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就越能清楚的感觉到那股子防备。应该是……防备吧?某个瞬间彼此擦肩而过时那微妙的眼神,紧缩的瞳孔,刻意
冷淡下来的表情,嘴角竭力掩饰后依然有些讥诮的笑意。艳殇犹如一个目盲之人突获光明,原本模棱两可的感觉逐渐拨
开迷雾,开始显露潜藏的真身……
——只是,感觉很不好。
无意看到季太初从噩梦中惊醒,一向玉润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汗如雨下,满目呆滞。即使他已经可以看出在那个瞬间
的季太初是防备甚为薄弱的,可是,很不好。那种看着他在承受些什么而不能接近的感觉,非常不好。
——而同样的,季太初这几日的感觉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想抱到什么时候。”青年不知何时抬起眸子斜视着他,水光一线的瞳仁闪过一道寒光,嘴角却是瞧着的,三分
戏谑的笑。伸手,轻亵的捏起艳殇的下颚,那抹丹唇在他视线内殷红如花瓣,太初低笑了一声:“你不会是……还喜欢
着我吧?艳殇。”轻佻的口吻,微微抬起的下颚,挑着指尖的动作在他做来风流又惬意,却偏偏没能掩饰好眼底那一丝
肃然的光。
“……你的眼睛,”艳殇静静的望着他,忽然抬起手指抚摸他的眼角,低低的说,“你的眼睛,没有笑。”太初怔了一
下,竟然没有挥去他触摸自己眼角的手,于是那只手又大胆了一些,捧起太初的面颊,凑近些呢喃着:“是还喜欢着,
一直,没变过……”
季太初浑身一僵。
那双手带着柔和的温度和坚定的信念,一点点,小心翼翼的搂紧他,他感觉到艳殇冰凉的唇开始燃起热度,缓缓地,靠
近他的肩膀。并不像从前的急功近利,而是一寸寸的略过他的脖颈,热烈的呼吸一簇簇烧灼着他的肌肤,缓慢而有效的
蔓延过他的下颚,扑上唇际,然后……
没了然后。
青年捏住他的腕冷冷的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说:“好玩么?季墨白他妈的究竟是你爹还是我爹……”说着,已狠狠地甩
掉他的手。其实以艳殇的内力,要钳制季太初可说是易如反掌,但是季墨白临行前的那八个字就像是魔咒一样日夜不停
的逡巡在他耳畔,叫他生不能离,死不能移。
“……他是你爹,季太初。”男人蹙眉,嗓音里有一丝说不清的复杂意味,在季太初起身擦肩而过的时刻,准确无误的
攀住他双肩,五指忍无可忍,用力的握紧。他说:“……季太初,你是真的不明白吗?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总算是说出来了。”太初眯起眼睛凉凉的笑,任那攥着自己肩膀的手臂僵硬住。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艳殇,终于被他敲
碎了第一层骄傲的壳,纵使在这几天的心理战里他也颇受感染,可是他赢了,试问天下间有几人能将这男人骄傲的羽翼
亲手折断,再弃置脚下?他季太初就要做这古往今来第一人!
“……你输了呢,艳殇。”太初轻轻地笑,然后一根根撬开那攥紧了自己肩膀的五指,似乎艳殇的脸色越难看,他心里
那股子邪气就愈发顺畅。不退反进,这次改为他主动攀上对方的肩膀,慵懒的挂在他怀里,微仰着脸低笑,用有些低哑
蕴含蛊惑的嗓音说着:“果然比起我,你更喜欢这天下!”
艳殇没说话,只是很安静的看着他,眼睛里浮起大片的雾光,异常平静,平静的让季太初觉得不安。
“……是。”优美的唇瓣开启,吐出一个字。太初脸上的冷笑迅速变幻成轻蔑,艳殇低头凑近他的唇,意外的用没有掺
杂情-欲的声音对他说:“我是喜欢天下,因为了没了天下,我就没了你。”“哦?”青年眼角一跳,凉凉的说,“是
我理解错了。原来在别人眼里,得到我季太初不应该是得到天下的前提吗?”
