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碧文心里不禁一阵难过,忍住眼泪的他,温柔的摸了摸青年的头发:「吃饭了,帮我摆碗筷好吗?」
「哎,好的!」
林卓航眼底的阴霾一扫而空,双手划动轮椅,去拿碗筷。
杨碧文转身关了火,想到青年因为治疗费用不足而面临瘫痪的双腿,眼泪还是滚落了下来。
他真没用……
如果能多赚点钱,卓航就不必这么痛苦。
如果S城的房子能够顺利卖掉。
可现在的他,只是个乡村教师,每月拿着微薄的薪水,更没胆量去S城处理房产。丧家犬一样躲在这里,窘迫的生活着,几年来都没向当初的贷款银行,交付一分钱的供楼资金,房子说不定早已经被银行处理掉了。
「老师,你怎么还没睡?」半夜,青年突然惊醒。
「啊……马上睡了,这篇翻译稿明天必须寄出去,书商催的很急。」
他一直兼职为一个朋友翻译书稿。没有资历和人脉的他,根本接不到翻译英文小说这种抢手的工作来做。经常熬夜熬的很辛苦,却每次只能抽取少许佣金,小说的翻译版权和署名却都属于朋友。
不过,对此他到毫无怨言,毕竟也是一笔收入。
「真是!不管有多急人总要睡觉,明天还要上课!要不然,我也起床再写几千字好了。」
「你不要起来,我马上睡,马上!」
不久前,杨碧文为让意志消沉的卓航开心,买来一台二手电脑,请同事装了些年轻人玩的游戏给卓航打发时间,想不到卓航却在一个网站写起了玄幻武侠小说,入VIP后还有了小小收入。可没日没夜拼命的写,身体和大脑都会吃不消。
青年皱眉,用上了命令口吻,「快上床!」突然——他抱住双腿,痛的在床上打起滚来。
「卓航!」他跑过去,抱住青年,「腿又痛了?止痛药!我去拿止痛药!」
「老师……老师……」青年抱住他的腰,不放他走,痛苦的呻吟,「不如让我死了吧,我死了,就不会再拖累老师。我死了,老师也就不用这么辛苦。」
「不许你这么说!」他急的嘴唇哆嗦起来,心疼的抚着青年的背,安慰:「卓航……你再等一等,我们一定会凑足做手术的钱,一定会。你要相信老师。如果你有事,老师……老师也不必活下去了。」
「……老师,我错了……」青年以莫大的忍耐力,强忍双腿钻心的疼痛,汗水布满了额头,「老师只有我了,我不能只顾自己,再说这种害老师担心的话,是我太过份了!」
「卓航……」
杨碧文怜惜地紧搂住青年,内心纠痛不已,只恨不能代替青年来疼。
原本该是多健康、阳光的孩子,二十出头的美好年纪,不该承受这样的折磨。
【B城医疗所】
「杨碧文,体检勉强达标。不过……你的腿和手臂是不是曾经骨折过?有旧伤痕迹。」负责审核的工作人员,目光略带倨傲,打量着他。
「啊……」他局促垂眼,涨红了脸,「是有旧伤没错,但是……请问,这不影响试验吧?对不起,我现在很需要钱,请您……请您……」哀求到最后,羞耻的泪水已经要夺眶而出。
「来这里的谁不缺钱?」工作人员翻动表格,摆出公式化的面孔,冷冰冰道,「出于维护生命健康权立场,你有知情权和选择权,这次的LY199103新药,试吃风险比以往一般新品药物要大,对人体产生的任何副作用和危害,我们概不负责。」
「请您让我参加试验,谢谢!」他鼓足勇气,握拳站了起来。
「财迷心窍。」工作人员摇头,抽出表格推到他面前,「在志愿同意栏签字。」
抽完血,拿到数目不小的一笔新药试用预支金,杨碧文走出医疗所,急匆匆往书店赶。
卓航需要一本写作教材书,而他必须在下午5点前,坐最后一趟末班车回小镇。
「林先生,请您谈谈好吗?于氏集团怎么会选中在B城这样偏僻的三线城市,开连锁店呢?」
刚转弯,突然发现前面街道围了许多人流,晚报和电视台记者拿着话筒,众星捧月追逐着一个身影。
「我选择B城是因为……」熟悉的声音通过话筒传到耳边,不远处西装革履的受访者,外表文质彬彬,却神情冷淡,透露着不耐烦。
「轰」——像被雷电击中,吃惊到心都几乎跳出来的程度。杨碧文手心渗出了冷汗,身体一阵发软,再也挪不开脚步。
……为什么慌张?
……为什么想逃?
……做错事的,对不起卓航的,不正是他?
漫长的几年过去了,终于再见到他了,自己却像个小偷,害怕的差点晕倒。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眼泪像断了线般,布满整个面孔,模糊了视线,就连牙齿都在格格的作响。
痛!心在痛。
太没用了……
逃!快逃!
没命地跑。
身后有人追了上来,是他?!
五年前的恶梦,要重复了吗?
