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次,他不想再当先放手的人。他已经丢弃过一次。为此,他甚至选择放弃那些并不愉快的回忆,自己曾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那么狠,那么伤人,即便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人,也不想这些再留在他的记忆里。所以这次,不愿再以离开画下句点。
也许他只是不那么轻易死心。
同样是通往研究大楼的路程,这次被缩短了许多,但是途中还是接到两次催促的来电,最终站在实验室长廊时,Phillipe就站在那,脸色不善地瞪他。
“哼!终于愿意过来了是吗?”他像是在等待,又像在看守,倚着墙,照旧划了火柴点烟,毫不客气地指责宇文治之前的避不见面。
“人呢?”宇文治并不看他,只是不安又略微焦急地看着紧闭的门扉。
“…还没醒。就是为了等你。”Phillipe咬牙切齿地说着,转身开门走了进去。
宇文治站在门外,短暂地停顿了五、六秒,才跟着进去。工程师都已经离开了,只剩实验台上还躺着一个人。躯体已经完全修复好,连衣服都穿上了,一点都看不出来曾经受过那么严重的毁损。
Phillipe站在电脑前,输入几项命令,“准备好,要重启系统了。”而后伸手按了执行键。
宇文治其实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准备,该怎么做准备。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必须做准备,去面对完全忘了他的这个人。他只能脑子一片空白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系统执行了几分钟,室内一片安静,宇文治几乎是屏住呼吸,心跳都要静止地等待着。彷佛被定下罪名,又像在期待奇迹的人。
直到他们都有些担心起来,终于,那双紧闭着的眼睛在两人注视下缓缓睁开,完好如初的右手撑着身子从实验台坐起。他炯炯有神地看了看周围环境,视线停在眼前的青年身上,而后从容地下了台子,标准的立正姿势和躬身。
“您好,您就是宇文先生吧。我的名字是RP-OO,请多指教。”
正常而生疏的开场白,没有给宇文治留下一丝希望。心里忽地涌起一阵情绪,有些恼,有些挫败,有失落,有深深的懊悔,更多的是心如刀割的疼痛。
看着眼前展露完美笑容的男人,过度紧张而紧握的拳不知不觉松开,他伸手,几乎要触到那张熟悉的面孔。RP-OO的表情没有一点改变,保持着浅浅的,如同业务用的笑容。
“宇文先生有什么吩咐?”
他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找不到能停留的地方。
Phillipe显然也有些别扭,面对着明明是他却又不是他的RP-OO,他咳了两声,从后面走来,“呃,我是负责维护工作的工程师,我叫──”
“Phillipe,对吗?”RP-OO的视线转向他,在两人都略为惊愕的目光中,给了一个一点都不意外的答案,“资料库里面都有完备的资料,包括我的发明者,从未谋面的宇文博士。”
这句话一出口,Phillipe也难掩失落地摸了摸鼻子,“嗯…对,对。那就是这样了,两个星期后要做初期检测,如果这中间出现什么问题,你随时带他过来。”后面的话是跟宇文治说的,他一边说,一边在便条纸上写了电话号码递过去。
被遗忘的感觉并不好受,对宇文治而言,在这方面他大概是唯一能感同身受的人。所以他虽然某种程度地排斥宇文治,却也某种程度地同情他。
宇文治收下纸条,点了点头,向他致谢。他很快地转身,不再看那个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
“走了。”说了一句在过往显得多馀的话,他仍是有些害怕的。RP-OO已经把一切都遗忘。也许会忘了回家的方向,也许也会忘了该一直待在他身旁。
33
过程中RP-OO一直保持着不多不少,很恰如其分的距离。宇文治掏钥匙时,他也只是沉着地等候。并不抗拒,也不亲近,只维持着一种明明理所当然,却很伤宇文治的态度。
“就是这里。客厅,电视,沙发。”宇文治抿随意比画几下,不太确定该怎么和一个早已经住了十几年的人介绍这个地方。
“这是厨房,东西都在这,有什么缺漏的,你有空再补上。你要负责买菜准备三餐…基本上,只有我一个人用餐。”他随手拉开几个柜门,原先成套的餐具都恢复到单一个。
“这是书房,架上的书都是排序过的,不需要另外整理。关上房门的时候,代表我不希望有人打扰。”事实上,那也是RP-OO排的,可能已经是屋子里少数他所留下,没有被丢弃改变的。
听出宇文治话里的严正,RP-OO也审慎地熟悉了一下,只消一眼,就把书序都默记下来。
“这是我的卧室。”宇文治推开门,带着RP-OO在里面转了一下,房间里已经换回原先的黑白基色调,“早上要按时叫我,另外,替我搭配每天的服装。”
“…这边,则是你的房间。”走到最后一间房,宇文治有些迟疑。背对着身后的人,做了一次深呼吸,带着一丝战战兢兢的心情开门,让开身,让RP-OO先走进去。
房间装潢得和之前一模一样。说一模一样,其实里面原本也没什么复杂的细节,都只是简单的摆设,衣橱,书桌,椅子,单人床。原先那些已经不知道被丢到哪去了,宇文治只能凭记忆一样一样重新去买回来。
他多少存着一些侥幸的心态,试着想唤回一些什么,甚至,试图要做个小小的测试。也许他其实没忘。这样牵连,这么多年,怎么能忘。
