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猫仙一边走,一边这样说:“武後兴佛,打压本土道教,我的许多同修陆续下狱。我无奈之下遁入深山,却意外修成了将肉体封存,而灵魂异体的法术。将大部分法力留在躯壳中维持身体不腐,具体的,你去看了就知道。”
正说著,已经到了千佛区门口。猫仙领著凌厉沿大路进去,大约又走了五分锺的光景,往右手边一条小巷子里面拐进去,最里面是一间上了锁的月门。门前结了几个蜘蛛网,凤尾草也长了将近半尺。凌厉与蕲猫仙翻过游墙,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水泥小院,中间规规矩矩的白墙砖房。
“你等一会儿。”
蕲猫仙让凌厉站在屋子前面,自己则跳上了窗台。窗户最上面的玻璃早掉了,露出里面两道宽宽的铁栅栏。猫仙就将自己毛松松的身体往栏杆里面挤,然後轻轻地跳到地上,走到门前。爪子在门上轻轻骚扒了一阵子,就将门打开了。
凌厉进了门,发现这原来是一间老旧的工具房,零乱地堆放著铁铲、扫帚、生锈的脸盆等物品。角落里放著拌合到一半,已经僵硬石化的建筑材料,边上几张发黄的报纸,看起来都还是90年代初的出版物。所有一切看来都像是在施工的过程中突然停顿了下来。
“抗日的时候,这下面有个民兵挖的防空洞。”
蕲猫仙说道:“挖得不大,不过已经很靠近存放我身体的地方。70年代时,村民在原来的基础上又扩大些,我怕自己的身体被发现,当时就用了些手段,让他们以为是闹鬼,把工程停了下来。然而90年代初的时候,凌家买下地皮,竟然准备就著防空洞建造地宫,我後来又狠狠地闹了闹,结果叫他们连工具房都不敢造了,防空洞上面就是碑林。”
千佛区发生这件事的时候,凌厉还在海外,对於那些怪事却也有些耳闻。未料到竟然在多年之後听到了解答,不由得微微感慨了一声,按照蕲猫仙的吩咐,拿了把铁铲朝里屋走去。
相交於外间的混乱相比,里屋显然空荡许多,正中央的地上,露著一米见方的洞口,已经被水泥封了一半。周围竖了一圈儿的香烛,再仔细看,地上也到处都是香灰和焚过锡箔的黑迹。
蕲猫仙道:“周唐时期的入口早已经封死,我们现在就从这里下去。防空洞与我的土居仅隔了几十公分的土层。”
凌厉点了点头,这时候才明白了铁铲的作用。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事先准备的手电,跟在蕲猫仙的身後走进了地宫中。
二十七级水泥台阶,一点点往地下沈去,陡峭而带著些潮湿,很有一股老式建筑的味道。说是防空洞,其实还不如说是一条简陋的地下走廊。只是用横竖的木料架子支撑起大的构架,墙壁上又用特殊的网状材料拢住了土层。然而土壤特有的生腥湿潮之气,却已经在夯道中弥漫十多年。当中夹杂著隐隐朽木的臭气,让人心中不安起来。
凌厉一手拿著铁铲,一手打著手电,在迂回的地道中穿行。防空洞中每隔十米就会有一个稍大一些的厅室,或许是其他的出口,但都被完全地封死了。越往里走,温度就越低,所幸呼吸并不觉得困难。
凌厉自认为是一个方向感明晰的人,然而在这地道里面绕来绕去一段时间之後,竟然也分不清东南西北。还好带路的是蕲猫仙,甚至不需要视觉就能够感知得很明白。
两人大约在地下走了十五分锺的模样,方才看见了夯道的尽头──一块两米来高的土墙,墙角下照样插著几根香烛。
“这墙对面就是我的土居,现在你用铁铲敲开它。”蕲猫仙这样命令道。