全身淤血的暴烈殴打,凶狠踩住手背的脚,还有不屑而冷酷的笑。
“听清楚,从头到尾,你就只是一个玩具,一条狗!再纠缠,我就杀了你!”
——放大的恶梦,化成恐惧和屈辱,再一次恶狠狠地勒紧他脖子。
喘不过气……胸口喘不过气。
那个人更近了!
步子越来越沈,气快断掉,扶住墙再也跑不动了。
他宁愿死!死了就不用再面对。不行,卓航,卓航还等着他回去。
啊!脚下一滑,他跌坐在了地上。
「先生,先生,请问您是杨碧文先生吗?」有人小心地推掇他,语气恭敬又急切。
……不是他!竟然不是。
蜷缩在巷角的杨碧文,慢慢放下了抱住头的双手。
「……你是?」
02.瘸掉好了
「今天为什么有鸡肉吃?」
「翻译稿拿到了钱。」他说着谎,不敢看卓航的眼晴,夹起鸡身最好的部位,放到卓航碗里。
「我身体很好,老师才应该吃最好的部分。」卓航又夹回给他。
「你这孩子……」他无奈的一笑,味同嚼蜡吃着碗里的鸡肉。
「老师,你这几天都不太对劲,总是走神,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啊……?」心扑通一跳,他慌忙否认,「没有的事。」
卓航忍不住轻笑了出来,伸过温暖的手掌,覆盖住他的手背握紧:「老师,你是不是太累?脸色不太好。」
「可……可能吧。」他低垂下头,努力克制住想哭的冲动。
他太软弱了,他好想告诉卓航……但是不可以。
卓航曾经咬牙切齿发誓,如果那个人再出现,他爬也要爬去把他宰了。这样强烈的恨意,不是时间能够抵消。
那么……自己呢?他不敢再往下深想。
「老师,今天我来洗碗。对了,从这里望出去,桥边的野桃树好像开了花,可以帮我去摘两枝来吗?」卓航双手合十的请求。
「什么?」他喃喃道,感到意外。
没出事前的卓航,是个再活泼不过的男生,热爱蓝球,喜欢时下年轻人最时髦的玩乐,很难想像会对花草之类的事物抱有兴趣。
「春天来了,我也希望能感受生命的气息。糟糕!这样说是不是太矫情装文艺了?老师可不要笑我。」
「怎么会……」
曾经意气风发的卓航,被生活折磨的,已经完全不是他以前的样子。这种眼神,落寞而没有自信……他毕竟还正年轻啊……根本就无法拒绝的他,放下了筷子:「啊……抱歉,我马上去。」
他是应该抽时间推卓航出去晒晒太阳,透透气了,这些天一直在忙。
他希望通过高负荷的忙碌,可以暂时忽略那个人已经回国的事实。可根本不行,那张名片还夹在柜子底下的书里。他当然不希望和对方再有任何牵连,但是……医院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卓航的腿再拖下去不做手术,就是终身残废。
「真的是您?林先生还以为错认了人。林先生现在被媒体缠住走不开,请我转告您,务必要联络他。」上个周末的下午,把他追到巷子几乎想自杀的男人,拿出了那个人的名片,郑重的反覆对他说:「一定要联络!一定!」
当时的他,像被火烫到了手,立即把名片扔在了地上。
可后来他还是捡了起来。他知道不该抱有期待,早就认清了对方的凉薄本质,连养父母都可以随时丢下不管,何况是微不足道的自己。再去相信,送上门去的话,就是自寻死路。可卓航毕竟是他弟弟啊,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从小一起长大,怎么可以狠心到这种地步?
只是想一想,心就强烈的刺痛起来。都过去多久的事了。
卓航愤怒失控时,曾骂他瞎了眼,他的确是瞎了眼。
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在乎他不值钱的真心?卑微缠上去,还自取其辱的说什么喜欢……明知道不可能,却仍是欺骗自己,以为对方只是嘴硬,多少会有半点感情。就算一开始,只是单纯的性爱强迫,他也认了,至少表示对他有兴趣。可是,后来……
不会再相信了。留名片给他,为的是再一次的侮辱玩弄他。没错,一定是这样。
就像对方所说的,他就只是一个玩具,一条狗。
杨碧文捂住脸,踉跄两步靠在了树下,泪水顺着指缝慢慢的流出。脚下的水面,倒映出他一副病容的脸。
他缓缓放手,低头盯住了自己。
这是谁?瘦的脸颊都凹陷下去,苍老中透出懦软的猥琐气息。相较之下……那个人呢?较五年前更为眼神锐利,斯文俊挺,全身自然散发出优雅的精英气质。
脑海中鲜明的对比,令杨碧文胸口揪疼,痛苦到指尖都在颤抖。
谁相信外表完美的男人,也有一颗和黎默般凶狠无情的心?
一个两个,都是一样。
是他太天真,太没用了。
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做着小孩子都不会相信的轻浮美梦,简直咎由自取。
春寒的冷风,吹醒了他的意识,他沉默的折下两枝桃花,等眼泪乾掉才敢往回走。不敢拿手去擦,眼睛如果红肿起来,卓航一定会追问。
幸好还有卓航和他相互依靠着过日子。这世上,他只有卓航了。
可灾难为什么偏偏降临在善良的卓航身上?
