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里面的摆设,更是简单。
水榭的地板是木制的,岁月的无情令它们染上斑驳的痕迹。整间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榻,一套桌椅。木制的窗棂支起来,自屋子里可以看见屋外静止的暗色湖泊。
床榻上,黑色的帷幔低垂,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有一个身影横躺在上面,面向墙壁,身后长发蜿蜒。
冥河将食盒放在屋子里面唯一的桌子上,走到床榻边,抬手将帷幔撩起,低声道:“殿下,该用餐了。”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就连胸膛起伏的频率都丝毫未变。
此时的苏忆殇一身白色素衣,侧身躺在床上,身体微微有些蜷曲,只留下一个黑发蜿蜒的背影给冥河。略有些凌乱的长发散落在床榻上,裸露出来的颈部,苍白里隐隐带着青色。素衣的长袖堪堪盖过手腕,露出来的修长五指已经不复往日的白皙而显得异常惨白,乍看上去,那根本就是重病已久的人才会拥有的手掌,异常的枯瘦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活力。
他不禁抬手,想要触碰那只手掌。只是,还没等到碰触到苏忆殇冰冷的皮肤,空气里就出现涟漪一般的波动,几道拇指粗细的锁链闪烁着暗红色的荧光,严丝合缝地扣在那消瘦异常的手腕上面。冥河的手只是堪堪碰触到锁链上面闪烁的暗红色荧光,一股诡异阴邪的力量就顺着手指涌进身体之中。多次生死战斗所培养出来的身体本能,几乎是瞬间便使冥河收回了手。
冥河不禁低头看了一眼不住颤抖的手掌,尤其是漆黑一片的中指,心中不可遏止地升起一个念头——他只是轻轻的碰触,时间尚不到眨眼之间,他的手已经变成了这幅模样。那么,一直被那几条诡异锁链扣着的苏忆殇呢。
若不是玄狐王本身的修为已经到了妖王巅峰,那么,如今的他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冥河心口像是凭生被人塞进一团荆棘,胸口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团荆棘撕扯成碎片。他的声音里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低声道:“殿下,你已经三个月没有进食了。”
此次虽然是冥河第五次来到苍梧之渊,但他也已经将近三个月没有见到苏忆殇了。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他不能来——正是火狐皇苏鋆悦,在冥河曾一连四天来苍梧之渊劝说玄狐王服软的时候,下了命令,不准他探视玄狐王。直到这三个月后,无论是人间仙界或是妖魔界,就连五大世家也开始谋划些什么的时候,方才将这个禁令解除。
冥河根本就摸不准火狐皇究竟在想些什么,曾经那些笃定火狐皇不会伤害玄狐王的信心,在仅仅是见了这比起前四次见到的更加霸道的锁链以及扣住的那只苍白而消瘦的手腕时,动摇了。
那些含着暗红色荧光的锁链,当初火狐皇用它们锁住苏忆殇的时候,是烙伤了火狐皇的手,这没错。但事后冥河曾经试探过那些锁链,发现里面的力量在完成了一个周天的循环后,只会禁锢苏忆殇的妖力而不会伤害到他,更不会像冥河此刻一般,仅仅只是触碰就伤到了自己。
他的心中不由地冒出一个念头——莫不是,火狐皇他自己曾经单独见过苏忆殇,并且更改了其中的禁制。
冥河的手指缓缓攥紧,心底一片茫然,曾经蛰伏下来的念头,此刻蠢蠢欲动——那个,在冥河亲眼目睹火狐皇将苏忆殇带到这里,带去了苍梧之渊里,用那些即使是火狐皇也被烙伤手掌的锁链,扣在玄狐王的四肢上面的时候,便从心底冒出来的念头。
冥河以为,三个月的时间,不眠不休地冥想修炼,那个念头已经被自己抛掷脑后。但没有想到的是,它竟然早已经在心里扎了根,在他此刻见到仅仅三个月未见的玄狐王,仅从这消瘦的手腕上便能够看出身体虚弱的模样的时候,开始肆意张扬出蜿蜒的藤蔓,将他对于皇者的尊崇以及忠诚,腐蚀殆尽。
