弄得六神无主,喃喃道:“那孩子真的死了吗?”
“在下只会索命,再说死人还阳,须得替代,各人有各人的命……生死薄上早已朱批勾好。”白楼幻一席话又是滴水不漏,含沙射影,句句带刺,真不枉他牙尖嘴利的本性。
“呵……我活着也无甚意思,爹爹当我是棋子,皇上当我是玩物,无人真心怜惜奴家……”雪妃眸子登时一亮,兀自念道:“既然有人想要我死,那便来吧……这条命若能换回我孩儿的命,亦是桩美事!”
正在白楼幻踟蹰之时,深宫内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别人也许识不出,白楼幻却听得明明白白,发出声音的正是画皮鬼,方才不放心孤梦河,便将画皮鬼一个人留在椒吉殿,莫不是出了什么乱子?
白楼幻当下也不再犹豫,手中折扇一卷,掠起层层妖风,熟悉的檀香味弥漫在这布满灰尘的冷宫之中,孤星阙嗅到一股奇异香味,渐渐觉得浑身酥软,不省人事,手中宝剑“叮”地滑落在地,堪堪靠着大柱倒下。
“娉婷妃,与其在这冷宫中执迷不悟,不如同我去那地府,轮回虽苦,总比形单影只做了孤魂野鬼好……”白楼幻余光瞥了一眼藏在暗处默默不语不成人形鬼魂,又收回扇子望向孤梦河道:“还磨蹭什么,赶紧带雪妃走!待到天亮之时,我恐你行动不便!现在我去看看画皮鬼那边什么情况,你若办妥一切,摇一下追魂铃,我自会找到你的去处!”
雪妃想是还未从丧子之痛中拔出神来,一双剪水秋眸平静如死水,呆怔的望向空中。孤梦河虽心有不忍,却也无可奈何,手中乌琰伞越握越紧,孤冷的背影宛若城墙上长枪独守的军魂,却又那么无力,无力到连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
“妍儿,我们走……那孩子的事情,我自会帮你求情……”孤梦河话音未落,雪妃便因这燃有希望的话语而激动了起来,不住地念道:“真的吗?你说是真的吗?”
“我是黑无常……生死之事难道说不上话吗?”孤梦河入了地府这么日来,第一次坦白地正视了自己的身份,这才发现,若愿意低头,去做黑无常又有何不可?
黑白无常四目交接,心下了然了对方的心意,白楼幻接着说道:“娉婷妃,你若愿意,我可渡你个机会,你随黑无常离开此地,待我办完事回来,便带你去地府,让你不再徘徊这九重宫阙之内,不得安宁。”
“呵,爬得越高,跌得越痛,倘若有来世,我只愿荆钗布裙,做个平凡的农家妇人,不要来这深宫中做一场春秋大梦,我久久不愿离去,只是气……气他为何不信我……”娉婷妃兀自抚着那古琴早已粗糙斑驳的肌理,回想着千金难买红颜一笑,众星捧月的日子,如今先帝已逝,故人不在,曾在后宫争宠的妃子们要么人老珠黄,要么早已离世,空落落徘徊在冷宫之中,怕只是跟自己过不去吧?
“那你自行决断吧,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你若再蹉跎下去,怕是又要在人间徘徊多年……”白楼幻说着前脚已踏出宫门,却听后面传来娉婷妃的声音,“那小皇帝身边的妖道颇为厉害,白大人可要小心,我几次三番未曾近得那小皇帝身,便是因那妖道在宫中遍贴桃符……”
“不如,我随白大人前去一看究竟……反正如此待下去,还不如魂飞魄散……我这双白骨森森的手还要拜那气焰嚣张的小皇帝所赐,况且……他正是昔日诬陷我的熙妃之子!”娉婷妃的眼角似渗出殷红血光,凄艳如厉鬼,她怀抱古琴跟上了白楼幻的步伐。
“走吧,总该有个了断的……”雨后的台阶异常湿滑,两只鬼飘在路上却如乘虚御风的仙人,像是飘上九霄的白色锦绸,有种天高云淡的悠远,被大雨洗刷过的椒吉殿在夜幕中不复华丽精致,倒像蒙蒙雾霭遮着掩着。
第十二章 妙手
白楼幻与娉婷妃踏入椒吉殿,只见画皮鬼被人团团围住,怀抱中被硬塞入一个血肉模糊,毛茸茸的野兽,虽狰狞却因弱小而显得不堪一击,想来正是狸猫一类的东西了。
“白狐精,还不速速显出原形!”一个长须宽袍的道士拿剑指着画皮鬼怒吼道:“竟敢在天子面前造次,若死不悔改,便休怪贫道破了你千年道行!”