凌厉看了看面前的土墙,厚厚实实,哪里有半点松动迹象?然而想到躺在翠莺阁的陶如旧,他还是立刻举起了铁铲。
事实证明,健身房中的锻炼,与真正的体力劳动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昨天夜里的伤口虽然在左肩、也经过了恰当的包扎,然而右臂挥动的时候带动全身,伤口依旧被撕裂了。
他疼得在黑暗里龇牙咧嘴,却还是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蕲猫仙叼著手电立在他身边,也看见有血迹从男人的衬衫里渗了出来。
凌厉的确还算聪明,在觉察到肩上的伤口崩裂之後,便只用力挖掘土墙中下方的一点。慢慢地掏出脸盆大小的洞来,後面果然是黑漆漆的空间。男人俯身打量了土墙的厚度,再直起身来,接著就用脚猛踢土洞四周的墙面。如是十来下之後,墙壁的洞,扩大到了将近一米见方。
蕲猫仙首先跳了进去,凌厉弯腰跟在後面。
墙壁的背面原来是一间土穴。凌厉拿著手电上上下下地照了,发现土穴高约四米,宽度十米左右。地上铺著青石,墙上也有用木条架构的痕迹,只是天长日久,木材已经腐朽。土穴正中央是一个半尺高的青石台子,上面放著一口灰黑色的石棺。
“你帮我把石棺打开,我的真身就在里面。”蕲猫仙吩咐道。
凌厉看了看那石质的棺盖,少说也有将近一百公斤。他将右肩抵在棺盖边缘,用力推开了一条窄缝,然後将铁铲楔了进去,想借力将棺盖撬开。
谁知他还未使劲,就被蕲猫仙厉声喝止住了。
“那里面还有一口内棺!”猫仙丢下手电,急叫道,“我留著还有用!不能弄坏了!”
凌厉听了他的话,有些愤怒地反问道:“不就是一具棺材麽!铲子能弄坏多少?就算坏了,黄金做的也能赔你,我现在没剩多少力气,别再找茬了。”
说完,也不顾蕲猫仙厉声反对,依旧一铲子楔下去,然後借力拚命推动棺盖。
在一阵沈闷的磨移声里,石头棺盖缓缓移开,那铲子也随著罅隙的扩大而一点点深入棺材内部,最後重重地磕到了内棺上。
“喀喇喇喇喇喇喇……”
一连串脆响立刻出现在黑暗中,凌厉感觉到铲子似乎是敲裂了薄薄的一片冰层,裂缝沿著铲尖迅速向两旁裂开。他急忙停手,却已经迟了。
石头棺内似乎有什麽东西解体,情形有点像钢化玻璃的解体──看起来坚硬的大块玻璃,只要有一个缺口,就会全部碎裂成小块。但是钢化玻璃显然不会因为铁铲的敲击而轻易碎裂。
“蕲猫仙……”凌厉有些疑惑地问道,“你的内棺是用什麽东西作的?”
可是他的身後突然变成了一片死寂,只有手电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不大的土穴内,昏黄灯光摇移,幽闭的暗室内充斥著潮湿的霉味。凌厉慢慢回头,正看见白晃晃的一条毛尾巴,一晃儿就消失在了墙上的破洞中。
“喂……!”
凌厉怔了怔,不明白猫仙为何突然跑开,正要转身追问,却冷不防听见身边的石棺里发出了一阵更加嘈杂的声响。他还没有来得及动作,那沈重的石棺竟然被高高地踢起,若不是凌厉躲闪及时,恐怕已经压到了他的身上。
男人心中一惊,几乎忘记了到这里来的目的。他迅速地在地上一滚,抄起手电照向那被完全打开的石棺。
他看见石棺里落雪一般飞出了无数冰碎片,迅速在石棺周围积起一层白霜。而在那弥漫的寒气之中,凌厉看见一只素白的薄底布鞋,嚣张地抬在半空之中。
紧接著,一个全身素衣白服的人影慢慢从棺床中坐了起来。
“我好不容易找来的水魄精棺,辛苦保存了几千年,竟然就这样被你一铲子毁了!!!”
