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意 下——楼上黄昏

作者:楼上黄昏  录入:02-08

来此之前,我已在宫中听到两则传闻。

一是建康城中发生叛乱。一将领因不堪长久毫无希望的围困,在宇文师的利诱和反间之下,发动兵变。尽管叛乱几日后

被镇压下去,据说那将领手中所握兵权占建康残余兵力的三分之一,此劫对南周而言可谓是一记重创。

第二条传闻则是后殷有意在趁南周内外交困之际,派使者前往建康劝降。条件是不杀萧溱,保住城民,并如对独孤鸿一

般厚待所有归降将士。

然而观萧溱之态,却似乎并不知道此事。那一瞬我忽然有些犹豫,无法想见若将此事告知于他,他面上的神色将会作何

变化。

夺去一人所有希冀,强迫他承认自己亲手扶起的国已是大厦将倾,承认自己几近沦为亡国之君,这着实是一件残酷到任

何人都足以感同身受的事。

然鬼使神差之下的旁敲侧击,却变作如此不欢而散。

或许,我这般多此一举不过是妇人之仁。南周此刻大抵如韩楼所言,已是强弩之末,或许终有一日,萧溱将会亲耳听到

此事。

届时他将如何?苟且偷生,还是以死明志?

此刻,我却着实无法猜测。

坐在轿中木然地看着帘外景致,微微有些出神,恍然间却感到轿子一顿。

透过轿帘向外望去,见一顶华美的大轿自面前走过,心知大抵是遇上什么达官显贵,故依理解需得停下给其让出道路。

然而两轿相擦而过之时,对面的轿帘突然掀开,宇文师手持一把折扇,见了我很快一收,笑道:“我说这轿子怎么看着

如此熟悉,原是子翩。”顿了顿笑道,“观子翩来的这方向,可是自嗜武侯府邸而来啊?”

我心知自己行踪自是逃不出他的掌握,便颔首如实道:“正是。”

“如此甚好,”宇文师面上露出一层含而不露的笑意,“子翩与嗜武侯理应算是故交罢。嗜武侯独居异乡,子翩这般时

常探访一番,故人相见,也好慰藉其思乡之情。嗜武侯刚来之时,受伤很重,听闻现已大病初愈,不知子翩今日所见,

究竟如何?”

“已无大碍。”我心下知他只怕连我方才同萧溱谈话的内容,都已尽数知晓。如此询问,若非有意试探,便也只是彰显

其“仁”的无谓寒暄。由是便也寥寥几句恭敬应对。

“哦,对了,”宇文师略略思索片刻后,忽然道,“建康城内叛乱之事,子翩应当有所耳闻罢。”

“确有耳闻。”

“那么皇上有意趁机遣一名使者去往城中劝降之事,子翩大抵也是知晓的罢。”宇文师再度打开扇子,在身前扇了扇,

皱眉道,“只是这使者人选,却是着实难定啊。今日朝堂之上,群臣争论不休,却仍未有定论。”顿了顿道,“不知以

子翩为将之久,识人之多,于此事可有何高见?”

“千里孤身入围城,需得胆识;巧言劝降敌方,需得博辩。若成,则后殷兵不血刃便足以拿下建康,一统天下,若弄巧

成拙,则南周孤注一掷,拼死抵抗,却将置后殷于不利之境。以此人身负职责之重,此事却是需要再三商议。”我顿了

顿,徐徐道,“只是我离开此处数年,朝中代有才人出,已远非当年的模样。却着实不知何人胜任为好。”

“非也!”宇文师“啪”地一声再度收扇,目色一亮,挑眉道,“据子翩方才所言,我心中却已想到一人,着实可堪此

任。”

“何人?”

“此人曾只身远赴周廷为官,官至尚书而不露其身份,是谓有胆识;曾于朝堂之上口若悬河,便连舌战群雄的子翩,亦

是为其所动,是谓懂博辩。既对南周廷内情势了若指掌,又对后殷忠心一片。”宇文师悠然笑道,“如此看来,此任倒

非得这人莫属了。”

我闻言一怔,随即摇首有几分无奈道:“公表,你心中既早有人选,又何必如此向我询问?你既知高望对你一片赤诚,

又何必这般不遗余力地加以利用?”

宇文师微微挑起嘴角,并不置可否,却依是笑道:“既知此任重大,若非所信之人,又岂会安心托付于他?再者,他原

本不过我身边一名小小幕僚,若不负此任,由此为皇上所赏识,岂非不算好事一桩?”

