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谁的错?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自私的爱情,无原则的纵容,怎会有今天的下场!
无论怎样,那个时候,都不该听从东方君的。他本可以拒绝,本可以阻止。纵然她接替了玄英门,成了门主,可是,如果不是他盲目的顺从於她,接下了第一笔血腥的生意,开了杀戒,又何到於从此万劫不复?玄英门,又何至於,成为如今的一个杀手组织。
“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女人,你就为了一个女人?!你对别人的生命,对自己的生命,就是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吗?你就为了一个女子而滥杀无辜?!封无霆,你这样做,会下地狱的!”
耳畔突然响起那人愤怒的斥责,身体猛然一震,几乎倾倒在地。他将双手撑在了地上,紧紧的抓住了草根。
“是的。我会下地狱,我一定会下地狱!”
如果必须要承受那无间之苦,那就让他一个人来承担吧!所有的罪孽,他一人承受,不需要别人来陪伴。
“弟子罪孽深重,败坏基业在先,惹下滔天大祸,又无法保护,罪该万死……玄英门灭门之祸,弟子只能在生一日,尽一份力。师父,只要弟子还活著,便不会眼看著玄英门灭门。只是,如果弟子身故,身後之事如何,弟子也无能为力。到那时,恳请恩师,恕弟子不孝之罪。”
他俯身顿首叩拜,额头触在墓前冰冷的石板上,触地有声。三拜之後,他缓缓起身,飘然离去。
他来到了碧霞山脚下。
那里驻扎著的,是韩逸北的人马,将碧霞山严密的封锁起来。当地州府衙门的捕快官兵,远非韩逸北的人手可比。当日花雪月三人,在官兵的包围之下,仍然突围而出,可如今,若想从韩逸北的手下讨得便宜,那真是难上加难。山上之人已是插翅难飞,山下之人,想要闯上山去,也是难如登天。
那人终究是宅心仁厚,不愿妄开杀戒。是以虽然封锁了碧霞山,并未悍然发起攻打。他向山上发出了通碟,要求他们主动投降,尽量做到兵不血刃。便是在如今,岳父被杀,铁卫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况下,也没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顾一切的下达破山和剿杀令,只是将最後通碟的时间,定在了十天之内。
如果十天之内,玄英门拒不投降,那麽,只有破山,剿杀!
到了这种地步,你仍然坚持著自己的那种信念吗?便是在战场上洗礼了那麽多年,依然还没有忘记那句格言?
对人而言,生命都是一样珍贵的。
所以,你才会觉得,自己也该下地狱?
你可知,如果你都下了地狱,那麽对我而言,就只有魂飞魄散,永堕沈沦,才是唯一的结局。
他仰起头,望著碧霞山巅,无论何时,这座大山,永远都是云遮雾绕。遥记当年,这里风景秀丽,幽深静谧。然而,现在重返故地,才发现原来它是那样的阴沈幽暗,终年不见天日。
不知那山上的景物,是否依旧,也不知那曾让他辗转反侧,黯然神伤的人,是否依然。
心绪纷乱如麻,一波一浪的袭来,让他一时竟忘了此刻身在何处,只是站在营地之前,望著山顶出神。正是心神飘忽之际,忽然感到一股凌厉的杀气,在自己身後扩散开来。
他猛然转身,後退数步,只见那一身黑袍,清瘦冷冽的男子,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自己面前。
才短短数日不见,韩逸北整个人都变了。记忆中的他,永远是温和而宽厚的,何曾有过这样冷厉的神情?他沈默的站在那里,双眸深深的注视著自己。肩上系的黑色披风,在凛冽的秋风中迎风飞舞,额间束的素白孝带,与之相映,黑白分明的令人心惊。他就那样站著,一言也不发,只是,那一双明亮如电的眼睛,却闪烁著灼人的火光。
那眼神中,所流露的,究竟是单纯的恨,还是包含了更多的,令人无法捉摸的复杂情感?
