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放先去袁康寿面前,刺破他的手指,在碗中滴了几滴血,又走到圣姑跟前。
“滴血认亲,医书中早有可靠记载,相信池庄主没有疑义吧。”高放道。
圣姑身边的两个天一教弟子已经一人钳制住圣姑的手臂,一人将她的手指伸出,高放轻道了一声:“得罪了。”便又抽出一根银针,刺破那苍白指尖,挤出几滴血来,滴入碗中。
从始至终,圣姑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仿佛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
昨晚已经实验过,不出意外地,两滴血在水中壁垒分明,并不融合。
高放将碗端到无极庄主的面前,笑了笑道:“池庄主,滴血认亲都认不来的亲,圣姑真的不是袁老盟主的女儿。”
没想到那无极庄主只是冷冷地往碗中看了一眼,又撇开眼神,看向袁康寿冷笑道:“这些不过是些小把戏。枉你们自称武林正道,侠义仁心,就想用这样低级的手法来糊弄我?!袁康寿,我只道你无情,却不知道你居然冷血至此!”
“到底是谁冷血!”袁康寿忍无可忍地一拍椅子站起身,怒目圆睁道:“池寨主,我一直念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又是因误会而生怨恨才做出那些错事,所以一直对你心怀感激愧疚,可你也太盲目自大了!我敢向天向地向诸天神佛发誓,这一辈子从未近过任何女色!也从未对池寨主你动过任何绮念之心,否则我袁康寿就遭天打雷劈!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为什么这样坚持认为曾经和我有私情,你和那个男人亲密的时候,你是看清楚他的脸了,还是听到他的声音了?!你到底是凭什么就认定那个人就是我?!还是只你私心里希望如此而已?!”
袁康寿的话如此不留情面,池莺再厉害也仍是女子,到最后竟是脸色憋得通红,不知是羞是怒,只是双目通红地看着袁康寿,那眼神中的仇恨更炽起来。
袁康寿说完就了有些许后悔。到底对方仍是女子,他一辈子行走江湖,最不耻就是欺凌女人和弱小。尽管这个女人和弱小完全搭不上边,可是他这一席等同侮辱的话,也让袁康寿自觉失了风度。
“池庄主,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程雪翔道,“滴血认亲,血不相融,圣姑的确不是袁老盟主的女儿。你只为一已私欲,被仇恨蒙蔽双眼,扰乱中原武林,残害无辜性命。连山族人生性善良,与世无争,心地纯净,你又是怎样对待他们的?!你所做的恶还不够吗?!”
“够了,你们不要再说了!”程雪翔话音刚落,却有一道悲凄的声音突然从台下响起,“你们不要再逼她了,一切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啊!”
第七十章
众人往台下看去,许直老泪纵横,强忍一身伤痛,蹒跚走到台前,一步一步走到台上。
项宁梓跟在一旁欲扶他,却被许直固执地推开。
他一直走到池莺面前,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一脸哀凄道:“寨主,是我,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四方寨……”
“许直?你……你什么意思?”池莺有些愣怔地看着面前这老态龙钟的昔日护卫,那苍老的身躯早已看不到一丝当年风采。
“当年寨主得知袁康寿执意要走,借酒浇愁,酩酊大醉,又去找袁康寿理论。我身为寨主护卫,一直跟在寨主身后。后来……袁康寿逃离,我怕寨主出事,就进屋查看,我从未见过寨主如此伤心欲绝的模样。我……我一直倾慕寨主,才一时糊涂,犯下涛天大错。”许直低低嘶声愧疚道,“让寨主一直认为是袁康寿。我怕寨主伤心,不敢挑明。后来寨主怀有身孕,离开四方寨,去往中原寻找袁康寿。寨主不知道的是,我一直跟在你身后,只为暗中保护。我本打算等回到四方寨,就要将所有事情如实相告。可是,等我们回来之后,看到的却是满目疮痍,死伤无数……”
