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位?”
一认出那是片桐本人的声音,濑尾当场双腿发软蹲了下去。
“你的脸色很苍白,没事吧?”
和濑尾一样,今天刚好没排课的片桐留在家里温习功课。他的父母前往国外大家参加暑期游学,偌大的洋房里只剩下片
桐一个人。
“嗯……我已经好多了。”
躺在豪华沙发上濑尾额头上放着一条湿毛巾。
“你是存心来吓唬我的吗?一声不吭地跑来我家不说,一踏出门口还看到你脸色铁青蹲在地上。我差点就去打电话叫救
护车了呢!”
片桐半开玩笑地损了他一顿,拿起毛巾重新拧了一次冷水。
覆在眼睑上的毛巾和片桐指尖冰凉的触感让人身心舒畅。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无所谓。你穿着制服,不是不要去参加模拟考之类的啊?需不需要打电话通知一下?”
“不是模拟考啦,我是到学校去了。”
思考和宙野逐渐恢复清晰,濑尾用手按住头上的毛巾慢慢坐起身来。
“学校?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望着片桐不解的表情,楠之濑沐浴在逆光下的脸庞和坚定的声音,再度回到濑尾的脑海里。
“我……八成做了一个白日梦吧……”
濑尾在神智不清的状态下愣愣地回想当时的情景。
“白日梦?”
片桐错愕地瞪大眼睛,等待濑尾继续说下去。
“宇一约我到学校去。他说有件事不方便在电话里说,要跟我见了面再谈。后来……”
“他是不是跟你告白了?”
不等濑尾开口,片桐已经抢先帮他说完了。
“你、你怎么知道!?”
濑尾心头大乱,握住从额头上滑落的毛巾。他接着转述了楠之濑转学第一天对他图谋不轨的心态,片桐听了噗哧一笑。
“先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宇一向你示爱是不是吓坏你了?你认为宇一是个很差劲的家伙吗?”
濑尾无法赞同片桐的说法。他确实受到了惊吓,但是他不愿用一言以蔽之的方式判决楠之濑差劲。
“当时大家都是小孩子。对恋爱懵懂无知、又是个小霸王的宇一,只懂得用欺负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情,这也怪不得
他。”
“……那,你的意思是说,其他人跟宇一是一样的罗?”
“那倒不是。其他人有一半是闹着玩的,但宇一是想看看你哭泣的表情有多可爱,所以两都不能混为一谈。你应该也有
过同样的经验吧?看到可爱的婴儿或小猫、小狗,你不会恨不得用力把它们搂进怀里吗?”
濑尾思索着这个问题。看到小小的东西,他的确萌生过想欺负它们的冲动,可是这样的心情可以和楠之濑那时候的感情
划上等号吗?
“总不能要求他早熟吧!就拿我来说吧,当时我还不是梦遗过。”
从片桐口中听见如此露骨的单字,害濑尾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片桐跟自己一样都是健康的男孩子,但他就是觉得片桐不
适合这类的话题。
“总之,这件事就到此结束。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知道宇跟你告白吗?那是因为只有你这个当局者才看不出宇一对你情有
独钟啊!”
“这是什么意思?”
濑尾一惊之下失声叫了出来。片桐浮现狡黠的笑容。
“你还记得国中有个跟你挑拨离间的家伙吧?当时我跟你说过,那家伙很喜欢你。”
“嗯,我记得。当时宇一发了一顿脾气,我还觉得很莫名其妙。”
虽然,楠之濑跟社团学长比赛后片桐曾跟他说明过,但濑尾还是搞不清楚状况。那时候也是他第一次觉得片桐的脸孔好
漂亮。即使国中毕业上了高中,片桐端整的容貌依旧俊美如昔。虽然整体的轮廓变粗了加深了阳刚的味道。这就跟濑尾
一直被烙上“长得像女孩子”和“可爱”之类的形容词是差不多的。
“我不是还跟你解释过宇一生气的原因吗?你还记得吧?”
“……你是指……他不想让人家把我抢走这件事?”
“没错,他认定对方想抢走你,所以大发雷霆。那时候你说你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总该可以理解他的心态了吧?”
片桐没有立刻告诉他结论,反而催促濑尾自己找出答案。
片桐指引他将凝结在内心深处的顽固思想解套,教导他用另一种角度去看待事物,濑尾试着跟随他的脚步。
“抢走”这句话的涵义和说他喜欢我的楠之濑。追本溯源得到的结论。在初次邂逅的时候,他就喜欢上我了。
“我真的很佩服宇一。从小他就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不论做什么事都勇往直前,而人家也都理解他、守候着他,这是我
模仿不来的。跟喜欢的对象告白,光想像都快脑溢血了。可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要是告白之后对方拒绝,那该怎么办。
我真的好羡慕他啊!”
片桐自言自语地说出心中的感受。他那寂寞的眼神刺痛了濑尾的胸口。片桐说不定有了意中人吧?他有这样的感觉。
“……你是不是也有想要告白的对象?”
