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前方,传来略微低沉的磁性男声:“尚可。”话音甫落,那片空地上隐约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灵魂,和阴灵略微有些相似,但身上的死气比之要浓郁万倍,周身气度亦是非凡。观其面容,其五官也极为俊美邪魅。
玖夜点点头,道:“想不到隐匿在那半截身体之中的灵魂竟会如此不一般,若非当日我神智不清,也不会没能够发觉你的存在。”
男子,即魂厉嗤笑一声,显然没把玖夜的话放在心上。
玖夜并没有说谎。虽然他的修为并不达到极致的地步,但他的灵魂历经万年的岁月,本身极为强大,虽然肉体的桎梏令其敏锐度下降了许多,但随着近年修为的增长,他的神识也随之成长迅速。即使鬼帝再强大,但借尸还魂毕竟是将他人的身体暂为己用,违和之处再细微,伪装得再完美,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玖夜没有就这个问题再做纠缠,他的目光遥遥望了一眼光柱的方向,复而转头看着魂厉,平静地道:“带我去初云神域。”
魂厉一愣,继而勾起了嘲讽的讥笑,道:“玖夜……公子,你莫不是太自信了不成,本座凭什么帮你?还有,你这是求人的态度?”
“不是求人。”玖夜无视他的语气,目光死死盯着魂厉的眼睛,“这是交易。”
“交易?”魂厉忍不住大笑起来,而他的身体周围由于他的笑声而扬起阵阵阴风,“本座是鬼界三帝之一,而你连自己喜欢的人都护不住,凭什么和本座谈交易?”
玖夜动也不动地看着他,眼中有执拗,有坚持,有着绝不后退半步孤注一掷的坚决。
魂厉微微有些恍惚,似乎,很久以前,他见过有着同样目光的人。他为这种目光所震动,做出了不该做的事情,酿成了数千年的时光也无法抹去的苦果。
唯有他一人品尝的苦果,午夜梦回,有恨,亦有怨。
魂厉羽睫半敛,略一抬手,示意玖夜说下去。
玖夜缓缓道:“鬼界、冥界本为一界——幽冥鬼界,却受到数万年前的神魔之战的牵连而化为两界。冥界为阴魂转世轮回之地,而鬼界,弱肉强食,阴魂之间互相吞噬已成为常理,鬼界可以说是成为了第二个魔界。鬼界虽有三帝,却无一位是真正的鬼界之主,哪怕是以暴力的手段也无法将其实现。究其原因,是两界的分离同时分割了界主的权利。”
“哦?”魂厉挑眉,颇有些兴味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玖夜,示意他继续。
玖夜直直地看尽魂厉的眼中,目光灼然,一字一句道:“我玖夜以灵魂起誓——今日你助我,只要我不死,定然助你合并鬼、冥二界,只要天地不灭,你就为幽冥鬼界唯一的君主。”
“真正的君主,不是用武力控制一群归附自己的属下的霸主,他是天道所承认的一界君王。鬼帝虽号称为帝,但事实上,你们使用的不过是一个字符,而非真正的权利。也正因为如此,天道会在认定鬼帝修为的鬼族会危害人间的时候,限制他们来到人间的权利。”玖夜伸出手,掷地有声地道:“你若为幽冥真正的君主,天道会庇护你,哪怕天地间会出现一个比你修为还要高深的鬼族,他也撼动不了你的地位。”
玖夜说:“我没有办法给你很长时间考虑,请现在就给我一个答案。”
他紧紧盯着魂厉的眼睛,不肯错过一点变化。他的身体绷紧,像是一张随时可能绷断的弓弦。
魂厉想说,本座凭什么相信你?鬼界魂魄千万,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的誓言,本座凭什么相信!