“这么多年,寨主一直靠着对袁康寿的恨意技撑自己,如果我再将事实相告,我怕——我怕——”许直再也说不下去,只能重重扣下头去,双肩抖动着伏在池莺面前。
事实以这般方式澄清,袁康寿看着面色灰败的池莺,似乎岁月一瞬间就将遗失了的这许多年刻在了那张美丽的脸上。弹指一瞬,红颜尽老。恍乎间,眼前又闪过当年他重伤崖底之时,那拨开重重杂草,披戴一身阳光出现在他面前的明艳少女。
袁康寿从恍惚中回神,不由得重重叹一口气,转头不忍心再看。
“既然你要瞒我,为什么不瞒我一辈子……”池莺看着许直,喃喃道。
“寨主,我们做错了,我们真的做错了啊。”许直抬起头,泪水流了满脸,显出颓废的狼狈,“四方寨遭此大劫,不管是天意还是人为,我们都不应再将痛苦转接到连山族人的身上。他们是最无辜之人,最善良之人,寨主,你蒙蔽自己太久了,你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我们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当年我受伤,被连山族人所救,竟由此给他们惹来涛天大祸。我听命带领寨中勇士进入山洞,寻找山谷入口,这些年轻人全都死在了山洞里,我的儿子至今还迷失在里面,找不到归路。这样惨重的牺牲,不是天罚,是我们送他们去死的啊!寨主——”
池莺听着许直的嘶声哭诉,低头看着面前这个一身伤病的老人。
当年他们强攻不成,死伤惨重,最后却是利用连山族人的善良,欺骗他们自己带路,绕开山洞机关,攻下了山谷中与世无争的连山族。从那时起,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个高大沉默的护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么多年她的心只被袁康寿占满,那恨意每过一日就深刻一分。她沉浸其中,从未觉察岁月流逝。无论是爱是恨,每一次想起,都恍如昨日一般,鲜明地,连血都仍旧带着微热的红。
此刻乍见昔日故人,那伟岸的身形何时化作这般形容枯槁?那年轻鲜明的容颜又何时被刻下苍老的纹路?
如果这一切都是错的,她这些年所坚守的仇恨,消磨去了她最好的时光的仇恨,又有什么意义?!
程雪翔看着无极庄主呆愣的神色,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许直的出现是意料之外,但结果却令他十分满意。
多年执念一旦被打破,若不能将她一举击垮,只怕她会变得更加偏执、若走到那个地步,情况只会更糟糕。
程雪翔本以为无极庄主会更加难以对付,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这样的人看上去,实在——不像是能够做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池庄主,事到如今,你也该醒悟了吧。”程雪翔看时机成熟,开口道,“四方寨所遭受的劫难令人同情,可你同样对连山族人犯下涛天罪行。在下看得出来,庄主是一个爱恨分明的人。既然你已知晓这一切都是一个错误,此时弥补还为时不晚。连山族人因你而遭受苦难,你同样可以将他们的苦难解除。”
程雪翔语意平缓,循循善诱,这般神态竟与楚飞扬每每想要说服别人时的样子分外相像。
难道这些当大侠的还统一训练过?!君书影手肘支在椅上,指尖虚托着下巴,不由得想到一些不相关的东西。
第七十一章
程雪翔说完,就不再出声,只是看着池莺,等她开口。
池莺听完,又怔怔地愣了片刻,才低低地开口道:“连山族人的苦难……”
“不错。”程雪翔道。
池莺惨然一笑:“你们不是都已经找到解毒之法,帮他们解了毒了?还需要我做什么?!”