凌厉听见那个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似曾相识的嗓音让他突然间明白了什麽,急忙将手电光打到那人身上。
这是一个眉目冷峻的男性,如同从古装片中活脱脱走出来的角色。一头长发在脑後随意地挽了个结,用玉笄插上。即便是在偏黄的灯光下,这个人依旧显得清冷,飞扬的眉角与紧抿的双唇,给人的感觉是出奇一致的严肃。
凌厉看著他慢慢从棺材里走了出来。
“蕲……猫仙?”他询问道。
严肃的男子扫了他一眼,回答道:“既已脱离猫身,又何来猫仙之说,叫我蕲麟魄。”
说完,看著凌厉一脸惊诧的模样,又解释道:“你打破内棺的时候,我的魂魄已经回到了本体上。今後我就以本体出现,还望你能够在海岭城内作些打点与布置。”
凌厉迅速回了神,点头答应下来。目的既然已经打成,也就没有必要在这土穴里停留,潮闷的空气与霉味让他不适,而浑身的伤口也终於在精神放松之後疼痛起来。
待一会儿陶如旧就能醒过来了。
他这样想著,心中又有了些欣喜,正准备从小洞里回到防空洞,却忽然被蕲麟魄捉住了手腕。
“你可知道这水魄精棺价值几何?”蕲麟魄问道。
凌厉低头看了看那堆逐渐融化的怪异冰晶,挑了眉道:“或许公司的冷库能帮你再造几个类似的。”
“你想得太简单了,凌厉。”蕲麟魄眯了眯眼睛,“这笔帐,我可是一直都会记下去,走著瞧。”
凌厉显然是不常经受他人的挑衅与诘难的,然而最近先是东篱不破以祖先的身份玩弄他於股掌;现在又有蕲麟魄臭著一张脸要与他算帐,这已经极大程度地挑战了他的忍耐力。
只是,现在与他发难,实在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
於是凌厉用手按住额角,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恶气,回答道:“好,我说过的,黄金的我也能赔给你!”
然而蕲麟魄似乎根本不在乎男人的许诺,三步五步抢在他前面走出了小洞,同时催促道:“等什麽?再不快点回去的话,陶如旧脚後的那盏灯说不定什麽时候就会熄灭。”
凌厉听了这句话,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跟了上去。
41
出了防空洞,凌厉先将蕲麟魄带回别墅换了发式与衣著,所幸两人身材近似,大小上倒没有多少出入。只是凌厉的衣著,风格洒脱随意,穿在面目严肃清冷的蕲麟魄身上,美则美矣,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违和之感。
二人回到翠莺阁正是下午两点,走到最里面那一进的天井里,就见到花开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直到看到了凌厉归来,才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凌厉帮助蕲猫仙寻找本体的事,花开是知道的。所以这时候见了蕲麟魄也不觉得多麽惊讶,只是在暗中偷偷观察著,似乎是想要寻找一些属於大白猫的影子。
既然蕲麟魄找回了本体,凌厉便以为陶如旧立刻就能醒过来。然而他提出了让蕲麟魄立刻做法的要求,却遭到了拒绝。
“离体的魂魄,也就是俗称的鬼魂,不能在白日间阳气重的时候出现。”
蕲麟魄解释道:“我把陶陶的魂魄收在加了符咒的陶罐里,必须等到日落之後才能开启。”
凌厉对於阴阳术数知道得不多,想起刚才冰棺的事,也未敢再造次。於是沈著脸坐到青石花台边,习惯性地又拿烟来抽。可是掏出打火机,却总是点不著火。
“吸烟有害健康。”蕲麟魄慢条斯理地说道,“与古时候的人相比,现代人的确是在慢性自杀。与其虚耗生命,不如跟我学些道术。”
凌厉点不著火,依旧将香烟含在嘴边,似笑非笑地说:“我?你要叫我做道士?我不吃素。”
蕲麟魄道:“学什麽和吃什麽没有直接关系,我只是看你先天不错,荒废了可惜。而且接下来的事,也需要你的参与。”
凌厉反问道:“接下来的事?难道地宫的事还没有结束?”
蕲麟魄没有明确回答,似乎有所避嫌,只是含糊道:“这事需要慢慢说,现在只是问你,学,或者不学?”