我闻言只能轻叹一声,默然无语。

“子翩,我还有要事,”宇文师顿了顿,抬手示意轿夫启程,面上仍是挂着懒懒的笑意,“那么,就先告辞了。”说罢

不等我回应,便垂下门帘,朝反方向走而去。

我望着他的大轿渐行渐远,五指慢慢用力,握住了窗口的边沿。

第五十一回:挫骨之痛

不知是否闲居的时光倒比往常过得更快,当一则快报传回后殷,传遍朝廷上下内外之时,我才恍然意识到,距韩楼南赴

建康,已经一月有余了。

得知这消息时,我如往常一般坐在庭中,百无聊赖地喝着茶。看着满庭的肃杀萧瑟,如同一个迟暮的老者一般,在心中

慨叹唏嘘着时节即将入冬。

然而不远处几名下仆的议论之声,却隐约落入耳中。我端住茶杯的手猛然一顿,茶水溅了稍许出来,落在手背上。

唤来那几名下仆,问他们话中议论的乃是何事。

“回大人,”下仆面面相觑,随后其中一名喜形于色道,“南周已宣布归降了!”

“是么。”我心头一紧,用力握了握茶杯边沿,很久才慢慢笑道,“确是喜事一桩……”

“可不是么!以后再不用打仗了,我哥终于也可以回家安生娶媳妇儿过日子了……”

“是啊是啊,斗了多少年了,终于太平下来了……”

……

我有些恍然地听着他们随意地聊开,追问了几句,方才得知,此刻宇文锋大军已然入主建康,南周长公主萧沄火烧宫城

,玉石俱焚。

而这一切的转折便源于原本主持顽抗的三皇子萧泠,突然决意放弃抵抗,并劝服臣民归降。无人知晓他为何会突然转变

了态度,而他本人却已在这场大火之中销声匿迹。葬身于其中,抑或是趁机逃离,都不过旁人的猜测而已,而实情究竟

如何,却已在大火之中被永久地封存。

除却对萧沄不让须眉的气度有三分敬佩之外,心下却意外地肯定萧泠定然还活在人世。

一去不返的韩楼亦然。

记得他南赴前,曾来我府中作别。

“子翩,此去前途未卜,只有一事,还望子翩务必听我一言。”他一开口,却并非告别之语。

“何事?”

“若有机会离开,请万务在此久留。”

“高望可是在说玩笑之语?”我闻言哈哈一笑,心头却不免有几分黯然,“以我此刻手无缚鸡之力,我若真能设法离开

,又怎会留在此处?”

“子翩,宇文师留你在此,保你不死,正是为招降南周臣民树立典范。然此一旦南周归降或是战败,那么你对于宇文师

而言,便不过一颗弃子而已。故如若你就此离开,宇文师也许并不会大肆追捕。”韩楼看着我,忽然压低了声音,道,

“而以我对此处情形和宇文师的了解,却有千百种办法带你离开此处。”

我一愣,抬眼看着他。

“只是带你离开虽容易,可是带走萧溱,却是难上加难了。”韩楼轻轻叹了口气,和我对视道,“我之所以此刻才和你

说起这些,是因为我知道,你是断然不会独自离开的,可是如此?”

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并不置可否。

“可是子翩你要知道,”韩楼微微垂下眼,忽地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道,“宇文师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如此。自打再度回到这洛阳,我便已知自己大抵亦是逃不过这一定数。”我

顿了顿,反是淡然道,“再者,即便离开了此处,我又能如何?”

“子翩……”韩楼摇首叹了叹,欲言又止。

“高望,你又如何,”我却忽然盯住他道,“那你为他如此尽心,可曾想过自己亦会有这一日么?”

韩楼面色微微一滞,有几分无奈地笑了笑,却只道:“至少此行,我定会替他完成心愿。”

我看着他,默然无语。

“那么,事不宜迟,且容我告辞了。”韩楼却缓缓起身,朝门外走出几步忽地又顿住,回身道,“方才所言,还望子翩

仔细思量。毕竟宇文师的野心,是你我都不可揣度的。”

“高望,此言何意?”我闻言皱眉道。

“天机不可泄漏,”韩楼展颜徐徐一笑,“再者,这不过我的猜测而已,只望子翩能有所提防。”

我立于门畔,望着他的背影徐徐远去,脑中反复思量着他之前的话,却终是无果。

而事到如今,到南周已然覆灭,后殷已然一统天下之际,我才恍然觉得,韩楼临行前的那番话,虽不过短短数语,却如

同永久分离前的告别一般。

难道,他在离开之前便已下定了决心,这般一去不返?原来,他心下早已盘算着离开宇文师,而不是终其一生都受制于

他。

看来我果真小看了他。

但无论他采取了何种手段,此刻又身在何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着实完成了承诺,未负宇文师之托。如今南北归一

,天下太平,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却着实众望所归。

而我亦是无来由地坚信,他和萧泠仍旧存活于世,并且并肩携手,从此退离这南北纷争,云游四方。

得一知己,两相青山红尘。执子之手,从此身后不顾。

或许只有在经历过极致的纷乱和沧桑之后,才会突然对此产生莫名的希冀。

意识到这无由的思绪时,不由自嘲一笑。萧泠和韩楼究竟如何,自己已然无法知晓,故然如此也不过是自己心中的一番

期许罢了。

而于自身而言,即便此刻硝烟已尽,四海归一,即便自己已再无用武之地,此种自己曾经从未想过,如今却莫名羡艳的

生活,却仍旧仅存于念想之中而已,竟是遥远得无法企及。

我有些恍然地望着天边单薄的流岚,任思绪漫无目的地随其漂浮了许久,忽地站起身,对不远处的下人问道:“南周覆

灭的消息,是何时传出的?

