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远突然想起了自己带着贤哥儿北上的那段日子,确实不易,如今时隔近两年,再见到从前的家仆,心里虽激动感慨,却还是平静居多。
“府里……”陆行远轻声道:“府里如今怎样了?”
李全摇头,叹息道:“自您‘死’之后,府里可是翻了天,气儿还没缓过来,小少爷也丢了……对了,大公子,小少爷可是被您带走的?沈大人猜测是您将小少爷给带走的。”
“贤哥儿的确跟我在一起,”陆行远道:“当时顾虑太多,也就没想着要告诉你们,让你们白白着急了吧?”
“我们当初都以为小少爷是被拐子给拐走的,”李全道:“也就是一转眼的工夫,小少爷就不见了,那时真是死的心都有了,盛京人都道商家要绝后了,咱再想死也不敢落实了那些传言,我和福佑托了不少人脉,发誓要将小少爷找回来,一找就是一年多,无奈一点儿音信也无,要不是沈大人秘密将我找了去,府里这时还在天南海北的找小少爷呢。”
“辛苦你们了,贤哥儿他如今被我安置在城外的寺庙里,”陆行道:“我在这里谋得了一份好差事,贤哥儿也会尽快接过来,盛京……是不会再回去了,商仕儒既然已经死了,就让他死个彻底吧。”
李全一惊,道:“大公子,您这是何意?”
陆行远苦笑,道:“盛京那个是非之地,我不愿回去,也回不去了。”
“大公子,小的斗胆问一句,”李全小心翼翼道:“您当初假死这事儿,是不是跟侯爷有关?”
陆行远微微点头。
李全暗暗叹息,没有继续询问,而是道:“大公子您日后就打算扎根在西北了?”
“对,”陆行远沉声道:“如今你也见着我了,可以安心了,我既不能回京,以后府里就交给你和福佑了。”
“别啊,”李全急急道:“这没了您和小少爷的商府,还是商府吗?!家不成家,府不成府的!我如今也找着您了,不若就将商府搬来西北,可好?”
陆行远沉默了。
这个提议是让他心动,可要担的风险也太大,如今的他,早就担不起了。
见陆行远面露迟疑,李全赶紧道:“大公子您先听我说道说道,瞧瞧是否可行,咱从长计议!”
“我这次出来是借着寻小少爷的由头,外人只知道我出来寻人,并不知我来了西北,侯爷那里……侯爷那里一直在帮着商府寻人外人是知道的,可如今看来,他寻的是公子您而不是小少爷,不然以侯爷的手段,若小少爷真是被拐子拐走的,又怎会寻了一年多还寻不到?”
“要避开侯爷的耳目也简单,如今侯府里头不太平,他早已不再像从前那样顾着商府,我回京后暗里将府里在银庄的银子都取出来,再悄悄带着婆娘和儿子来西北,先跟小少爷呆上一段时日,再来宁州置办宅子,京里善后的事就交给福佑,商府银子都被我卷跑了,没了现银,涮烤坊的生意自然周转不来,商府的霉运接二连三,就此败落也是常理,福佑心灰意冷下卖了涮烤坊,带着余下的老仆退居江南,自此,商家人就算是从盛京彻底退了出来。”
“再有沈大人的里应外合,这法子应该可行,不过福佑他们得在江南呆上一年半载,以便掩人耳目。”
李全一番话下来,陆行远也暗暗点头,这法子有风险,但的确可行,特别是有沈孝山的相助,成事的几率会更大。
成了,他们从今以后便在宁州安了家,又能过上从前的生活;败了,他的藏身之处极有可能暴露……
陆行远的心思有些乱,李全的提议太诱人,他没法抗拒。
咬了咬牙,陆行远道:“好,就这么办!”
为了一家人能重聚,这个险,他冒了!
“既然您答应了,小的这几日便动身回京,”李全道:“对了,大公子,您方才说差事,您谋的是什么差事? ”
“我如今在镇戎军里,做个小小的管事。”陆行远道。
“军营?!”李全有些惊喜,道:“好好好,您在军营里小的倒安心了,不过小的得多几句嘴,大公子您以后还是少露面为妙,等一切安排妥当,小的自会传信给您,这样一来,就算半途小的行踪暴露,也不会累及您。”
陆行远和李全又细细商量好一会儿,将事情安排妥当才动身回营。
若事情顺利,只需再过四个月左右,贤哥儿便可在城里安家,李全也能带着妻小在宁州城里重新过日子,有他们一家照看贤哥儿,陆行远也能安心在白虎营里继续呆着。
不过还是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陆行远满心等着与家人重聚时,他的安身之地却出事了。
第三十九章
这日霍衍刚歇下不久,便被将军府来人的急报惊醒,原来徐老将军自觉已时日无多,特命属下急招霍衍进城。
看来徐老将军这病是快到头儿了。
陆行远睡眼迷蒙的看着霍衍换装,随后霍衍只带着杨冲便匆匆出了军营,留下严青山坐镇白虎营。
这一去便是五日,音信全无。
霍衍入将军府五日,这五日里徐老将军的病情不再反复,而是渐渐露出下世之相,旁人早已无力回天。
“将军又睡了?”