但是,RP-OO只是约略看了看,直到退出房门,也没有半点异样。参观过后,又摆出那种笑容,“好的,宇文先生,我知道了。虽然是第一次来这,其实系统里已经存放了房子格局图档,请放心。”
只是几分钟的时间,这么走一圈,掌心里已经汗湿,比在欧洲的伸展台上还要紧张,但是简单几句话,就让他像泄了气的皮球,觉得这一切都是徒劳。
宇文治也不由得想跟着笑。笑自己总是在这么真切,这么清醒的时刻,仍是想做梦。
RP-OO很快就融入宇文治的生活当中,彷佛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很自然地在他用餐时在桌边服侍,也很自然地在清晨替他泡上一杯热巧克力,第一次泡出来就是他最习惯的味道,大概是因为冰箱上那张他舍不得撕下的便条纸。
除了RP-OO本人,就连Phillipe也算是适应良好。初期检修那天,刚见面他还有些不太自在的客套生疏,等到检测完毕,宇文治却看到他搭着RP-OO的肩膀,从实验室走出来,嘴里说着"那可是个好地方!下次带你去开开眼界!!"。
不同于他们,从这个转捩点之后,宇文治的生活起了很大的变化。履行了剩下的合约,而后在许多人的讶异不舍中离开时尚界,他选择回到学校里,重新过回学生生活。
刚开始的一举一动难免得到大家的关注,但是他坚决不再出现在任何媒体上,在学校也维持低调朴实的作风,彷佛他从来没有与别人不同,久而久之,大家似乎就渐渐习惯他不再是那个曾经在T台上风光亮眼的模特儿。
一切好像都回到之前,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时候,但是宇文治很清楚,并不是真的,那么轻易的,就能回去。时光倒流这种事情并不存在,就像说出口的话,也收不回来。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有人遗忘了,有人不得不轻轻地放下了,有人向前走了,有人却被独自留在后头了。
他不可能像RP-OO一样,忘却一切重新开始,也做不到像Phillipe那般潇洒,用以前的心态去面对现在。
他只能自己一个人,拚命地过着当初RP-OO说要和他一起这么过的生活,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被遗忘,被留下的一个人。
34
宇文治试图说服自己,只要撑得够久,一切都会渐渐淡去。再美的画,也会褪色,更何况只是一段逝去的寻常时光。也许再和他一起度过十六年,前面那一段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过往却随着时间一次一次被复刻。当他站在洗手台前,迷迷糊糊拿着刮胡刀照着镜子,没有人会接过去,告诉他这样很危险;出门上课时,没有人会提醒怕冷的他该多带件衣服,直到他在秋风里微微发抖,才会发现原来天气凉了;有时候参加活动回来得晚了,也没有人会关心,会站在门口,听见他的脚步声就把门打开了,然后脸上有一种淡淡的紧张担心。
这么深的感情,以前竟然都没看出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有一天,宇文治的课结束得很早,回家时,手里提着两三个装得满满的购物袋,一进门就往厨房里钻,在里面忙碌了很久。RP-OO敲了几次门,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也被他打发走。比平常用餐时间还迟了将近一个小时,他才终于端了几道菜,一道汤,还有一个烤得看上去和当年差不了多少的小蛋糕上桌。
宇文治自己也很难解释这样的行为,只是想这么做,就做了。从厨房里出来时,还不太敢看RP-OO,背对着他,装做忙碌地摆盘。隐约感觉到那人就站在后面几步的地方,终于桌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好摆弄了,他才转过来,清了清嗓子,惴惴不安地说了一句"吃饭吧"。
“宇文先生,这一餐是…”RP-OO仍然站得笔直,看见桌上摆的两副碗筷,并不明显地皱了一下眉,略微困惑,或者说困扰地看着宇文治。看了很久,宇文治只觉得快要撑不下去,紧闭着唇,什么话都不说。
RP-OO又看看蛋糕,嘴唇动了动,停了一会儿,有些明白过来的神情,“……是要庆祝什么吧?是宇文先生的生日?”
宇文治沉默着,实际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不让对方看出来他脸上有任何情绪。他的手是紧紧捏着,在掌心里都掐出了印子,他的口气才能听来平淡如常。
“没什么,我忘记你是不吃饭的了。”
说完看也不看RP-OO,就拉开椅子坐下,真的自己吃起晚餐。他没有心思品尝味道,只是一刻不停地动着筷子,让自己无暇说话。他的压抑,几乎就要触到极限,如果停下动作,他恐怕都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
他不能也不想苛责他,不论是为了他忘记自己的或他的生日。他曾经说过,会一直陪着自己。他的确还在这里,只是忘记了而已。
还在这里。只是忘记了…而已……
他怎么能怪他。
他只是开始觉得累。这么多年,这么重要的回忆,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记得,真是有些累了。
那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少了一点细节他都不愿意,如果没有人来帮忙记着,缺漏了,怎么办?错误了,怎么办?连他自己也渐渐地忘了,怎么办?