“……太初。”艳殇眉心紧蹙,唇线生冷起来。不悦于他的忤逆,不悦于他此刻的锋芒毕露,用那样轻亵讥讽的口吻,
说着让人心寒的话,尽管那话也不全是谎言。他抱住青年纤瘦的腰,顿了顿才压下心头的寒意,说:“不管怎样都已经
到了这一步,你打算这么一直跟我闹下去,直到被别人用剑指着或是……”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没有预兆的甩过来,艳殇愣住,看到青年的瞳孔一瞬间翻滚起滔天的怒火,却硬生生的压制住了,只在
那毫不犹豫的一巴掌之后狠狠揪住了他的衣领,用力,拽到眼前。面对面,一字一句的说:“你给我听清楚了!其一,
我不是三岁的孩子,或者是被你操过之后就欲死欲仙不能自拔的蠢人,所以不存在无理取闹和旧情复萌;其二,让我清
楚明白的告诉你我们之间的隔阂,不是简简单单一句温柔的话或者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填平,你懂你想要的是什么吗?我
懂我想要的,这就是我们的差别。其三,我的确还没活够所以暂时不想死,可是如果一直跟你这么耗下去,我他妈觉得
生不如死。”
最后一句话落进尘埃里,太初猛地松开手决然离去。艳殇怔怔的立在原地,忽然感觉耳膜钝痛不已,疼痛如此快速的传
递到身上,先是四肢僵硬,最后是心。
心,开始下坠。
到底是为什么他们才会走到今天这个境地,其实他们都不清楚。最开始的简单直白,最初情节并未混乱时候的坦言,也
许仍有诸多的掩饰色彩,但至少他们还愿意给对方妥协的机会。如今,却是连一次真诚的面对都难。
艳殇不清楚季太初的心结在哪里,他所纠结的是他对这份追逐有了盲点,他真的那么爱季太初,爱到可以放弃站上武学
巅峰的地位么?不确定。一切都是不确定。也许季太初说对的那一点,就是他心里的这一份迟疑,他从未犹豫过对季太
初的感觉,那份病态的执着并非全然盲目,可是当“天下第一”与季太初并排站在一起的时候,他犹豫了。
——“试试看吧?试试看,谁先站上武林的巅峰……”
是不久前季太初对他说过的话,温度尚存。或许,他的确是迟疑了。因为无法掌控季太初的思想与感情,甚至于如今也
没有了掌控大局的能力,事态再朝着他极为厌恶的方向发展。可是为什么在凤阳门围攻尧山的时候,他会那样毅然决然
的弃大局于不顾,而追寻着线索找到季太初呢?是因为冥冥中的不甘和执念,还是,真如他当初告诉自己的一样,只是
为了证实他对内鬼的猜测……
原来他爱季太初没错,可是,究竟有多爱呢?
青年陷入昏昏沉沉的睡梦。
梦里还是那红衣男人,看不清轮廓的脸,只依稀感觉到眼神的犀利,像一把猝毒的匕首狠狠剜进他腹中,绞痛异常。季
太初就站在角落里,看着那男人面无表情的掐死一个少女,柔弱的肢体,瘫软在他指尖。太初眨眨眼,迷惑的看着,直
到他看见那男人用洁白的指尖优雅的盘上少女的头颅,然后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人已死,所以那血是凉的。梦里的季太初宛如幼童,还有着小鹿般潮湿的眼睛和稚气的手,纵使带着千年后的记忆附着
在这具身体上,可是亲眼目睹一个生命死亡的过程,还是会叫他觉得突兀与压抑。
胸口填了块大石,呼吸被阻塞。
男人站在院落里,脚下是葳蕤的傅延年,映着他身上的红裳分外动人。他就那么动人的站着,葱白的指尖粘着尸体凝固
的血液,艳如蔻丹,红的发黑。良久,终于向着季太初走来,他面无表情的踩碎了少女的头骨,季太初甚至清楚的听见
那骨骼被碾压时发出的清脆破裂声,不同于瓷器掉在地上,不同于他听过的任何声音。
他开始手脚冰凉,困在原地。
男人开始抚摸他的额头,用沾了血的双手,认真的把那血涂上他的面颊,一点点温柔的涂满,然后俯下身。季太初终于
看清楚他的脸,那如梦魇般纠缠了他多少年的脸,让他即使夜夜流连温柔乡也无法逃离的魔魇……俊美雅致的五官,秀
气的鼻梁,微微笑时,眼稍总勾着一抹慵懒的惬意与风流……那是,他自己?