杨冲将药交给霍衍,低声道:“等将军醒了就哄着他喝下吧。”
霍衍接过药碗,道:“喝不喝早已无用,将军心里清楚的很。”
杨冲叹气,换了个话题,道:“刚得了消息,京里有动静了。”
霍衍不语,转身将药放在屋里,又看了看在床榻上安睡的老人,才示意杨冲跟他出去。
到了外头,杨冲低声道:“将军的病情那边已经了若指掌,这当口儿派个督军过来,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要收权了。”
霍衍眼睛闪了闪,道:“就是不知这权要收到谁手里。”
“这个探子也探到了一些消息,”杨冲道:“是太子一派的。”
霍衍闻言皱眉。
“太子党有些心急了,”杨冲继续道:“毕竟皇上他老人家身子骨健朗的很……咳咳!想来也是,等了十多年了,换谁都得急,有个万人之上的老爹,也是件麻烦事,拉帮结派又不敢明着来,只能偷偷摸摸安插人手,这次他们极力推举过来的人应该是个有能耐的,皇上念着将军的情,不过多插手西北军的事,可太子一派怎能让军权旁落?就是不知这次他们想使什么手段了,”
说到这里,杨冲冷笑一声,道:“他们不止心太急,也太瞧的起自己了。”
“那督军何时来?”霍衍问道。
“已经动身了,”杨冲道:“最迟月底,就会到宁州城。”
“月底?”霍衍眯起眼,道:“依将军现在的病情,怕是撑不到月底了。”
“都尉,”杨冲皱眉,凑到霍衍身边悄声道:“你给我个准话儿,将军他……他还有多少日子?”
霍衍一时无言,半晌才道:“半月已是极限了。”
杨冲默然,霍衍一语成谶。
这一日,徐老将军精气神儿似乎格外的好,喝了整整一碗粥后靠在床榻上与霍衍说起了话,大多是对过往的怀念,也隐隐提及对日后的担忧。
老将军说的尽兴,霍衍却心生不安。
“如今北边安定,西北又有你们镇守,我对皇上,对宣国百姓也算有了交代,到了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话还没说完,便咳了起来,霍衍赶紧上前为其顺气,道:“将军,歇会儿吧。”
徐鹤摆摆手,道:“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喘了几口气,徐鹤继续道:“我这一生征战无数,虽无愧于国家,却愧对家人,皇上念着我过往的战功,想必会善待他们,荣华三代不足为奇,可如今我最放心不下的,不是家里,而是你们。”
“我这一走,西北兵权必会成为众人抢夺之物,朝堂里那些老匹夫整日除了乱吠乱叫乱咬人,还会什么?咱武官从来都低文官一头,可我们万万不能任其压制,说到底,我镇戎大军不能受他人摆布,这西北的兵符,我是断不能交出去的。”
说完,徐鹤又命霍衍拿来纸笔,用枯瘦不已的右手颤颤巍巍的写下人生中最后一封奏折。
‘孤守西北,为国效命,曲直生死,惟君命是从,臣之将死,斗胆上书直言,厥国乃我大宣心腹大患,今若不除日后必生翻天祸乱,臣之部下,白虎营从二品都尉霍衍,领兵用计皆出于臣上,乃西北镇戎大将、领兵抗厥不二人选,臣拜请恩准。’写完最后一字,徐鹤全身的力气也仿佛耗尽,面上再无神采,已透出灰败之相,原来这一上午的好转,竟是回光返照!
将徐鹤重新安置在床榻上,霍衍沉声道:“将军放心,我军决不受外人摆布。”
心知徐鹤大限已到,霍衍皱眉,似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他做了决定,俯身凑到徐鹤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徐鹤已经浑浊的双眼渐渐露出惊疑。
霍衍起身,又道:“正是家父。”
徐鹤突然放声而笑,连声道:“好!好!好!咳咳!”
“原来如此……”徐鹤眼里的光彩渐渐泯灭,喃喃道:“如此我便能安心了……安心了……”
宣德三十八年,九月十九,大宣第一将领,忠武将军徐鹤,于宁州因病辞世,享年五十五岁。
消息传回盛京,仁崇帝悲痛万分,当即下诏准许徐鹤后人扶灵回京并修忠武将军陵墓,御笔亲题忠武将军墓志铭,凭悼徐鹤功绩卓著的一生。
九月二十七,宁州,将军府“都尉!”杨冲满头大汗,终于在老将军的书房里找到了霍衍。
“都尉,出事了!”