韩逸北只是深深的看著眼前人,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在想什麽。
那痛彻心髓的夜晚,令他意乱神迷,悲愤欲狂。封无霆……为什麽他会做出这样的事?大丈夫恩怨分明,有什麽事,冲著自己来便是,为什麽要杀死自己视若亲生父亲的师父?只是为了要给自己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吗?!他怎麽可以这样狠毒,怎麽可以这样对待自己?!
自己的爱人,杀害了自己的亲人,这样的事,让他如何承受!
狂怒痛恨之下的心念,如魔丛生。他不知道,如果再见到这个夙世冤家,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是会狂怒的冲上前去,当场拔剑将之斩杀,还是将他拿下,交由刑狱处置,任他们把那些最惨酷的刑罚一样样施在他身上,让他也尝尝,什麽叫做报应,什麽叫做“痛”?
然而,真的见到那仇家本人时,韩逸北却发现,此刻的心情,竟然是异样的平静,平静得,像是死去一般。
面对著这伤他至深之人,本该悲愤欲绝的他,为何这样不可思议的冷静?莫非,是因为已伤心到了极致,绝望到了极致,心碎之後,反而再没有任何的波澜。
这一黑一蓝的两个男子,就这样面对面的伫立在秋风里,相隔不过十步,却仿佛隔了整整一个世界。
身後的副将惊异的看著那来历不明的蓝衣青年。那修长的身形,俊秀的面容,明明是陌生的,却又仿佛似曾相识。脑海急速运转,飞快的搜索著。突然之间,一点灵光跃上心头,凤凰坡那冷酷的身形与眼前的青年形象重叠起来,登时大惊!
“有刺客!”
“他便是那晚刺杀杨老英雄的凶手,不要让他逃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麽将军的反应有些古怪,好似只是站在那里发呆。难道,是他没有认出那人就是凶手?可看将军的神情,又似乎不是那麽回事。但不管是什麽原因,他身为韩逸北的副将,保护将军的安全,也是他的责任之一,不容许有任何的闪失。眼看著将军这几日来,日夜不得安宁,却还要担负重责,短短数日,已明显消瘦与憔悴了一圈,精神状况令人担忧。现在,那令将军如此痛苦的罪魁祸首却好死不死的送上门来,正好来个生擒活捉,放出手段整他个欲生欲死,才算为将军一消心头之恨!
卫士们早已刀剑出鞘,弓箭手更是箭在弦上,虎视眈眈,只待一声令下,便乱箭齐发。封无霆後退一步,一手拔出了长剑,目光掠过四周,自己已被团团围住。见到这情形,他不禁暗暗叹息。
韩逸北那些近身卫士,听闻都是他亲自挑选,精心调教出来的。他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经他调教出来的卫士,绝非寻常,可以说个个身经百战,彪悍异常。战场之上,每一个都能一当十,以一当百,杀敌无算。便不说他们,光看这些弓箭手,已足够令人应接不暇。这些年轻箭手,人人全副武装,此刻,正张弓搭箭,蓄势待发,看他们准备之间,不急不躁,神态稳如泰山,动作却极其敏捷,便知平时之训练有素。那背上的箭囊里,都插著数十支箭,一旦万箭齐发,便是有通天本领,也只有被射成刺蝟的下场。
此刻,他终於深刻的理解到,以韩逸北的力量,想要剿灭碧霞山,简直是举手之劳。难怪那人曾说,要他剿灭碧霞山,有何难处?若不是……恐怕玄英门早已化成废墟。
“若不想被乱箭射死,我劝你,弃剑投降吧,否则,绝无生路。”
一阵令人窒息的沈寂後,一直沈默无语的韩逸北,终於开了口。
环顾了一下四周,那毫不掩饰的杀气和刻骨的敌意,令封无霆只是一声苦笑。
“投降,我也讨不了好去。与其到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如死个干脆。”
略带苦涩的神情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那万古不变的冰冷。
“你下令吧,听闻你韩大将军的人,个个身手不凡,不妨让封某见识见识。封某纵然不才,便是被乱箭穿心,想来死前也能拉上几个垫背的。正所谓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长笑一声,追风剑在空气中发出了嗡嗡的震动声,那是即将饮血的兴奋,还是渴望杀戮的饥渴?手腕一扬,剑气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刺目的弧光,封无霆厉喝一声:“来吧!”