原以为现在努力维持住的生活,就是最理想的,是他和他都想要的,然而,也就是这最理想的生活,不断不断地提醒他,他已经回不去了。他理想的生活里,少了最理想的部分,少了那颗心,少了那个人。
RP-OO隐约也察觉出宇文治的不对劲,只是系统里一贯的不可推翻的原则,让他没有权利揣测或干涉他的想法,虽然有几次,他都有种错觉宇文治是在向他求救。但是他不确定,宇文治要的到底是什么。因为这样,所以他没办法对着他伸出手。
他的使命,责任,义务,都是要让那人过得好,但是他越出现在那人眼前,事情发展的方向似乎就越是背道而驰。虽然看上去一直都是那样,情绪的起伏甚至没比自己多到哪去,但是他知道,他并不快乐。
明明是心如止水的,是置身事外的,却渐渐觉得也有些茫然,焦躁。
直到那一天,遇见那个人。
35
那天他例行性地去了超市,添购食材日用品,推着购物车刚拐到隔壁走道,后方就有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在自己肩上拍了一下。
“嘿!钟点工!”对方的口气听来有种松了一口气,还有点开心的感觉,“真的是你!我之前跑了好几趟,那个白袍大叔就是不放行,最近又忙着日本的拍摄工作───”
RP-OO回过头,打量一眼面前的男人,还来不及开口,对方又左右看了看,确定四周没有别人,而后在他右半边的身躯上比了比,压低音量,说悄悄话似的,“这些…都修好了?”
RP-OO只是微微抬眼,有些警惕地看他,对方却当他默认了,自顾自又把话接下去说,“呼,太好了,我一直很介意,毕竟是因为我的缘故。”
“欠了你那么大的人情,都不知道该怎么还,而且,要是你就这样坏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Sean交代了…”Nick又观察好一阵子,想确认RP-OO是否完好,甚至拉着他的手上下活动关节。
“对了,Sean还好吗?”
RP-OO不动声色地收手,停顿了一会儿,“…宇文先生很好。”
“是吗?”听到这样的回答,Nick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我挺担心他的。之前有几次去他家找他,想问问你的消息,但是──啧,他的样子看上去很不妙啊。”
“我从没看过他那个样子,好像……”Nick想了很久,找不到适用的形容词。
事实上,后来几次再见宇文治,他的态度忽然就缓和下来,不再那么针锋相对,但也不是笑脸迎人。就是忽然…空了的感觉,好似对什么都不在意了。
Nick没办法从他口中打听到消息,或者说,他没能听见Sean说任何一句话。那人就这样,空落落的,屈着膝盖坐在沙发上。Nick几乎以为,眼前的人也许已经死了。
原来,那个下雨的夜,也是属于Sean爱情里的一种形式。离开他不是句点,他不在了,才是。
“不过,既然你回来了,那么他终于能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了吧?”Nick回过神来,笑得痞痞的,搭上RP-OO的肩。他突然为宇文治感到庆幸,这人还在。
听了这话,RP-OO有一两秒的闪神,又有些微的错愕。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这一年来宇文治的各种样貌,他反覆搜索,一一细想,竟没有一刻能称得上是幸福快乐。
眼前的男人完全猜错了。
“…这位先生,你恐怕认错人了。”RP-OO忽然有种被戳到痛处的感觉,脸色和口气都不太和善,却没能让对方打退堂鼓。
“啊?”Nick往后退了一点,把RP-OO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又看过一遍,“没错啊,你不是Sean家里的钟点工吗?好像叫做是…呃……零零?”
听见这个称呼,RP-OO很轻微地拧了下眉毛,口气生硬地回绝他熟稔的态度,“我想我们并不认识。我的名字…也不是零零。”
至少宇文先生从来不这么叫他。
Nick的神情充分显示出他的惊讶,显然他并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生疏见外的应对。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Nick啊,Sean的──咳,朋友。之前我们见过几次,虽然你不太喜欢我,不过你跟我还算有点交情,记得吗?”Nick心里不禁往车祸后遗症这个方向想去,说话也收敛许多。任凭他再放纵随兴,也还不到能对着救命恩人说"我是你喜欢的人的炮友"这种话的地步。
但是RP-OO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和那处不合理的停顿似乎没有任何兴趣,眼神里没有一点波澜,“…我想你见到的也许是前一型的机器人,主人按照旧型的标准订制新型,也是很常见的事。”
Nick大概对于这种超现实的事情还不是接受得那么快,只见他惊讶地挑眉,左右瞧着他,“等等,等等,你是说,虽然你外表还是你,但是里面是别人?我见过的,也见过我的那个,已经…”
“不存在了。”
“………”Nick终于安静下来,也许是受到打击的关系,低头思索着什么,再抬头,并不死心地盯着RP-OO看。许久,他终于放弃,两手一摊,耸耸肩,“这样啊,那也没办法,只可惜我的道谢,他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