“轰隆”一声,耳鸣。
季太初在梦里痛苦的捂着嘴,他看见那男人眼底邪佞乖戾的笑,看见他与十多年后的自己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不——!
想喊叫,可是嗓子被浸了水的棉花堵的死死的,在窒息的痛苦中,他突然想起了那些真实的,被他遗忘的,年代久远的
一切。比如他初次降临这个世界的地点,再比如他以为是自身原因,而始终不太记得的幼年记忆。一切的一切,都伴随
着那红衣人越来越清晰的脸和嘴角毛骨悚然的笑意,直逼而来……
真相是,在他长大后踏入艳汤馆之前,他曾丢失过一些记忆,关于童年。印象中他长大的过程似乎是极为迅速的,迅速
到他对自己五岁以前的生活全然没有印象。他所拥有的,仅仅是一个太平小镇上富庶的苑子,一群只会做事没人陪他说
话的奴婢,当然,是在五岁之后。
那么,五岁以前呢?他很清楚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样的他,不可能会如正常的孩童一般忘事,相反,他过
于不凡的经历足够令他牢记成长过程中的一切细微末节,只要他愿意。是为了什么忘记?为了什么,他会有这么一个纠
缠了自己近十五年的噩梦。屈指算来,一切的开端正正是五岁那年……
是到这一秒,他终于将丢失的记忆都找了回来。
他是谁?他是季太初。那是在五岁之后。五岁之前,他的家就是之后梦魇中频繁出现的那方雅致的院落,种了大片大片
的傅延年和一棵老槐树,槐树下有个妙龄少女,笑起来有一双甜甜的梨涡。她总唤他“小少爷”,在他五岁之前。五岁
的时候,他目睹了她的死亡,就死在一个身穿红衣的绝美男子手中,轻而易举的用鲜血染红他的视野。他在一片寂静中
捧起幼童惨白的面颊,诡美的笑着,说:“随我走,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母亲,你的父亲名叫季墨白,而你的名字就
叫做……”
“季太初。”
48董璇玑
睁开眼时,时过境迁。
青年怔怔的望着头顶碧清的帐幔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觉察到这并不是莲花坞水榭内属于他的房间,一个激灵翻身而起,
未遂,体内如被灌了铅一般沉重,稍微一栋,分筋错骨之感油然而生。“唔咝……”呻吟着,季太初皱起眉头环顾四周
,果然已经不在那片诡异的水域里。应当是在陆地,没有莲花坞终日缭绕不散的白雾,没有水鸟阴森的低鸣声,这里死
一般的寂静。
这是哪里?他记得昏睡前还同艳殇起过些争执,最终他为了掩饰心底的烦躁而拂袖离去,躺在床上,鼻尖嗅到青鼎里传
来的宁神香,然后徐徐如梦……等等!香?!