掌心一痛,沉浸在越来越真实的念头里面的冥河猛然惊醒,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不知何时死死握住了闪烁着暗红色光芒的锁链,肆意肃杀的妖气令小小的水榭在暗色的湖泊上摇摇欲坠,几欲破碎。
冥河的神智猛然清醒过来,手掌下意识松开。望着正面承受他的妖力却完好无损的锁链,冥河的心里冒出了挫败感——这是冥河从未有过的感觉,即使他一次次败在苏忆殇的手里,他心里面除了战意,再无其他。
目光一转,却见一双绯红色的眼眸在黑暗里冷冷地看着自己。其中蕴含的冰冷杀意,如同一桶冷水将他湿个透彻底。
他差点忘记了,除了火狐皇以外,这位玄狐王最厌恶憎恨的,怕还有自己一个。
毕竟,遗迹之外,他曾经不顾苏忆殇的阻拦,想要对他的兄长下杀手……哦,对了,不仅仅是兄长,那个男人还是苏忆殇的喜欢的人。三个月前的四次来访,冥河分明记得这位向来和他交情不错的玄狐王,脸上露出来真真切切的排斥。反而是自己,三个月里忙着修炼冥想,不经意便把苏忆殇对自己的心情忽略。
冥河不想承认,是自己下意识排斥了苏忆殇对自己的厌恶。
然而,那双棕色的眸子将眼前的男子如今的形貌收入眼底的时候,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就连他的呼吸在那一刻都带着沉重以及无法掩饰的愤怒疼痛,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眼前的苏忆殇,瘦得几乎脱了形。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大病了几十年,脸上看不到一点肉,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点也没有玄狐王曾经的风采。他虚弱地靠在墙上,半张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绯红眼眸,灼灼然的模样,依稀有着曾经的影子。
冥河下意识抬手,想要触碰苏忆殇的脸颊。
这个动作,倒是令苏忆殇扬起眉梢,眼底的疑惑一闪而过。毕竟,这对于冥河这种平日里冷冰冰只有战斗的时候才会多出来一些情感的妖怪来说,他眼底的痛惜就是苏忆殇眼花了也想象不出来的,何况眼下这个显得有些温情脉脉的动作。
苏忆殇不知道冥河的脑子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但在他手伸过来的那一刻,他猛地侧脸,挥手将那只手打了下去,语气冰冷里带着嘲弄,道:“冥狐王好本事,好兴致。在苍梧之渊里面竟也能耍得起威风,怎么,苏某没死,冥狐王很失望?”绯色的桃花眼徐徐弯起,唇角也撩起一个恶意的弧度,曼声道:“后悔当时,下剑的时候不够稳,不够狠,没有直接将苏某人一剑杀死?”苏忆殇的语气冰冷,言语凌厉,但其中的虚弱无力却是任谁都能听出来的。
冥河的心中一滞,手维持着被拍开的动作,一动不动。
他并不是想要伤到苏忆殇,他想要杀的明明就是他不知所谓的兄长。那个玖夜对苏忆殇的影响太大,无论是违逆火狐皇还是和那个人的情意,都是要不得的。
当时玖夜昏倒,众人的目光都放在争夺卷轴的上面。唯有他,死死看着苏忆殇他们扶着昏倒的玖夜离开。冥河不知道自己那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命人阻截——撕裂空间虽然逆天,但只要有意扰乱就会令空间裂缝定位错误。一时之间,空间裂缝之前,苏忆殇他们也不敢有太大动作。
冥河不去看苏忆殇愤怒的神情,他告诉自己,火狐皇诛杀玖夜的命令没有中止。那么,他就应该继续下手。
身为妖王的冥河,修为又差得到哪里去。他出手无所顾忌,剑剑直指昏迷的那人。而他们缩手缩脚,自然占不到上风。
剑指的方向明明是那人,但伤到的却是苏忆殇。无论是肖书宇还是那个紫发紫眸的女人,他们守护的从来就不是苏忆殇。
他们走了,而受了伤并被冥河有意识拖延的苏忆殇,留了下来。也正是这时,火狐皇过来,直接击晕了他。