画皮鬼蜷缩在榻上哭笑不得,但那妖道也不知是施了什么法,不但弄得他动弹不得,且浑身疼痛难忍,犹如万蚁噬心,画皮鬼眼见白楼幻已到,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不住的将绝望眼神撒向白楼幻。
“雪妃阳寿已尽,吾乃地府白无常,特来将其捉拿!”白楼幻说着在众目睽睽下现身,将椒吉殿内的宫女太监御医侍卫吓了个不轻,众人面面相觑,胆战心惊,却见有人拨开纷杂的人群,向白楼幻徐徐走来。
来者金灿灿的一身龙袍足以昭示其身份,正是当今圣上——慧文帝,这小皇帝面不改色心不跳,高挺的鼻梁,鹰隼似的目光,十足的帝王威严,仪表堂堂,抬袖斜睨了一眼那道士,示意其不要动手,旋即望着白楼幻笑道:朕见过你!”
“哦?”白楼幻微露异色,旋即寻思了一番,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在何时何地见过这小皇帝,再说自己死于二十年前,这小皇帝不过刚刚二十出头,就算见过,怕也是认不得了,心下自嘲着想道“上辈子这是造了什么孽了,救了那么多不该救的人,竟连这贻害万年的狗皇帝也救了……”
白楼幻拿扇子敲着头,装傻道:“阴阳两界井水不犯河水,本官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还请陛下体量,至于陛下说见过在下,在下是记不清了,时辰不早了,阎王爷等不得了!吾须速速将其魂魄勾走。”
画皮鬼躺在榻上又装作无比痛苦一般呻吟不止,叫声刺耳惊心,那小皇帝越听头越痛,竟大步流星走到一名侍卫身边,“蹭”地拔出一把大刀走向画皮鬼道:“休要大呼小叫的,朕听来很是头疼!”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雪妃乃于大将军之女,轻易动不得啊!”一个年迈的太监颤巍巍地拦了上去。
“生来暴戾,必为暴君,果然是她的儿子,竟枉顾常伦,连自己的妻子也要杀害,帝王之心,本海纳百川,你怎可如此!”娉婷妃从白楼幻身后踱了出来,一张脸在摇曳闪烁的宫灯中凄艳无比,纤纤玉指化为利爪,拨在弦上,发出凄厉之音。
“叮”地一声,慧文帝手中宝刀掉落在地,他拼命捂住耳朵,仿佛有洪钟震耳欲聋,又夹杂着鬼魂呜咽的低鸣。
“大胆女鬼!贫道今日必将打得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长须蓝袍的道士一跃掠至娉婷妃面前,却见这徘徊在冷宫数年不见阳光的女子竟仰天长笑道:“哈哈哈哈!魂飞魄散便魂飞魄散了吧,那也得要你们一起陪葬!”
娉婷妃眸中泛出数道冷光,手中古琴不断发出萧瑟凄厉的鸣响,仿佛弹尽了人世间悲欢离合,挑劈抹弄之间,缓缓满溢着这个被遗弃妃子心中所有的绝望,她靠着帝王那卑微的爱意苟活在后宫之中,又因失了帝心而心脉俱断。
深宫中悲戚的琴声久久不散,娉婷妃子蓦地回头对白楼幻笑道:“白大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道士法力不浅,我来抵抗其一阵子,你们且趁乱逃走吧……”
“娉婷妃……”白楼幻唤了一声。
娉婷妃沉浸在琴声中,一言不发,唇角勾起淡淡的笑容,宛若那日初入宫中,惊艳了九重宫阙,她本该是良苑仙子,却堕入地狱之中,化作冤魂女鬼,她只想再奏一曲,她只想让那个九五之尊的帝王来到她面前,再舞一曲霓裳羽衣。
“走吧,白大人,此时与转轮王颇有干系……你们若多加逗留,怕是会生出更多的事端,快走吧,我没事……兴许这对我来说是种解脱!”娉婷妃说着,手中乐曲陡然激悦起来,似大江大海奔流不息,似千军万马奔雷而来,似亭台楼阁缓缓崩塌,似前世今生尽数忘却。
“多谢!”白楼幻持扇作揖,深深一拜,他已深知,此次一别,断无可能再见,娉婷妃舍身相救,大恩难谢,只是转轮王之名三番四次被提起,蛛丝马迹在心中游走,白楼幻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此时天色未亮,白无常与画皮鬼已逃出宫外,追魂铃却迟迟没有响动,也不知孤梦河与真的雪妃如此逃到哪里去了,白楼幻看着月影渐渐淡去,皱起了眉头,他甚少有烦心事,自从孤梦河出现之后,麻烦事却一桩接一桩。
本来嘛,勾魂夺魄,办事交差,规矩都放在那了,照办就好,可孤梦河偏偏一如几十年前的自己,冥顽不灵徒作挣扎,白楼幻左思右想,既不知他们在哪,便只好去十方街上侯着,那正是他为孤梦河安排好的线路,微雨楼客栈上等的厢房,他早已留了一间。
画皮鬼此时已脱了人皮,化为自己原本的模样,倒像个青衫磊落的年轻书生,只是眼梢有意无意流露出的魅惑之态颇为与众不同,似有意暴露自己不俗的身份一般,画皮鬼的脚步慢了下来,躬身对白楼幻说道:“白大人,那个女鬼?”