“他们的长老还被你关押着。”程雪翔道,“只要你将他们完好无损地释放,又何偿不是将功补过。池庄主,你为情所伤,才铸下大错,我不会说你情有可原,但你仍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我相信池庄主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正确的选择……”池莺一脸怆然地低声重复着。
“是啊,寨主,请不要再残害无辜的人了。”许直抬头看向池莺,“希望寨主不要再被仇恨蒙蔽双眼。寨主所做的错事,都是因我而起,我绝对不会让寨主一人面对的。我再也不逃避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一定挡在寨主的前面。”
许直字字泣血,池莺却婉若未闻,面色仍旧愣怔怔的。
程雪翔早已看出她面上的动摇,因此并不着急。这个时候需要的是耐心,所以程雪翔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池莺,等她自己作出选择。
“哈哈……哈哈哈——”有一道怪异至极的笑声却突然凭空响起。那笑没有声音,只有气息穿过口腔引发的怪异声响,却比大笑出声的嗤笑更显得嘲讽,嚣张跋扈。
所有人都看向那笑声的来源,一直垂首低眸的圣姑居然一反之前的颓废,不顾自己的哑穴仍被点着,只管仰天大笑,似乎有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令她无法忍耐。
君书影看着,心头一动,只觉先前感到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威胁一瞬间更加鲜明起来。
这个圣姑果然有问题! 君书影不由自主地戒备起来。
程雪翔也紧皱着眉头,看着那状若疯狂的女子,用无法发出声音的喉咙声嘶力竭地大笑着。
楚飞扬看出君书影的紧张,他自然也觉察出一丝不对,因此站起身走到君书影身边,以防事情生变,好作防卫。
众人的直觉都是准确的,然而,事情却生出了谁也无法预料到的变化。
圣姑瘦弱的身躯没有挣开铁链的束缚,她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仍是被牢牢地锁住,像一个阶下囚一般,披枷戴锁地站在被审判的位置。
楚飞扬却在君书影的面前,猛然软倒下去。
那一瞬间,似乎世间万物都被刻意放慢了下来。君书影瞪大了眼睛,楚飞扬的身影就清楚地映在他的眼中。那具伟岸有力的身躯,不可战胜的身躯,却仿佛在那一刻突然失去了所有力量的支撑。
直到君书影下意识地弯下腰拦住楚飞扬,让他免于磕碰到坚硬的地面,将他的头和肩膀搂进怀里,君书影都仍旧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飞扬……”君书影张口叫道,声音低哑且颤抖。
楚飞扬眉头紧皱,闭着双眼,倚在他的怀中,却不能出声应他。他牙关紧紧地咬着,连额上青筋都暴凸而起,似乎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飞扬,你怎么了?!”君书影抬起手,却发现连手也在轻颤。他将手放在楚飞扬的头上,脸上,四处摸索着,轻柔又小心。
楚飞扬抬起一只手,一把抓住君书影的手腕,紧紧地握着,仿佛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极端的痛苦令他无法掌握力度,竟将君书影的手腕肋出一道红色痕迹。
君书影任他抓着,双膝跪地,将楚飞扬小心地揽在怀中,只想让他能够舒服一点。
“飞扬,你到底怎么了?!”君书影从未见过楚飞扬如此模样,担心得将唇内咬出丝丝血迹,几欲饮泣。
程雪翔和青狼早已经几步跨到跟前,蹲下身来,俱是一脸的不解和凝重。
台上变故突然,台下众人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程雪翔必须要在生乱之前控制住局势,因此看过了楚飞扬的情况,便又走回台前,朗声命令清风派和武林盟弟子押着众人离场。
“对了,高放……高放!高放在哪里!”君书影猛然回神,焦急地高声喝道,“快把高放找来!”
青狼忙道:“书影,你不要太担心了,楚兄还清醒着,他不会有事的。小放来了,让他看看楚兄。”
青狼让出地方给高放,高放也跪在地上,拉过楚飞扬的手臂,搭上他腕上的脉膊。
高放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君书影最懂高放,自然知道他这样的神情代表着什么。这代表着连高放都觉得很棘手,连他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飞扬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中毒了?!”君书影急切问道。
高放眉头紧皱:“他脉相紊乱,的确有各种中毒之相,且并不只是一种毒。最糟的是他体内还有内力流窜,无法控制。楚大侠内力高深,但越是如此,他所受的痛苦越大。所以他现在才会这么难过。不过教主不需担心,楚大侠现在并无性命之忧。”
“那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医治他?!”