魂厉还想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本座很喜欢鬼界的权利,稀罕管那个破地方,要不是因为没有自己势力的时候总是被人围攻追杀,他还懒得当这个鬼帝呢。
魂厉嗤笑,嘲笑冷漠的拒绝即将出口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只挺合他心意的小狐妖不得不离开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来的喜悦以及小心翼翼地期待,问他算不算和他哥哥携手白头了。
画面急转,他的脑海里浮现了那座熟悉的亭台楼阁,以及那棵年幼时他与那人亲手种下的桃树。桃花如霞,映红了湛蓝的天空。有人紧张地闭着眼,面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手中的桃枝颤抖着递向自己。而当他接下桃枝后,那人脸上蓦然浮现的喜悦有如春日暖融的流水,一直淌进了心里。
那种温暖,即使过了几千年,他只要一阖眼,都能够回想起来。
即使,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寒冷彻骨的冰寒。
我给你们一个机会。魂厉无声道。
给他们一个机会,看他们能不能坚持到最后,会不会落到他这般地步。
一百一十一章:逝去
玖夜看着眼前波光潋滟,比起凡间任何一处湖泊都要来得美轮美奂的天池净水,只觉得浑身冰冷。他手中的长剑蓦然从颤抖着的手指中脱落,铿然一声,插进了足下的雪层中。玖夜的唇哆嗦着,在吐出“天池净水”这四个字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天池净水……竟然是天池净水……
玖夜想要冷笑,嗤笑,嘲笑,他一定是看错了。他在初云上困了万年,几乎每一朵雪蔷薇的位置他都能够闭着眼睛描绘出来。周围的景象明明是那样眼熟,为何就多了一片湖泊?
幻觉,一定是幻觉。
玖夜在心里不停地重复着,告诉自己眼前的天池净水不过是幻觉,眼前什么都没有……即使是真的有湖泊,也不过是灵气罕见馥郁的灵湖而已。
但无论怎样告诫自己,玖夜不自觉发抖的身体以及逐渐将他整个灵魂淹没的绝望都在告诉自己,那就是天池净水。
——能够将天下妖物净化至妖气源力的天池净水。
玖夜知道,他方才的一击并没有真正地伤到木灵清越,此刻半点真元力也调不出一点的他,在失去了手中的利器后,杀伤力更是降到了最低。哪怕此刻木灵清越是真的重伤了,他一个小拇指就能按死他。他应该防备那个男人,应该小心他有什么下手,他应该……
但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紫色的眸子里,满眼都是那片潋滟着波光的美丽湖泊,以及湖心的位置处,那犹如海藻一般氤氲着的墨色长发。
他举步向着那片流转着危险波光的美丽湖泊走去。
他的步子由强自的平静到急促的奔跑,他几乎是踉跄着跳进了那并不算深的湖泊,艰难地在粘稠的湖水中前行。他的手遥遥向着湖心处的那片墨色探去,面上茫然得令人心惊。
苏忆殇……苏忆殇……
粘稠微蓝的液体沾在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微微刺痛,像是有无数的小虫在努力地往皮肤里面钻去,不太疼,但麻痒的感觉足以令一个忍耐力极佳的成年人恨不得将自己的一层皮揭下来。但玖夜,却无暇顾及这些感觉,只一步步努力地向着湖心的位置走去。越往中心走去,玖夜的步履就越艰难。
粘稠的湖水,在湖心的位置处几乎凝固起来。
玖夜猛地扎进湖水之中,斑驳的紫色发丝随着水波散开,像是一朵缓缓绽放的紫色蔷薇。
木灵清越看着眼前的一幕,眸底探含着探究的意味。
这么一个丧失了所有的修为,连普通人都不如的玖夜公子,究竟是怎样在连他都没有感觉到的时候,闯进了结界之中,并用利器刺伤了他的呢。
木灵清越低头瞄了一眼胸口处狰狞得可以将血肉中的森森白骨轻易收入眼中的伤口,以及呈现出喷涌之势将整个前襟都浸透了的鲜血,他的面色淡淡,眼中的疑惑却逐渐加深——纵然这具身体远远不及自己曾经的身体,但毕竟是五阶的木灵家强者的身体,经过他的淬炼,比之一般的五阶强者要强上许多。而且,那柄剑虽然在修真者的眼中,算得上是上好的武器,但平日里根本连他的头发都割不断,但眼下,他却将这具身体伤得不轻。