凌厉挑了挑眉毛,很有点争强好胜地回答:“学。”
说是传授道术,事实上需要修为与技巧的咒法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掌握的,蕲麟魄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交给凌厉的,不过是使用法器的基本常识与动作。重要的是以凌厉罕有的纯阳体质,将这些法器的力量强化;必要的时候,甚至是男人的鲜血,也能成为有利的武器。
凌厉本就是个聪明人,简单的操作与布阵也并不困难。蕲麟魄与他两人一教一学,约莫过去了两个小时。坐在一边的花开这才想起没有吃午饭,肚子饿得受不了了,便打了招呼去餐厅吃饭。
目送著他离开,留下来的两人突然改变了话题。
“有什麽事不能当著花开的面说?”凌厉低声问道,“难道和东篱有关?”
蕲麟魄冰山一样的脸上终於有了点表情:“你总算不至於太糊涂。”
“糊涂?”凌厉笑,“我从来不糊涂,只是太过自信,不愿相信别人。”
“我倒觉得你唯独不相信陶如旧。”蕲麟魄冷冷地说道,“如果说你的喜欢是用欺负与伤害来表现的话,那麽只能证明你还是个孩子。”
凌厉怔了怔,难得没有反驳什麽。
蕲麟魄也不再与他仔细计较,直接切入正题道:“地宫的地下河流,你也见过了。里面包含了强大的戾气。如果放任自流,始终是个祸害。”
凌厉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要我帮你解决地下水流的问题,这和东篱不破有什麽关系?”
蕲麟魄答:“水流性偏阴,其中所载之戾气,乃是百年来战场上杀伐的怨念积累。这种戾气,从前一直都靠著术法的镇压禁锢在地下,这种办法看起来普遍,实际上并非一劳永逸。其中的道理就像大禹与鲧的治水措施一样。”
凌厉点头表示了明白,蕲麟魄又道:“在其他地方,镇妖慑怪的建筑无非是庙宇塔阁,而在海岭城里,起到这种效用的便是……”
“东篱不破的陵墓?”凌厉接了他的话茬,说道,“你是说要去砸了他的坟墓?”
蕲麟魄点头。
“其实海岭有一段时间被叫做海陵,原因是这里有祭祀镇海将军的寺庙与墓穴。正因为‘镇海将军’与他的墓穴堵住了水流的去路,导致河水在地下河道内淤塞,造成戾气盘桓的局面。”
凌厉似懂非懂地听了,又问道:“要将戾气疏通,是否就意味著要用外力将东篱不破的墓穴铲平?”
蕲麟魄摇头道:“普通的砖石建筑,本身并没有特殊功效,我们只需要毁掉陵墓里东篱不破的尸体就可以──更简单地说,就是摘掉他的面具。”
话说到这里,要做的事已十分明了。两人停了话题,抬头看天色已经不早,便推门走进了陶如旧的房间。
“你若是要留在这里,就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蕲麟魄对凌厉说道,“无论看见什麽,都不要作声、不要走动。明白麽?”
凌厉点了点头,找了张凳子坐下。看著蕲麟魄将门反锁了,又检查了一遍窗户。沿著墙角四周划下法阵──凌厉看懂了,这是隔绝灵体的阵法。法阵内外的灵体无法流通, 从而防止陶如旧的魂魄散开。
蕲麟魄布完了法阵,口中念念有词,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回到桌前在四个角上各点了一只蜡烛。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凌厉看见蕲麟魄将一手轻轻地移到了陶罐上,另一手摸出一盏小铜铃来。
“太微玄宫,幽黄始青,内炼三魂,胎光安宁,神宝玉室,与我俱生,不得妄动……”
快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制七魄咒法之中,蕲麟魄用手在陶罐上轻轻比了几个字,然後慢慢揭开盖子。
凌厉目不转睛地看著,陶罐里隐约飘出了一缕寒气。在八月湿热的空气中凝成移到白烟,缥缥缈缈地散开,然後蕲麟魄铜铃一振,瓦罐顶上犹如绽开了一朵雪白的莲花似的,探出一只手来。
陶罐不过寻常花瓶大小,里面却好像是一个另外的世界。那只白得透明的手慢慢地从罐口伸出来,仿佛是生长在陶罐里的一只动物,听到了蕲麟魄的召唤,慢慢探出来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