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告诉我他哪儿去了?!”赵辉猛地摔开二毛的手:“你恨透了我吧?不是他你会叫我吃饭!”他睁大眼睛,通红的
眼,僵结的血管根根断裂,仇恨,刻骨的仇恨,血箭般猛烈迸射,却完全无的放矢,除了,除了他自己。
“你还有脸问他?!”二毛怒了,他早就怒了:“这不是你要的结果吗?瞧瞧,你多伟大!你多正义凛然呐!嫉恶如仇
是不?”他指向那一片雪地:“这不,干净了,彻底干净了!”他恶狠狠地吼,一把抹掉脸上的雪粉:“你还嫌不够?
!要不是……”他瞪着眼,捏紧双拳,忿然掉头而去:“趁早滚蛋吧你!”
对啊,合该滚蛋的。赵辉咧开嘴,盯着那离开的背影,失望地笑。二毛这炮筒子,怎么骂两句就完了,他巴不得他抡胳
膊揍他,狠狠踹他,那该多痛快。他摁住麻痹的胸口回转身,天果然渐渐地黑了,剩余的光线在雪褥上撒了层跳跃的银
粉……是不是该找个去处?他无可无不可地想。目光散漫地掠向山脚,身子却猛然一歪。
“我日他奶奶的,我日他个大爷!”二毛风一样卷回头,怒气冲天地揪起他后领往镇上拖:“王八崽子,你他妈老实给
我回家吃饭!”
第五十一章
关于赵辉的做法,诸多熟人里只有程惠雯给出了积极肯定的评价。事发后不久,一封洋洋洒洒、慷慨激昂的长信就寄到
了他手中。程惠雯以妙龄女性特有的狷介浪漫与激进用狂热的笔触在信末点题:赵辉,你跟纪康真是好样儿的!我几乎
崇拜你们了,这多么的不容易啊!她一连用了两个惊叹号来表达她的赞誉:善与美如同濒稀的动物、退守的森林,泱泱
世相入眼皆是险恶与卑污。但如果人人都因此瞻前顾后进而钻营取利,我们还有可期待的明天吗?
那封信赵辉扫了头尾就汗流浃背地扔过一边,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当什么‘卫道士’,他只是不能漠视人命,是直面恶性
侵害本能的压力反弹,仅此而已。而容让他 ‘成就’此事的另一个人,出发点就更不足与外人道了,触犯自然伦常的
‘病态情结’,可以为世称誉吗?这么一想,愈发可悲复可笑。
意料外的是,那晚到二毛家时梅晓红竟也在场,送她回去的路上赵辉说:“梅老师,对不起。”
这话并非指对台面上可见的一切,砖源俯拾可得,学校重建工程并未受阻,即便牵线搭桥的梅晓红本人也无实际损失,
遗憾放空的只有‘顺便帮忙’下面的那份涵义模糊的‘情分’。这使他颇感为难,为难又别扭,却又因了这别扭和为难
而不得不说。梅晓红显然有事要跟他谈,故而主动提出饭后走走。可一条巷弄眼看就要搭上街面,却仍在默然寻思迟迟
没有开口。那么,就只能由他来先起这个头了。
“赵辉,你后悔吗?”那个道歉梅晓红没提,没提就表示同意与接受,也就等于三人之间那层体面而朦胧的保护纱帐已
昭然若揭。
对方想必是松了口气,赵辉却更不轻松,说道:“当时没想到牵连这么大。”
这敷衍的答案显然不能让梅晓红满意,续问:“那让你重新选择呢?还会报警吗?”
赵辉默了默,无奈地笑:“会。”即使生活再优渥安逸,怀揣着两块焦黑的枯骨,又岂能安枕无忧?世态纷纭或许不容
小民置喙,他只愿家门之内可以窗明几净、卧榻之下不染污垢尘埃,哪怕重归赤贫呢。况且,两个人知道就不成‘秘密
’,他不能再杀一个灭口。一个谎言,需要无数谎言庇护,恶念又何尝不是?