脑中闪过一道寒光。
“不可能……”他喃喃道。若是艳殇,那他大可不必如此如此大费周章的将他擒去别处,况且他也不屑于那样隐秘的行
径。也不可能是季墨白,他说了要去趟江南,没有理由再拐过头胁持了他;是思无邪或者叶溢清?也没可能,而今江湖
形势一日千里,他们均被艳殇遣去外面调查菖蒲宫的消息。那么,会是谁呢?会是谁知道季墨白最后一个隐蔽的藏身地
……
季太初被困在床上胡思乱想着,忽而感觉屋外传来窸窣的步音,紧接着一双手“吱呀”一声轻轻推开屋门,太初迅速的
闭上眼屏住呼吸,佯装还在昏睡当中。脚步声近,感觉两道诡谲的视线炙热的打在自己脸上,尤其是季太初清晰的感觉
出对方在殷殷的笑,无声无息,令人毛骨悚然。
眼皮上的阴影倏然厚重,原来是那人影突然的弯下腰,脸对脸直勾勾的看着他,森冷的气息与他的纠缠在一起,太初避
无可避,鼻息微微凌乱了一秒。旋即听得一声令人血液凝固的阴笑如利剑般“噗哧”一声戳中耳膜,季太初的汗毛从头
到脚瞬间耸立而起,感觉牙关处平白结了一层冰,呼吸一窒。两片冰凉如死人的薄唇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不要再装睡
了,初初。”
那声音阴柔甜美,尾音甚至有些尖锐刻薄,像锐利的棱角扎在心脏上,叫人无端端的心弦一紧。慢慢睁开眼,瞳孔在映
入一个人的五官时猛地撑大,剧烈收缩着,瞳色一深。季太初圆睁的双目里倒映出近在咫尺的一个人的脸,男人的,脸
。
妩媚婉转桃花眼,似嗔含怨,柔柔弱弱如一池秋水。星子一样无比清澈的眸,永远似含着一股子甜腻的笑意。肌肤是半
透明的白,尤以俊翘鼻尖上那一颗痣最为秀气,丹唇如花,细佻的瓜子脸不堪一搦。
那是……
“嘻嘻,初初,小初初……” 他声音低哑却迷离,分外蛊惑。却听的太初背后阴风阵阵,冷汗涔下。男人陌生却又无
比熟稔的脸直勾勾贴在他面前,含着风情万种的笑意,用让人浑身僵硬的嗓音讲话。
“你醒了吗?”他摸着季太初的脸颊吃吃的笑,眼神脉脉而隽永,却不是季墨白一般令人陷落的深情,他嘴角的弧度纵
使再过天真楚楚,也难以掩饰骨子里散发而出的阴鸷与邪气。
太初的视线下移,瞳孔却像被刺了一剑般,猛地收缩了一下,这一回,却是连思想都完全凝固住——
红衣!
彬彬出现的梦境与幻觉里的红衣,十五年来不间断折磨着他思想的红衣,可与艳殇以假乱真的红衣,拥有着与他几乎是
一模一样的脸,红衣!!
太初眨了眨眼,眼角生疼。
手的主人凑的更近,几乎是唇贴着唇,鼻尖抵着鼻尖,让自己盛满阴戾与晦暗的瞳孔直射进对方眼里,四目相对。
“想我么?”他说,用寒冰般渗人的声音说,低低笑着,指尖摩挲着青年僵住的身体,“想念我么,小初?想念,你的
母亲么……”
噗哧,血光四溅。指尖刺破掌心后断裂,季太初竟毫无知觉,麻木的躺着,任由男人伏在他身体上方温柔而恐怖的抚摸
过他全身每一块骨骼,并发出叹息:“啧啧,真是精美,我的儿子~咯咯……”“你是谁……”用残存的清醒强迫舌尖
硬起来,抵着口腔上方打开声道,拼命的让自己发出几乎是沙哑的声音。季太初几乎是呆滞的望着他,脑中一个恐怖而
狰狞的争先渐渐成形。
不……
“我是谁?”男人歪了歪头咯咯脆笑,惬意的眯起眼睛,季太初感觉那表情熟悉的让他疯狂,正如同世界上另外一个自
己站在他对面,用他往日习惯性的表情和动作,面对他自己。
快要疯了。
“……我是你的母亲,小初,我生了你哟……”男人猫咪一样蹭着他的脖颈,伸出红淋淋的舌尖妖艳的舔了他的脸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