可以说,苏忆殇落到今日的地步,冥河“功不可没”。
虽然,冥河的目的不过是让那个人死,让苏忆殇留下来而已。
虽然,就是这种再简单不过的目的,苏忆殇落到如此田地。
冥河垂下眉睫,掩去眼底那些几乎将灵魂撕裂的痛苦。面对苏忆殇的诘问,他什么都答不出来。不能说自己要那个男人死的目的,说出来,苏忆殇恐怕会更愤怒。
半晌,狭小昏暗的屋子里面响起的是冥河低哑的声音:“殿下,你该进食了。”
苏忆殇忽然觉得好笑,自己和冥河这个家伙有什么可置气的。这个家伙他又不是第一次见,半点狐狸的狡猾也没有,性子执拗又死心眼。当即心中有些倦怠,整个身体蜷起,靠在墙壁上,心底却有些茫然。也不知这些锁链究竟是什么做的,这些日子他清醒的时候是越来越短了,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他甚至有了一种直面死亡的感觉。苏忆殇知道自己心里不甘,和哥哥相认不到半年,相守的日子不过几天,他甚至不知道他虚弱而死之前,还能不能见到他的哥哥。
苏忆殇不禁敛眸,也少了迁怒的心思——毕竟,生气也极耗费体力,他还想多撑几天,等见着玖夜的最后一面。扯起薄被盖在身上,苏忆殇敛眸靠在床脚,低声道:“罢了,冥狐王你还是离开吧。大妖怪几百年不进食都没有问题,你那些东西拿回去吧。”声音疲惫,倒是没有了方才的尖锐怒意。
冥河不语,半晌后,缓缓道:“殿下周身没有半点妖力。”苏忆殇一身妖力被锁链禁锢封印,而这锁链又邪得很,现在的苏忆殇比起一个凡人尚且不如。
“我说不要。”苏忆殇的声音微微提高,紧闭的双眸没有睁开,话语里面带着一丝不耐,道:“苏某的事情与你何干?!”
冥河没动。
苏忆殇缓缓睁开眼睛,轻声道:“滚出去。冥狐王,苏某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的脸。”声音轻缓,但坚定。
“当真?”冥狐王依旧没有动,反而抬眸看向苏忆殇,回问了一句。
苏忆殇无声地看着他,不发一语。
冥河一向冷硬的唇角竟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随即,苏忆殇看着冥河抬手,锋利尖锐的指甲瞬间从那修长的五指里探出,然后,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脸上划去。
“冥河!”苏忆殇一惊,猛地探手去拦。
苏忆殇的身体太虚弱,连反应的速度都慢了许多。冥河怕自己过大的动作会伤到苏忆殇,忙停下了动作。
因此,苏忆殇虽然努力去拦,但他最终达到的效果也只是令原打算横贯整张面容的伤痕局限在半张脸上。
也正是因为苏忆殇这样的动作,原本隐在阴影处的半张面容暴露在冥河的眼前。
冥河怔住。
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的脸上,右边的脸,自额头开始,占据了他整个右脸,包括右侧修长的颈部以及纤细的锁骨,是一朵紫色的蔷薇花。
美丽的紫色蔷薇,已是半展妖娆,右边脸颊上是它绽放了一半的花朵。额角处攀爬的是青色的藤蔓,颈部及锁骨的位置上是它墨绿色的根茎。
冥河甚至感觉自己好像看到它,正以着极为缓慢的速度,舒展着紫色晶莹的花瓣。
这朵花有多美丽,苏忆殇就有多虚弱。
——这就是冥河看到这朵花所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第九十章:迷乱
冥河僵直着身体,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降到了冰点,就连颊边缓缓淌下鲜血的伤口所带来的疼痛也半点感觉不到。他的手顿在半空中,维持了被苏忆殇拉下手腕的动作。
他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眼前憔悴的狐王,尤其是右边脸颊上面那朵妖娆的紫色蔷薇。
半晌,冥河的手不顾苏忆殇下意识地蹙眉摇头,抚上了他的脸颊。沾着自己鲜血的指腹从额角处的碧色藤蔓缓缓下移至右颊上面的紫色,眸底一片晦暗,声音里面更是带着几分艰涩,道:“谁做的?”