“嗯,”梅晓红看过来:“如果那个证人没去找你呢?”
赵辉没做声,停下脚。他搞不清梅晓红穷追不舍意向何在:为什么进军‘跑了’他不深究,为什么老王走后没直接报警
,为什么先确定那人与案件无涉……公道、私心,需要多少拉锯与交锋?其间的利害权衡他自己都刻意略去,更遑论与
人议叙。
梅晓红眼神犀利,却并非逼视,辗转笑了笑,主动揭过这个话题:“纪康……去了泥霞岭矿场,你去叫他回来吧。”
泥霞岭位于曲盐坝与赵家村之间,距此两百余里。那一带山势渐缓丘谷连绵,山体结构也跟赵家村不同,散布着大大小
小无数矿场。赵家村也有三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在那边干活,都是准备筹钱娶亲的。报酬是高一些,做得好一月能挣上
千块,可那是人干的营生吗?苦累不说,更不见天日。若要还债,完全可以去县城随便找份工。那小子,这次是真的气
狠了……
“违约金的事儿,已经谈妥了。”梅晓红续道:“所以……”她看向他,又突兀地揭过了这个话题:“赵辉,你做得没
错,你们……都没错。”她叹口气:“生活就是这样,无奈、妥协,接着再无奈妥协,谁让我们还活着呢?”她眼前晃
过丈夫坦诚无欺的脸,那张脸上压缩过的喜悦和如释重负:“如果生活叫你失望了……”她喃喃地:“别灰心,因为它
还可能给你更多更大的失望……”
爱一个人可以爱多久?从吸引到磨合到风平浪静地相守,再就是,迫不及待地另择良伴了。那又有什么不好?瞧瞧山林
里的那些野生动物,一对对自由自在分分合合,能有几个傻乎乎地从一而终?这才符合基因进化最根本且永恒不灭的内
在法则吧。人道与自然的博弈,她不经意地失笑,结果还用问?至少对她跟他来说,上午的决措,是件刀切两面光的好
事儿。
“梅老师,”赵辉揣测着那张皎洁而落寞的脸,那张脸上世故的娴熟与纯真的倔强奇妙地僵持并存,如同此刻两人间微
妙的心照不宣。他极其别扭,又因这别扭再次不得不说:“谢谢您。”即使是为了那个人。
“哦,”梅晓红恍然一怔,表情回归平淡:“不客气。”她微笑,随即移动了步子:“其实南方的就业机会相对较多,
你们不妨考虑到那边发展。”
“梅老师,”赵辉一窒,站住:“……谢谢您。”相同的谢语,涵义却已大相径庭。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脸,这个娇小纤
细华年渐逝的女人,头一次让他由衷地感佩与动容,同时又那么地自惭形秽。
“呵。”梅晓红笑笑,照例没提那句谢:“回去吧,我到了,再见。”随即又提点一句:“对了,那个矿场老板姓张,
好像叫张春发。”话毕便转身迈入了蒗坪镇中学那扇翻修后的银漆大门。
赵辉事后才听二毛说起,所谓违约金‘谈妥了’,实际是梅晓红代垫了。不啻如此,款子的来源更令人忐忑。据街传巷
议,蒗坪镇中学的某个英文女教员,好端端要把校长丈夫扫地出门,那位陈校长人也老实,当真就啥都不要,干干脆脆
净身出户。“这年头哇,”老太太们晒着太阳坐在自家门槛儿上拉呱:“啥怪事儿都有!”