濑尾悄悄试探,片桐却只是笑而不答。
* * *
推开重重的铁门,冷风拂过濑尾的脸颊卷起柏油路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寒冷的风渗进了汹涌澎湃的心。
来到超商前面,有几个制服很眼熟的高中女生围在自动门前。
“你们看,这个好可爱哦!”
“听说是店长画的耶!”
隐约传来的对话是在谈论楠之濑刚才画的图。只用喷漆和白色棉花构成的朴素图案似乎深获好评。
濑尾对她们的脸孔有印象。
一个是在店里打工的女孩。濑尾知道楠之濑在女孩子心目中的人气指数很高。其他工读生常借此揶揄他,楠之濑却全然
无动于衷。
楠之濑有女孩子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国中开始练习的网球球技日益精湛,到了高中改打硬式网球后,更成为全国大
赛个人赛中的常客,不仅获得大学推甄,透过电视转播的大赛中也见得到他的身影。
球技是不用说了,加上不输给外国选手的高壮体格和威严却不失英俊的长相,女孩子自然是趋之若鹜。濑尾曾经有好几
次撞见女孩子勾引楠之濑的场面。
可是,楠之濑从未接受过任何人的好感。
除了网球以外统统没有兴趣。网球是他唯一的情人。
他总是用这个作为借口,对濑尾一往情深。
突然,那群少女发出欢欣鼓舞的尖叫声。濑尾好奇地朝店里张望,原来是身穿围裙的楠之濑。外面的欢呼声吸引了楠之
濑的,他漫不经心地把眼光转向这里。濑尾赶紧躲到柱子后面,少女们则尖叫得更兴奋了。
“店长真是太帅了--”
“我干脆也来这里打工吧!”
望着七嘴八舌的少女们踏着轻快的脚步离去,濑尾心中百感交集。
“你又何必非我不可呢……”
隔着玻璃窗远眺楠之濑的身影,濑尾喃喃自语着。
他对自己无法回应的感情深怀愧疚,同时想起了片桐所说的点点滴滴。
片桐在前往派遣国之前只再跟他见过一面。那是在为同一时期出发的服务队队员们举办的饯别会会场上。青年海外服务
队每年招募三次,出发时期分为春秋两梯次,片桐是在秋天,也就是第二梯次出发的。
饯别会的邀请函寄到楠之濑家。楠之濑把邀请函拿给濑尾,对他说了声“你去吧”。邀请函是寄给楠之濑的,可是不管
濑尾如何苦婆心邀他一起去,楠之濑就是坚持不肯。
一个人去总觉得有些胆怯,但出发前他无论如何想见片桐一面。无可奈何之下他独自前往会场,见到的片桐和他印象中
有着微妙的不同。
不过两个月没见,竟能让一个人有这么大的转变。濑尾心下暗自佩服。片桐一见到濑尾,劈头就问他“楠之濑呢?”。
见濑尾满头大汗地挤出“他不方便所以不能来”这个借口,片桐似乎领悟到什么,露出以前也曾见过的哀伤眼神,说了
一句“是吗”,之后便不再提及有关楠之濑的话题。
片桐把训练所的大小琐事说给濑尾听。当时的表情和口吻洋溢着傲人的自信。覆盖前额的浏海和及领的长发也剪短了,
长度和楠之濑打网球的时期并驾齐驱,整个人看起来气宇轩昂。
片桐被分派的国度有阿拉伯最贫穷国家之称,他去那边担任系统工程师的工作。
耳里听着他的描述,濑尾想起了两个月前片桐拜访他家的情景而红了双颊,片桐却似乎视而未见。
不久,有个陌生男子走了过来。
经过片桐介绍,濑尾才知道这个温文大方、体格粗犷的白发男子,是片桐为了参加服务推掉工作机会,进入研究所就读
时的指导教授。
片桐向教授引荐了自己的儿时玩伴,教授频频点头,上下打量得意门生的好友。
“他就是左右你一生的那个人?”
片桐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随即予以否认。
“你不是说他是你的儿时玩伴吗……”
“另外还有一个。”
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教授被片桐匆匆打断。
从对话中濑尾知道教授所说的“左右一生”的儿时玩伴,十之八九就是楠之濑。濑尾的心顿时一沉。
教授离开后,濑尾向片桐问道:
“为什么说宇一左右了你一生?”
“那是我跟教授打的比方而已,说了你也不会有兴趣的。”
片桐打算一笑带过,濑尾却无法就此妥协。
左右一生这种说法,普通情况下绝不可能拿来使用。
能在片桐的人生中称得上“左右一生”的大事,肯定就是参加服务队这件事,也就是踢掉既定工作进入研究所,在异邦
度过两年岁月这件事。
舍弃自己的家人和朋友,选择生活在陌生的人群中,这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曾针对片桐这个决定思索过好几次。在探究片桐的心理之前,他先假设如果换成了自己,有可能为了什么原因前往一
个陌生的环境。将“陌生的环境”以逆向思考的方式分析,就是指那个地方没有一个人认识自己。
既然没有人认识自己,就可以开创崭新的自我,再也不必受任何人牵绊。
最后,濑尾归纳出一个结论。
或许片桐渴望脱胎换骨吧!