“诶,是她救了我们,我觉得那道士有些不太寻常……”白楼幻凝眸沉思,手中折扇敲击着掌心,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依小的所见,那道士不像道士,反倒浑身妖气……”画皮鬼沉声道。
“确实……去这宫里走一遭,还真是收获不小,最近秦灭总是在我身边阴魂不散,转轮王那般究竟有何目的?此次本是小事一桩,却横生枝节,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是了,小的跟白大人所想一致……”画皮鬼说着加快了步伐。
“哦?走得这么急?难不成是要去见你的崔大哥?”白楼幻掩扇笑道。
被说中了心事,画皮鬼颇有些难为情的回敬道:“白大人笑话我了,崔大哥一向瞧不起我这等邪魔小鬼,只是近日收集了不少人皮,想送给崔大哥作画之用,他难得有空,我速速给他就是。”
“行,那你去吧!”白楼幻笑着与画皮鬼作别,独自离去。
第十三章 出游
十方街上包罗万象,乃是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来往商贾云集,街上熙熙攘攘,走在路上摩肩擦踵,白楼幻一个人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走着,日头好得他恨不能哼个小曲,春日楼头横吹尺八,红尘之中潇潇洒洒当真是快活,白楼幻没有那副臭皮囊,街上扑面而来的汹涌人潮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一马平川,走起路来两袖灌风,只是心中惦记着孤梦河与雪妃的下落,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
街的那一边却有主仆二人缓缓地在街上逛着,两人衣饰皆华贵不凡,尤其是那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少爷,足蹬流云靴,腰坠翠绿玉佩,一身金灿灿的绸缎衣裳绣着繁复纹样,模样也是周正俊秀,龙章凤姿,气宇轩昂,路上来往人虽多,却埋没不住这小少爷的风头,众人纷纷朝这对主仆投去艳羡的目光。
随侍在那小少爷身边的男子也非俗人,眉目清澈,皓眸间隐约一股正气喷薄而出,虽只着青衣布衫,但簇新的衣裳纤尘不染,二人就这么走着,怕是也有不少姑娘芳心暗许了。
俗话说的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二人如此招摇早被贼人盯上,这不,就趁二人谈笑风生之际,一个小毛贼将那小少爷的钱袋神不知鬼不觉的顺了去,待到二人回过神来,那毛贼早已不知道藏匿到哪条街巷中去了。
“大意了,大意了!”那年长些的男子不足摇首叹息。
“嘿嘿,崔崔,没事的,竟敢在阎王爷头上动土,小命不想要了吧?”粉球似的小少爷开头安慰道:“有那个偷儿好看的!”
“难道?”着青衣布衫的男子正是地府判官崔府君,这个年约七八岁的稚童自然是小阎王,小阎王受人迫害,无法在阳间行走,若要来人间一趟,这得委屈得变作小孩模样,不复地府中的风流倜傥。
且说这毛贼也没走远,拐过两天街便迫不及待的打开偷来的钱袋,心想真是天助我也,飞来横财,今儿真是天上掉馅饼碰上了个傻兮兮的富家少爷,我且来看看里头有多少银子,心急火燎的掏开钱袋一窥,小毛贼吓得魂不附体,拔路而逃,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崔崔,你就放心吧,真的银子还在我身上,本王岂是那么粗心大意的人!”小阎王拉拉崔府君的衣袖嗔怪道;“崔崔,我要吃糖葫芦!”
“那方才被偷走的钱袋里可有银两?”崔府君追问道。
“有啊,这不快清明节了么,小王送点冥币给他们,让他们清明节好好发财,啊哈哈哈!”小阎王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下来。
“殿下还请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逾越了规矩!”崔府君温怒道。
“没……”没事的事字还未说出口,小阎王的小嘴就被塞了一个满满当当,“崔崔!”小阎王将嘴里的冰糖葫芦拔出来,龇哇乱叫道:“牙都被弄疼了!”说着揉着自己的小嘴,眸中泪花点点,煞为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