赵辉第二天回了趟赵家村,稍事收整安顿,次日清早便心情复杂地启程前往泥霞岭。近几日大雪封山,往那边走的货车
基本都停开了,不然从蒗坪镇拦车绕过去会快上不少,现在却只能徒步走山路。三千米海拔的险山恶岭,雪像撕烂的毛
毡一块块往下塌,厚重的,严实的。山路仿佛是条意外冻死的蛇,懵然僵毙在森严的高岗上。四野沉沉,除了那只孤零
零的松鸦。
他看见一只松鸦站在垮塌的岩棱上,呓语般抻长了脖子,孤零零地叫,‘呱呱——哇哇——’叫得人脑子冰凉,却是这
死白的山岭里唯一的生机。冰凌炸裂的咯咯声,偶尔穿过了冰瀑的缝隙,在林子里蹊跷地呻唤游荡。那些树枝被雪淞压
断了腰,一动不动倒栽着,吐露出死亡的香芬。
也有人说,那两个跳崖的上海知青,不是捱不了苦,是被这雪山冰坳给吓死了。那也不奇怪,赵辉拗一角铁块似地饼子
塞进嘴里,撸了把脸继续赶路。在这无声无息的冰天雪地,每一步都像要坠往更深更寒冷的冰窟。刚来的人,哪里挺得
住。
纵使马不停蹄,上百里雪路赶下来,也耗去二十多小时,到达泥霞岭已将近第二天晌午。他绕着山边几个散矿打听了下
,很快就搞清了张春发开的那个铅锌矿的位置。赵辉没歇气就又急又燥地找过去,那小子究竟安的啥心?放着附近这么
多煤矿铁矿不干,偏要跑去铅锌矿。铅锌矿是啥?那就是毒窟窿,好端端的人,没事儿谁愿意往那儿蹭?
那矿场还挺大,赵辉四处张望了下,里头有两溜土坯房,一辆翻斗车捂着帆布停在库蓬下。矿区另一头围墙外边,好像
还紧挨着另一片废置的矿场,不知道原先是挖些啥的。他走上前:“大爷,大爷,开开门。”大门边窝棚里坐着个打钟
的老头,六十岁上下,压眉戴着顶灰不溜丢的大毡帽,正背向人烤着火。
那老头挤着一脸黑褶子拧过脖子,跟着又慢腾腾拉长腰,扯开一溜门缝儿:“啥事儿呀?找活儿的?满了。”说罢就缩
着脖子要关门。
“不是,大爷!”赵辉忙顶住门板:“我找个人,帮帮忙。”
“找啥人?这大雪天。”老头唧唧歪歪又把门打开:“进屋说。”
“谢谢,谢谢。”赵辉赶忙跨进去,这一路可把他冻死了。
“小子,喝口热水。”老头递过木凳上的缸子,想必一天没人说上两句话,放了他进来倒先聊上了:“你姓啥的?”
“姓赵,大爷。”赵辉接过去连喝几口,总算去了些寒气:“大爷您贵姓?”
“贵什么贵唷,”老头往自个儿嘴里扔颗炒黑豆:“我姓胡,胡光宗。贱名贱字儿呀,没人记得咯。叫我老胡吧。”说
着又捏起颗黑豆寻思:“姓赵的,你找的是那个赵喜?后生哥儿,身上刮不下两斤肉,要不是上个月缺人手,张老板还
真不会收他。”
赵喜也来了?昨儿个回家赶得急,他还不知道。赵辉忙说:“对,赵喜就是我村里的。”又问:“那,您认得纪康吗?
我还要找他。”
“哦,纪康呀,认得认得,那可是个好把式。来没几天就当上了小组长,就是不吭气儿。”老胡问:“他也是你村里的
?哪村儿的?”
“是,赵家村。”赵辉笑,比起那小子,这老胡也忒爱‘吭气儿’了:“大爷您帮我喊下人成不?我找他有急事儿。”
“嗐,急啥子急,天大的事儿也大不过这山里的雪。后生哥儿,消停些。”话是这么说,老胡仍笑呵呵伸手摁响了板壁
上的对话机:“喂!三组的纪康!三组的纪康出矿了!大门有人找!”喊完回过头:“等着吧,刚吃了饭才进去,怕没
下多深。”
赵辉忙点头道谢,那一颗心紧跟着便怦怦骤跳起来。
“他是你亲戚?”老胡可不管他心跳不心跳,挨着墙又开始闲磕牙:“纪这姓咱这块儿可不多。”
“对,”赵辉脑子乱煎煎,应付着:“是我兄弟。”
“哦——”老胡下巴颌扬高了些,瞅他心神不宁,显然会错了意:“家里弟兄一共几个呀?”