第三十八章:爱之深,恨之切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一股无名的汹涌怒火涌上心头,韩逸北终於克制不住的大怒!
“你的脑子里除了杀,还有别的东西没有!你就知道杀人,杀人!你是恶鬼转世吗! 封无霆!你简直不可救药!我真恨不得剖开你的心看看,到底是什麽做的,这样狠毒!”
那厉声的叱喝,如同雷击一般,不仅击中了封无霆,令他僵立当场,也令在场所有兵士,目瞪口呆!
“我的心……”他茫然的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胸腔里跳动的这颗心,是什麽做的?是铁石心肠,还是狼心狗肺?
抬起头来,看著眼前那人悲怒交加的神情,竟是如此的令人心神震颤。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一阵晕眩。
到底,自己都在做些什麽?
费尽了心机,到底想要得到什麽?难道说,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可是,这真的,是自己想要得到的吗?
手中的剑,突然好似千钧之重,几乎把握不住。封无霆微微闭了闭眼睛,深深的喘了口气,向著韩逸北缓缓走去。
看到他的意图,全副身心都一直在警惕著他的副将,立刻挥剑相向,厉声喝道:“站住!”
停住了脚步,抬起眼眸直视著韩逸北,封无霆缓缓伸手,撩起了衣服下摆,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在韩逸北震惊的眼神中,突然之间,双膝跪了下去,跪在了韩逸北的面前!
“韩将军,我认输了。”
短短的一句话,犹如石破天惊,只令韩逸北全身一震,竟然後退了一步!
“你说什麽?!”
“我认输了,我愿意投降。”封无霆平平的回答,声音里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
“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一个请求,希望将军能够恩准。”
他抬起头来,看著韩逸北,带著一种近乎惘然的神情,低低说道:“恳请将军,能让我上碧霞山一次。只要将军能够成全,我便束手就擒,绝无二话。”
“你想上碧霞山?”带著一种说不出是讥讽还是嘲弄的神情,韩逸北轻轻的笑了。
“你还真是痴情,为了能见心上人一面,不惜一切吗?还是你以为,我还会像以前那样待你,不忍心伤害你吗?”
“当然不是。”
封无霆也笑了。只是,他的笑容之间,却多了种难以言喻的自我嘲讽。
“我知自己下场早已注定,不求善待,更不求生。只是将军向来仁慈宽厚,才斗胆提出这样的请求,不知将军可否开恩,实现在下这最後一个愿望?将军请放心,在下虽是草莽之辈,却也懂得一诺千金,绝不会上得山去,就此不归。到那时,任凭将军如何处置,在下都绝无怨言。”
“你要上山,便上山吧。”韩逸北收敛了笑容,冷冷的说道:“如果你能说服东方君投降,避免一场血光之灾,本将军倒可以考虑从轻发落,免了你那凌迟之罪。”
“多谢韩将军。”恭恭敬敬俯下身,顿首拜谢之後,封无霆方才站起身来。他看了看韩逸北,一笑之间,将追风剑掷於地上,洒然而去。在众人复杂的目光里,那修长的身影,沿著崎岖的山间小路上一路前行,终於渐渐隐入幽深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坐在大账之内,男子凝神注视著手中的宝剑。追风剑,自那人出道以来,一直伴随著他的宝剑,此刻,却安静的握在自己的手中。
这曾几何时,名动江湖的神兵利器,寒光幽幽间,带著说不出的冰寒肃杀之气。这美丽却冷酷的兵器,死在它剑锋下的亡魂,不计其数,不知饮过多少人的鲜血,便是它的光芒,也足以慑人心魄。韩逸北端详著它,从它的剑光中,恍若便看到了那冷冽如剑的人。
人如其剑,其剑若人。
剑客一生,素来信奉的便是剑不离人,人不离剑,若无特殊情况,绝不弃剑。而如今,这代表著剑客半身的宝剑,却被剑客亲手抛掷於地,究竟意味著什麽?