“大抵三日前便在宫中传开了,”那下人笑着回道,“大人深居府中,故然今日才知晓罢。”

我看着她愣了片刻,随即道:“即刻备轿,去嗜武侯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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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轿中,只觉自己从未有一刻,比此时更加躁动不安。也未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急切地想要见到萧溱。

我无法想见,他得知南周覆灭的消息之后,会作何反应。只是忽地有些后悔,那日未曾将南周的情势告知于他。即便明

知不能改变什么,但无论如何,却也不至使让他从高高扬起的希望之中,如此惨重地跌下。

念及此,心仿若被悬在半空一般,忧心怅然,仿若感同身受一般,不能自抑。

只愿即刻便赶至他府邸,亲眼见到他的情形,方能心安。

轿子在萧溱府门边还未全然停稳,我已经纵身跃下。身形虽不复当年般轻盈,却也稳当地稍稍停住,便急急步入府门。

进门之前,瞥见府门前正拴着一匹马,两个下人正站在一旁牵住候着。

顿了顿,还是很快进了门。

“独孤大人……”门内下人急忙迎了过来。

“嗜武侯可在府中?”我这才稍稍顿住步子,问道。

“在……”那下人应道。

“那好,我要见他。”我闻言立刻举步朝他房中走去,却被下人追上,似是有意阻拦。

“独孤大人……此刻……此刻……”那下人面色犹豫,断断续续不能成言。

我一皱眉,想起数月前同萧溱的不欢而散,不由冷笑道:“莫不是你家主人特意吩咐过,不肯见我?”

“并非如此……”那下人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紧紧跟着我,“嗜武侯……嗜武侯正在见客!”

“见客?”我顿住步子,抬眼朝萧溱房间的方向望了望,自己离那里也不过几步而已了。

“正是……”

我盯着那下人看了看,忽地觉得自己这般急切到失态,只怕在他眼中却是可笑得紧。顿了顿,不由自嘲道:“既能见客

,看来并无大碍,大抵……是我多虑了。”

那下人垂首不言,眼睛却时不时地朝房门处扫去。

“既如此也罢。”我长长地输出一口气,略略平复情绪,“不需告诉嗜武侯,我曾来过。”说罢转过身子,意欲离开。

却忽地听到不远处的房内,一阵清脆的破碎声。

我猛然转过身,对上下人满是惊恐和不安的眼神,心口立刻收紧。几乎是未经思考,人便已朝那边奔去。

“大人……”那下仆微微一愣,却也立刻追了上来,准备伸手阻拦我。

但我已先他一步推开了房门。

而下一刻,我也终于明白,方才他为何对我百般阻拦。

视线之中,正对着我的是一个宽大的背影,正死死地贴在墙边。而那背影,我认识,便是那日六合山谷里逢宇文师之命

捉拿萧溱的程峰。亦是我离开之后,接替大将军之职的人。

而在被他遮挡住的视线之外,一人被他紧紧地压在身下,只露出被按在头顶的双手,以及素白依旧的衣摆和袖口。

我整个人如同定住一般,站在原地几乎动弹不得。

而背对着我的那人,似乎听到了动静,停下了动作,转过身来看向我。

同时也露出了被他压制住的那人的面容。

惨白的,几乎全无血色的面容。只需一眼,便足以看得一清二楚。

“这不是独孤将军么,”程峰见是我,微微挑了挑眉,随即转向我身旁的下人,沉下面色,“我不是吩咐过,我与嗜武

侯有要事相谈,不得打扰么?”

他说话间,略略松开了手。身下的人便仿若失了气力一般,顺着墙慢慢下滑,几乎要瘫软下去。

我只觉脑中“轰”的一声,整个人几乎失控般冲进门去。

然而就在离萧溱不到一步距离时,几名侍卫忽地闪身而出,拦在我面前。

“把门关上。”程峰挥手示意那下人离开,这才慢慢地走到我面前,有意把萧溱挡在身后,看着我含笑道,“我和嗜武

侯正在商议要事,独孤将军如此擅闯,只怕有失礼节罢。”

“萧溱!”我脑中一片混乱,此刻已无暇理会他,只是盯着程峰身后露出的一截白色衣摆,叫道,“萧溱你是怎么回事

?”

但那衣摆却一动不动地停留在远处。

程峰面上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笑意,似是有些恍然道:“我倒忘了,那日六合山谷之中,你们可是上演了一场生离死别

的……”说罢慢慢转身,走到萧溱旁边蹲下,伸手抬起他的下颚,“不过,那日谷中一见,却着实惊艳。谁知南周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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