「我回来了。」他故意用轻松的口吻,掩饰住心虚,「外面有点冷,声音都冻哑了。」
卓航背朝他沉默坐着,突然扭头,怒气冲冲的瞪向他。
握住桃枝的手一抖,他露出了苦笑,「怎……怎么了?因为我回来太晚吗?」
「香舍连锁会所执行总裁林卓轩!」卓航手往桌上一拍,力气震的茶杯都跳了起来:「老师!这是什么?!」
杨碧文的面孔倏然雪白。被他发现了,卓航手里的,是他夹在书里的名片。
「你……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卓航痛心的瞪着他,滑动轮椅到他身前,用力搂住了他的腰,吼道:「老师,你不要再傻下去了!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任何伤害!」眼睛里因为激动,涌起红色的水雾,「五年前,顾杩把你送到我面前时,我真担心你会死掉!如果连你也死了,我这样孤零单单,像废物一样的残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卓航……你听我说。」他去扳青年的肩,却反被青年攥住了手,打断:「我不要听!老师,你不能丢下我!林卓轩是个人渣!他没有感情,他是冷血的,他不会了解你的心!连妈妈死在医院里都不管……他没有人性!他是畜生!」
「不,连畜生都知道感恩!」
「你知道我爸妈对他有多好?从小到大,家里什么好的东西都让给他!林、卓、轩……」情绪激烈,爆着青筋的卓航,突然浑身打着颤的推开杨碧文,目眦尽裂的大吼,「我要宰了他!我一定要宰了他!」他疯狂捶打自己的双腿,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的摔回了轮椅。
「卓航!卓航!你冷静一点。」杨碧文忍不住流出了眼泪,他紧紧抱住青年的后背,神情凄切安抚,「我不会再去找他!他也不知道我们住在哪里,你不要着急,伤了自己的身体。」
「老师……」卓航像受伤的野兽,哭嚎起来:「——啊!为什么他还要回来!为什么他不去死?」
卓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失控了,都怪自己。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愧疚,他抱住卓航的头,不断安慰:「没事了,卓航,没事了。你还有我!我也还有你啊。」
「你不爱我……老师始终不爱我……现在我又残疾了,不能抱老师,不能亲老师,老师总有一天,会离开我!」卓航突然安静下来,眼底迸出恨意的冷光,低喃道,「没关系……到时候,我就杀了他,然后自己去死!」
「卓航……」他嘴唇抖了一下,有点筋疲力尽,苦笑,「比起不存在的感情,老师和你这几年辛苦的相互打气走到今天,难道不更经得起时间?」
「我老了,没有力气再去喜欢任何人了。除了……」他知道卓航所说的抱和亲是什么涵义,不禁略带尴尬的吸了一口气,放柔声音说,「老师答应你,一直陪在你身边,还不行吗?」
「对不起。」林卓航像蔫掉一样,慢慢垂下了脑袋,「我总是不够成熟,可是……」他抬眼,拿过杨碧文的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老师,我这颗心……只为你一个人跳动,随时等你来取。」
被青年这样表白的杨碧文,微微红了脸,想收回手,又担心刺激到青年,嘴唇因为窘迫都抖起了来。
年轻人的热情,就像扑灭不了的火焰,可能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点燃的方向,就凭着本能追求燃烧的炽烈。卓航,大概也是失去的太多,所以自以为还爱着他。
他不能误了他。
名片事件终于告一段落,卓航把它撕碎成粉末,想拼都不可能拼得回来。
「老师,就让腿瘸掉好了……只要你在我身边。」
杨碧文叹了口气,任由青年把自己抱的更紧。
一定要尽快凑足去德国治疗的费用,可数目对他们来说,实在太过庞大……他不能就这样放弃,为了卓航的未来,绝对不能。
03.做你的玩具和狗
「您的肾并不符合我们需要。」
窗口啪地关掉了。
他愣了一下,长长叹了口气。
……希望再次落空。
他拖着步子往回走,限期的逼近,嘴唇都焦急上火到起了水泡的地步。卓航的腿,也疼的越来越强烈,频率更加密集。
「月尾再不做手术,只能截肢。」医生在电话里催促,「可截肢后,也需要做义肢安装手术。病人有你这样的亲戚,真是……大不幸。杨先生?」
「抱……抱歉,我一定……」
空头承诺也说不出口了,已经走投无路。
他朋友本来就少,能借的人都全部借过,几年来,每月的薪水还不够卓航做检查和吃药。
不管怎样卯足劲赚钱,做枪手接书稿翻译,为学生补习,连带试验新药的报酬,也只能凑足手术费用很小一部分。
费用远远不足的情况下,他只能破釜沉舟,最后想到来黑市卖肾。可……还是不行。
「只剩一周时间,治疗费用再不入帐,德国那边就没办法早做安排。你看着办!」对方毫不客气挂线。
杨碧文在街边呆呆站了好久,才想起要迈腿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