问题,应该出在这个玖夜的身上。
随手在伤处轻轻一抹,伤口中不曾停歇的血流立刻被凝固起来。木灵清越缓步走向天池净水——他并不认为玖夜能够挨过天池净水的力量,但万一他还没有死透,他想,他还是先把他捞出来比较好。当然,木灵清越并非发了恻隐之心,他只是对他能够无视自己设下的结界以及伤到了自己身体的能力很感兴趣。只要他将这些秘密挖掘出来,那个人最终的命运还是回归这片微蓝色的湖泊之中。
当日在青要山的时候,他就没有打算放过这个身体里可能含有六和之灵碎片的男人,只是当时玄狐王苏忆殇的举动令他有了些兴趣,于是便定下了所谓的契约。
生离死别,求而不得,一向是木灵清越最喜欢的戏码。
站在云霄之下,俯视着挣扎在万丈红尘中的芸芸众生,一向是他的恶趣味。
他想看,玄狐王苏忆殇究竟会选择玖夜活着还是自己活着。
其实,他和那个女人比起来,其恶质的内在,不相上下。只是,他不屑掩饰,而那个女人擅于用完美纯洁的外表将内在的黑暗掩盖。
苏忆殇以为,他亲手去除了自己兄长的记忆,以为他用自己的生命就能够换得玖夜一世的安好,却不知,从一开始木灵清越就没有打算放过玖夜。
契约……以着木灵清越之名所订立的契约,从一开始就没有在他的身上奏效。毕竟,他不是真正的木灵清越。
从封印之地挣扎着出来,他唯二的目的,一是向那个女人复仇,二是找回自己的孩子……虽然他无法确定,在收回了所有的六和之灵后,他的孩子能否回到世间。
“木灵清越”想起自己当初小小的孩子,暗紫色的幽深眼眸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懊悔。那个小小的,他们一直期待着的孩子,那个女人怎么忍心下手去伤害……
想到了当初的情景,“木灵清越”再也遏制不住怒气,一身森冷中隐隐带着毁灭气势的黑暗灵力以他为中心,猛然扩散开来。他的力量,与初云神域的圣洁之气相悖,此刻近乎招摇一般散发出来,引得周遭剔透美丽的雪蔷薇隐隐散发出排斥的力量,带着尖刺的藤蔓蠢蠢欲动。
初云之地的空气,几乎凝滞。
而正在这时,平静没有一丝波澜的天池净水,发出了“哗啦”的声响,随即是滴滴答答的水声。
“木灵清越”的气势一滞,目光看向了天池净水,正见着一身白衣的玖夜探出了身体。
玖夜现在的模样很狼狈,长至足踝的长发湿漉漉的,胸口一下还尚在水中。他的手臂尽量向上抬着,努力使怀里已经昏迷的人尽量少接触这些微蓝的水波。他的脚步艰难而机械地向着湖畔处走去,他的目光一直流连在苏忆殇昏迷的面容上,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有注意到自己此时的异状。
那些微蓝色的天池净水,像是有着自己的思绪一般,拼命向着他的皮肤里钻去,一时之间,苏忆殇原本因为忍受疼痛而蹙起的眉梢也微微有了缓和。更为诡异的是,由于他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因此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些微蓝的湖水钻进了皮肤之后,大量的血滴从他的皮肤里渗透出来,虽然那些血滴在浸透了衣裳后融进了湖水中,却在没能够扩散开来的时候便已经被天池净水净化为虚无,但任谁看到眼前的情景都无法否认眼前诡异一幕的真实。
就像是一个盛水的容器,由于后来倒进来的东西足够强横,于是硬生生将容器中原本的清水给挤了出去。
“木灵清越”手指微动——天池净水的效果如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对玖夜这个身上没有丝毫真元力的人真正有了兴趣。他的手向着天池净水的方向随意一划,肉眼可见的暗紫色光带以着闪电般的速度冲着湖心处的玖夜飞掠而去。
而玖夜,满心满眼都是昏迷着面色惨白的苏忆殇,丝毫不觉危险的突然降临。
然而,那道光带没能涉过天池净水便被一道银色的光芒抵消。
“木灵清越”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那道银芒中的气息,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只是,那份熟悉,曾经是因为朝夕相处的怜惜,而现在是刻进灵魂之中的仇恨。