“啊?!”赵辉错愕地抬起头,不期然就从窗缝里瞥见了那个身影。高挑的,精壮的,远远地从坑道敞口处冒出来。两
手揣着裤兜,低着头,几步一踢,散漫而稳当地,一脚一个印子向他这边走过来。
第五十二章
鬓角下硬朗的暗青,眉川间冷凝的放逸,一片衣角,一缕乌发,都仿佛随着那渐进的步履同掀起狂猛的暗流。谙熟,而
令人痛楚的生疏。赵辉定定托着茶,大脑几乎定成了摆设。
纪康靠近窗子,眼里并无意外,看着他:“还不出来。”
赵辉砰一下放下茶缸,站起身:“哦。”未及跟老胡打声招呼,就蹭地跳出门。
纪康也不说话,背转身接着走,一路走到矿区西侧一间稍大些的屋子,打开门,扬扬下巴:“进去。”
赵辉老老实实跨进门,见屋里分头摊开两张床,搭讪:“呵呵,你跟人住啊。”
“赵喜。”纪康半字儿不捎带,从墙边拎起个暖瓶,倒出半缸热水搅了勺砂糖,又掰碎两个馒头泡着,就去屋角起火盆
。
赵辉便没话说了。看那缸子里腾起热乎乎的香汽,口水一流干脆凑近桌边。一天一宿喝凉水啃干饼,肚子早擂起战鼓了
。
“谁让你吃的?”纪康背后像长了眼睛,也不回头。
“啊?”赵辉塞了满嘴,支吾着耍赖:“不是你?”
“哼。”纪康吭一声儿,照旧低头引火。
赵辉眉眼儿一弯,继续舞弄长勺。
“门我锁着。”纪康起身推开点儿窗:“吃饱了睡觉别瞎跑。”过来拾起桌上的钥匙,转脚就要走。
“喂!”赵辉跳起来:“你锁我干嘛?”待会儿他还想四处转转,看看地方,顺道儿想法子把这家伙弄回去。
“不让我锁?”纪康挑眉,好整以暇瞥着他:“那正好,现在就给我回家去。”
“我……回就回!”赵辉梗着脖子:“你也回!”眼睛一亮:“对,现在,马上!”拽了人就跑去拉门:“找你老板去
。”
纪康一把将人捞回来:“瞎胡闹,好好待着你!”
“你才瞎胡闹!”赵辉急了,刚路过那坑道口深得叫人发慌,嚷嚷着挡住门:“啥矿不去偏跑来这铅锌矿……”
“得了得了,”纪康不耐烦了,推他:“赶着开工呢!今儿要打分叉矿道……”
赵辉哪儿管他分叉不分叉,拽紧人甩都甩不掉:“不行!你跟我回家!”
“啧,”纪康捏住他后颈:“让开,快!”
“不,”那鼻子翘得神气活现,瞅着就来气,赵辉一口啃上去:“就不让!嘶——”立马又被硬刺刺的胡渣蛰回头,皱
眉叫:“野人,干嘛不刮胡子?”
“你管我刮不刮,”纪康失笑:“放手!”
“不放!”赵辉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蹦到他身上:“不准去!”
俩人一站一挂,大眼对小眼像两只鼓足了气的青蛙,数秒就绷不住。纪康磨着牙,下巴往前一蹭:“准不准?!”
“呀!”赵辉脸上吃痛,恶形恶状反扑,刚咬上那凉薄的唇,嗓门儿就扑簌簌散了筋儿:“哥……”伸出舌尖浅挑轻舐
,落了一地委屈:“我都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