高放为难地摇了摇头,转头将视线投向那也正凶狠地看着这里的圣姑:“解铃还需系铃人。无极山庄借着号称神农后裔的连山族人之势,精通毒术,世间闻所未闻。我必须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才能想办法医治。”
君书影一弹指尖,一道气直冲圣姑,解了她的哑穴。
“我真是没想到,楚飞扬不愧是楚飞扬,这样都还能保持清醒。”圣姑穴道一解,就立刻出声冷笑道,“若换作别人,只怕早已经忍受不了这生不如死的折磨,神思错乱了。我倒要看看这位楚大侠,到底能够坚持多久……”
她话音未落,君书影却猛然凌空挥来一道掌气,毫不留情地打在她的身上。圣姑吐出一口鲜血,猛地向后飞去,连她身后的清风剑派弟子也未能挡住她,与她一同倒飞出去,又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君书影的另一只手仍旧小心抱着楚飞扬,他含针带刺的视线如同三九寒冰,冷冷地看向圣姑,面色沈若修罗。
第七十二章
圣姑回头望着君书影,又看向池莺和许直几人,此刻却是一反之前的颓态,双目中溢满仇恨。
“你们一个一个,以为都可以皆大欢喜了是吗?!”她吐出一口血水,冷笑着道,“我的好娘亲,我的生身父亲到底是哪一个,你现在认清楚了没有?!”
“圣姑,你……”许直有些痛心地道。
“你闭嘴!”圣姑怒斥一声,双目圆睁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你以为我是你的女儿是吗?!你只知唤我圣姑,你可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我今年有多大?!庄主,娘亲,你又还记不记得这些?!你有多少年没有好好看我一眼,有多少年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池莺有些惊愕地望着这个在她面前从来低眉顺眼的女儿和属下,半晌才出声道:“你……”
不等她将话说出口,一道黑影猛然掠向圣姑,卷起一道凌厉的冷风。下一瞬间却见君书影手中的利刃已经抵着圣姑的脖子,甚至刺入血肉几分,伤口中蜿蜒地流下血来。
那鲜红的颜色令君书影痛恨至级。
“你到底对楚飞扬做了什么?!”君书影咬着牙,不知要用多少克制力才能忍住不将这可恨的女子击毙当场。
圣姑被那阴冷摄人的气息一震,竟有一瞬间的畏缩。她强作镇定,看着君书影道:“他是堂堂楚飞扬楚大侠,我能对他做什么?!不过是我的血——”她伸出舌尖,将唇上的鲜血舔回口中,嗤笑一声道,“乃是世间最毒之物。”
她又看向池莺笑道:“娘亲,就因为你那些不值一提的情情怨怨,我过了这么多年生不如死的生活,受尽折磨,到头来也只有这一身毒血可以倚仗,你说我是不幸,还是万幸呢?!”
“解药!”君书影咬牙冷声道,握着剑的手几乎要失去控制。
“君公子可以放心,楚大侠不会死的。”圣姑惨然一笑,“他是我爱慕的男人,我又怎忍心置他于死地。”
她的话音一落,君书影手中的剑刃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又往前送了几分。圣姑不得不仰起头颅,让自己能够稍微远离那带着怒火和仇恨的利刃。
“我说了,我的血是世间最毒的毒药。”圣姑继续说道,“为了修炼连山族人特有的意念之法,我服下的连山族血比谁都多。为了不被反噬,我日日用百种毒虫毒物浸浴。那些剧毒早已深入我的每一滴血。这种毒,无药可解!楚大侠他不会死,至少暂时不会死。他只会受苦,一次比一次更加难以忍受。他每一次毒发,都要受这生不如死的折磨。日复一日,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加痛苦!这种痛苦亦无法可解,等到哪一天他无法忍受了,你就要永远失去他了,君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