他想摆脱成长的环境,在不认识自己的人群中生活,舍弃过去的“自己”,塑造另一个全新的“自己”。也或者是--逃
避眼前的现况。
片桐和父母处得不好这件事濑尾多多少少感觉得出来。由于性格上的关系片桐很少表露出来,但不论是就业也好、或者
是这次的事情也罢,无一不是在跟他父母唱反调。
片桐的父母总在无形中给人一股压力,这点濑尾也曾领教过。他很佩服片桐明明有满腔愤慨,还可以默默忍耐了这么久
,不过也可能因为如此,才造成了片桐自我的扭曲。
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激情因为一时的擦枪走火而引爆了。借用片桐教授所说的话,左右他一生的导火线就是楠之濑。
一直以来,濑尾总是抱持不可思议的心情,看待片桐和楠之濑之间的关系。
楠之濑对片桐坚信不移,而片桐信赖楠之濑的程度更是无与伦比,有很多时候濑尾甚至无法理解。片桐把楠之濑比喻为
“太阳”,将楠之濑言出必行的性格自力发光的太阳连结在一起。
平常他们之间几乎不相往来,濑尾忍不住要怀疑如果没有他居中牵线,大学各奔前程后,除非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否
则他们恐怕都不会碰面。
可是,一旦面临紧要关头,他们又比任何人都要信赖对方、了解对方。
楠之濑说过参加服务队的他偶然间听人提起,后来才跑去跟片桐确认的。然而,濑尾却很怀疑事实说不定刚好相反。也
就是说,跟自己的情形一样,是片桐自己跑去向楠之濑说明的。
在饯别会上听了那些话,更使得这份怀疑离确信只差临门一脚。
至少片桐对楠之濑的性格和行为模式有着相当程度的认识和理解。他撇开外表,看透楠之濑身为人类的本质,更给予他
无条件的认同。
和片桐两人私下外出的情形少之又少,其中之一就是高中时代楠之濑参加的最后一场比赛。
全国大赛最后一场晋级赛前的练习赛。季节进入了夏季的尾声,大约是楠之濑向濑尾告白之后没多久。楠之濑告诉他们
不用来,片桐却约了他一起去观战。
“我从没见过宇一认真比赛的模样。”
听他这么一说,濑尾才发现自己也没看过。他答应了片桐的邀约,不只是因为片桐邀他的关系,他自己也想看看楠之濑
在球场上的英姿。
人人都说楠之濑稳操胜券。每年他都打进了全国大赛,却老是在行情看俏之际败下阵来,今年是最后一次参加全国大赛
,大家一致认定他会顺利夺冠。炎炎夏日紧锣密鼓的练习宣告结束,现在已进入最后的调整阶段。
不过是场单纯的练习赛,观众却出奇地多。不只是同一所高中,敌对阵营和附近学校的学生听到传闻,也纷纷跑来一睹
楠之濑的风采。
不料,楠之濑在这场和别校举行的练习赛中,竟惨败给一个没没无闻的选手。大爆冷门的结果冻结了濑尾语言中枢,身
为外行人的他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楠之濑整个人愣在球场中央,消沉的背影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他,感觉分外渺小。
“什么嘛!楠之濑这家伙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濑尾塞住耳朵,忍受众人的冷嘲热讽。
观众散去,球场也整理完毕,坐在草坪上观战的濑尾和片桐仍然僵在原地。网球社社员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回去了,楠之
濑却迟迟没有现身。
虽然没有特地约好,濑尾跟片桐还是下意识地等待楠之濑出来。他们并不打算安慰他。
只是这种状况下,他们不能留下他一个人。
可是,就算楠之濑出来了,他们也没有开口叫他。
在网球装外面披着球队外套、把球拍背在肩上的楠之濑,朝球场前面的铁丝网狠狠一踹,接着握住双拳奋力捶下。受到
冲击的铁丝网来回激烈地震荡。
昼长夜短的夏日早已夜幕低垂,零零落落的街灯和黯淡的月光映照球场。昏黄的光线笼罩着他,延伸开来的影子前后摇
晃。细若蚊鸣的呜咽传了过来。悲痛莫名的饮泣声令人听了胸口欲裂。
“宇一……”
片桐伸手遮断了濑尾脱口而出的低唤,轻轻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他抓住坐在原地的濑尾手臂,拉着他在不惊动楠之濑的
情况下悄悄离开。
在前往车站的路上,片桐喃喃地嘱咐他:
“刚刚看到的事就藏在我们的心底吧!”
濑尾答应了。他不可能向别人提起。
楠之濑对网球有不输给任何人的自负和信心。彻底颠覆这份自信的比赛结果,一定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屈辱。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但在刚才的比赛中楠之濑并没有发挥应有的实力。
比赛后失魂落魄的模样倒也罢了,在四下无人的球场默默哭泣的模样实在太过心酸,濑尾根本不愿去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