重重的将剑掷於案上,挥去那纷乱如潮中隐隐的一丝心悸,韩逸北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他竟然就这样坐在账中,看著追风剑,看了几个时辰。
“将军,那追风使者上山已近三个时辰,如今天已将黑,还没有下来,会不会是打算趁夜色逃脱?”
好容易看到将军从令人窒息的沈默中抬起头来,早就等在一边的副将孙峰急忙禀报道。
“他若会做出这等行径,也就不是追风使者了。”韩逸北摇了摇头,微微的苦笑。
又是一阵压抑的沈默之後,韩逸北才接著说道:“他虽是江湖草莽,也是血性男儿,千金一诺。你等拿下了他,不可妄动刑罚,折磨於他。你可听明白了?”
“是,末将遵命!”
听到将军亲口下了这样的命令,便是有再多的不解,和郁气无法发泄的不甘,也不敢违令。孙峰抱拳告退,转身退出了营账。无意抬头,只见天空,已是满天繁星。
原来,已是这麽晚了。
突然想起来,将军似乎还没有用晚饭吧。刚才看到放在案边的饭菜,一点动过的迹象也没有。将军难道就这样看著那剑,看了一个下午,出神到连饭也不记得吃了麽?只是,将军,那素来温厚善良的将军,看著宝剑时,那沈默的神态,竟然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恨之入骨。
然而,那种恨,却又绝不是生死仇敌那麽单纯的仇恨。不知为何,他隐隐的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那神秘的追风使者,和将军的瓜葛,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杀父仇人那麽简单。
前方关口突然传来了骚动之声,不一会儿,便有人飞奔来报:“禀报孙副将,那追风使者已经下山,现已被擒获!”
“哦?”孙峰扬了扬眉,将军所言不虚,那人竟然真的信守承诺,自行下山自甘就缚?这麽说来,虽是江湖凶顽,倒也是条好汉。这时,他对将军叮嘱不可妄动刑罚的命令也理解了几分。对这种有血性的男儿,他孙峰也是向来佩服,杀人不过头点地,有仇报仇,杀了便是,若是再以酷刑折磨,倒真是有些小人了。
“既然拿下了,就先把他锁在偏帐里吧。记住,将军吩咐了,不准动刑。”
“是。”卫士应了一声便走。孙峰也转身走向大帐,去禀报将军。
听到孙峰的禀告,韩逸北只是沈默。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既已擒获,就好好的看守著。”他站起身来,说道:“我去散散心,如无要事,不要来打扰我。”
说罢,韩逸北便走出了帐外。
他信步走在夜色里,安静的军营里,篝火不时闪动著。再过几天,一切就都了结了。无论是兵不血刃,还是血流四方,终究会有个结局。
杀害恩师的凶手,已然落到了自己手中。换了旁人,便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可是对他来说,脑海里却是一团乱麻,该怎麽处置对方,根本没有办法认真的去想。那人固然有罪,可是自己,就没有罪过了吗?
若不是自己,对他的纵放与私情,恩师是不是就不会死?若不是自己,明知他是玄英门追风使者,却置之不理,又怎麽会害了慈父般的师父?
他更不明白,那人为什麽要这样对待自己?他……为什麽会这样狠心?
如果,杀害恩师的凶手,不是他,那便有再多的悲愤,却可以一心一意地只想著报仇,而不至於像现在这样,痛苦万状。
封无霆……这个名字已经铭刻在心,想要忘记已永远也不可能。他曾经那样地喜欢过这个人……不,不是曾经,即使是现在,仍然是无法将他从心中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