“木灵清越”的目光冰冷,再没有心思去理会湖心中随时可能会被天池净水净化的玖夜。他冷冷地梭巡着周遭的环境,却在这具身体都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一个冷冰冰比之初云之雪还要彻骨的身体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那个身体比起他要挨上一头,身体很是纤细。两只纤细而白皙的手臂从宽广的银色袍袖中探出来,从后面轻轻环住了他的胸膛。因着“木灵清越”此时的姿势,他可以清楚地看见环住自己胸膛的手臂有着属于女子的纤弱,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淡粉而圆润。仅仅只是一双手就会令人心生遐想,拥有着仿佛精雕细琢的完美素手的主人,会是一个怎样夺人呼吸的美人。
但“木灵清越”却没有心思多想。
身后的气息太过熟悉,熟悉到,仅仅只是一个贴近,他就能够知晓,她究竟是谁。
而且,此时的“木灵清越”,他的身体,无法动弹分毫,他甚至连嘴唇都动弹不了。他满心震惊,就力量而言,一向是他占了优势,当初若不是她拥有……但此时,她竟然能够轻易制住自己,这怎么可能?
“木灵清越”僵硬着身体,任由身后的女子将娇嫩的面颊贴在他的后背上,冰冷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裳,熨帖到他的后背,最后冰冷渗进了他的骨髓之中。
身后,传来女子仿佛跨越了千万年的叹息,含着莫名的意味。她的声音悦耳空灵却又带着沧桑的喟叹,道:“虽然只是一点……但我没想到,还能够见到你……”
“木灵清越”冷着脸,无法动弹无法出声的身体令他只能死死盯住天池净水中的玖夜。
他身后的女子也没有要求他的回应,她轻轻地笑,周遭的雪蔷薇在她的笑声里簌簌绽放,轻轻摇曳。她环住“木灵清越”的手臂轻轻移动,冰冷的手掌摸索着握住了“木灵清越”垂下身侧的手掌,随即五指相扣。她的呼吸就在耳边,带着同样冰冷的气息,轻声软语——
“我的哥哥,你还在生气吗……”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等到一切终结,我就去解开你的封印,然后离开这里,好不好?”
“这是……自我诞生开始便一直追寻的自由。”
“我的哥哥啊……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只是看着这一切发生,然后结束,如此而已。”
“木灵清越”没有说话,唯有那双一直盯着天池净水的暗紫色眼眸里,方才的恨意厌恶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翻滚不休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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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夜低头看着怀里鬓发湿透的苏忆殇,根本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发生的事情。
“小殇……小殇……”玖夜喃喃唤着苏忆殇的名字,有些僵硬的手臂死死禁锢住怀里瘦弱的身体,仿佛只要他松了手,怀里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他怀里的人,很狼狈,流转着惑人流光的眸子紧紧闭着,唇上不带半点血色。他的发间,有着两只黑色的狐狸耳朵,那是由于透支了所有妖力而无力维持着人形的表现。玖夜感觉得到,怀里的人轻得吓人,面色如纸的模样足能够告诉任何人,他此时的气若游丝。、然而,就是这样虚弱的身体,他脸颊上面的紫雪蔷薇却异常得妖娆动人,仿佛有人释放了禁锢着它美丽的束缚一般。这朵美丽的妖花以着这具虚弱的身体为养料,肆意彰显自己的惑人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