苏忆殇脸上的紫色蔷薇看上去太过诡异妖娆,有几分像三个月前的雪蔷薇的模样,但冥河却不确定。毕竟,妖族纵然不信奉神明却也知道,雪蔷薇是象征着神的圣洁,应该不会有这么邪魅的紫色。
当然,这只是冥河自己的猜测。毕竟,传说不可尽信,那时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雪蔷薇,也亲眼目睹雪蔷薇嗜血的模样。
冥河没有心思计较雪蔷薇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东西,他现在关心的是,苏忆殇脸上的刺青有何而来,且为何如此的诡异,只一眼,冥河的心中就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什么?”苏忆殇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冥河,无力思考的他根本没有精力去猜测冥河的意思。慢半拍地意识到两人的姿势似乎有那么一点过于亲密,苏忆殇蹙着眉,手将扣住自己肩胛的手向外推拒,同时身体也向后靠去。
只是,现在的苏忆殇已经不是曾经的玄狐王,他的身体远比冥河表面看到的要虚弱很多。尚未成功推开他的手,苏忆殇的呼吸便有些粗重起来,额角也渗出些冷汗来。
冥河心一痛,紧扣住苏忆殇肩膀的手松了开来。冥河看着苏忆殇疲惫地靠在床角,眉眼间是难以掩饰的倦色,声音不自觉地放低,甚至含着颤抖,道:“是不是……陛下……火狐皇,做的?”
苏忆殇不明所以,他是真的不知道冥河究竟想说些什么东西……当然,他想说的,苏忆殇也没有兴趣去听。经过冥河这一折腾,苏忆殇觉得,自己本能够再熬上几个月的身体就只剩下几天的日子了。
不是苏忆殇悲观,事实也正是如此。
苍梧之渊的环境比起九嶷山任何一处监禁的地方都要差很多。终年昏暗的地方,只有那些一点暗红色的光芒。百米以上是盘旋着的妖气,呼啸里带着尖锐。但百米以下,水榭的位置却安静到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三个月里,他能够活动的范围只是这间狭小的屋子,连门都走不出去——不仅是因为水榭之外禁制重重,更是因为扣住他足踝的锁链,长度不及五米的距离。
单单只是囚禁在苍梧之渊,即使这里终年不见阳光,无法依凭任何来计算时间,但苏忆殇自认,在此处修炼个百八十年的耐心他还是有的。然而,束缚着苏忆殇身体的锁链,也许是上面的禁制,却真真切切地将一切可能扼杀。
他手足上面的锁链,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他的妖力——虽然表面上只是封印。事实不仅如此,继妖力之后,锁链的目标又放在了他本身的生命力上。就像是凡间嗜血的水蛭一般,不,它比水蛭还要贪婪。苏忆殇觉得,只要他身体尚未被掏空,它就会一直一直地吞噬他身体里面的生机。
不仅如此,苏忆殇觉得自己身体里面也有着一种力量在阻止锁链夺取妖力与生机。只是,这两种力量的拉锯战会令自己更加得痛苦与虚弱。他曾经试图用修炼来恢复力量,以便可以有朝一日脱困。只是,他的修炼令两种力量失去了暂时的平衡,骤然加大的吸力令苏忆殇有了一种自己的骨肉都被吞噬了的感觉。
这也是苏忆殇短短三个月来弄成如此模样的原因。
望着失去了往日冷硬模样的冥河,尤其是那双不掩痛楚的眼睛,苏忆殇垂眸,看着自己枯瘦的手腕上牢牢束缚着自己的锁链,轻叹一声,道:“你还是走吧。若是……若是你有心帮忙……日后我哥哥,劳烦你多费心了……”
冥河已经按上锁链的手一滞,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怒意来——到了这个时候,他想到的人,竟然还是他。一个,三个月来对玄狐王不闻不问的人类,他竟然还……
五指缓缓攥紧锁链,随即猛然一拽。
苏忆殇是被锁链扯到了冥河的面前。
苏忆殇的手腕被坚硬的锁链磨破,流出红色的液体。还没等着苏忆殇反应过来,他的双肩就被铁钳一般的手紧紧箍住,绯色的眼眸微微瞪大,对上了一双满含着愤怒、不甘、委屈、担忧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情愫的棕色眼眸。
苏忆殇张了张嘴,原本呵斥的话徘徊在唇边,说不出一句来。
然而冥河,第一次,毫不掩饰地扔下了冰冷的面具,脸上,眼底,尽是怒气。他冷冷地笑,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与嘲讽,和平日里的冥狐王简直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