顾不得喘气,杨冲道:“刚接到青山的手书,说是、说是……”
“厥国那边有异动了?”霍衍问道,样子并不意外。
杨冲迟疑的点点头,欲言又止。
“无妨,意料之中,”霍衍沉声道:“将军刚刚辞世,厥国那边就有了声响,看来宁州城里的厥国探子不在少数,如今将军的后事已打理妥当,明日徐府上下便扶灵回京,我们送完将军最后一程再对付他们不迟,以他们如今的兵力,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都尉……”杨冲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开口道:“还没万分的把握确定厥国那边有异动,不过按青山信里的意思,也八九不离十了……”
霍衍皱眉,道:“你今日怎么吞吞吐吐的?”
杨冲一噎,小声道:“陆行远不见了。”
霍衍猛的起身,喝道:“你再说一遍!”
杨冲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遍:“青山信里说、说陆行远他、他不见了……”
第四十章
陆行远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后才看清四周的景象。
穹庐毡帐,无甚摆设,帐内除了他自己没有旁人,这里显然不是白虎营。
待腰不再那么僵硬疼痛,陆行远才缓缓起身,爬到角落里开始闭目沉思。
白天他带着两个白虎营的兄弟去白湖捡盐块,捡到一半时出了意外,十多个厥国士兵打扮的人突然冒了出来, 二话不说便对三人大打出手,两个弟兄反应迅速,迎战厥人的同时让陆行远快往白虎营的方向跑,对方显然不打算恋战,也没打算放过一个人,见那两个弟兄身手不凡,也不惦记生擒了,而是直接下了死手。
陆行远知道自己就是个拖后腿的,也不意气用事,发现不妙就赶紧往回营的路上跑,无奈跑了没几步就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想也知道,徐老将军这边刚有不妥,厥国那边就按捺不住了,今日那几人明显是先遣部队,来探路的,可他们已经探到了白虎营的管辖范围却没被发现,可见也是本事不小的人。
陆行远借着门帘处的缝隙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发现已经全黑了,也不知那两个兄弟怎么样了,营里现在已经发现了异常吧?
无论如何,厥人留着他这个活口就是有目的,至于他们的目的,陆行远隐隐也能猜到几分。
突然想到了什么,陆行远抓起地上的土就往自己脸上使劲涂抹,待感觉涂的差不多后,才重新闭上眼,在角落里静静等待着。
不多时,陆行远果然听见了响动,那些脚步声是冲着他这个营帐来的。
来人在营帐门口叽叽咕咕说了些话,随后进来了两个士兵模样的人,将陆行远提了出去。
从关着他的营帐里一出来,陆行远的心就沉了下去。这里看着并不像临时搭建的营地,如果没猜错,他这是被掳到了厥人的老巢里!
那二人进了一个样子最为奢华的营帐里,将陆行远丢在地上便出去了,陆行远心知这是正戏要登场了。
缩起肩膀,陆行远使劲低着头,屏息在地上瑟瑟发抖,感觉到几道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瘦弱的身子抖的更厉害了。
一声嗤笑从前面传来,随即一个人开口对另一个人说话了。
陆行远一边发抖一边竖起耳朵,对方说的应该是少数民族的语言,他一句也听不懂,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喂,小子!”
半晌,一声带着奇怪腔调的汉语响起,陆行远一惊,立刻抬头看去,脸上也露出讨好的笑容,道:“您叫我?”
即使对方坐着,陆行远也能看出他身材的魁梧,竟比霍衍还要高壮几分,一头褐发扎着奇怪的小辫子,面露凶相,一脸不屑,陆行远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霍衍那张冷脸了,想着霍都尉那张脸他都瞧惯了,还能怕你不成?这彪形大汉,陆行远将之定性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生物。
另一个坐着的人明显比这个有心计多了,虽然也扎着一头辫子,不过却像汉人般束在脑后,一直在不露声色的观察陆行远,这人身形不若没头脑那般魁梧,没什么存在感,更接近于汉人体型,看样子就不是个武夫的角色,应该是参谋一类的人物,陆行远不敢掉以轻心。
“小子,我问你,你是什么人?”没头脑一脸凶狠道:“若是你敢说假话……”
意思不言而喻。
“不敢不敢!小的不敢!”陆行远一个哆嗦赶紧爬起来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小人是白虎营的总管。”
座上二人对看一眼,微微点头。
陆行远一身穿着比白虎营的人可讲究多了,而且他们手下在擒人时白虎营那两人也是以保护他为先,他的身份肯定不一般,只是没想到会是白虎营的总管。
“总管?”没头脑继续发问:“你平日都管些什么?”
“小人管理白虎营的各项杂事,”陆行远恭恭敬敬的答道:“白虎营平日的吃穿用度,都、都是小人在管。”
“你是管银子的?”没头脑理解了。
“是,”陆行远点点头。
宣国的习俗他们也了解一些,在军中管银子的人也算是重要之人,想必知道的消息也不会少。
“想活命吗?”
这次开口的,是一直没说话的参谋。
陆行远赶紧点头,小心翼翼道:“想活命,还请二位大人高抬贵手,二位大人尽管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