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P-OO拧着眉,握着门把的力道加大了。
“他说你没有一个人该有的心……”
没有任何预兆,几个简简单单的字蓦然窜进耳里,电光石火间,彷佛全身都要停止运转了。
“Sean看上去很痛苦。”
“都把他逼到说出这样的话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守着他,监视他,限制他,也许给他很大的压力?或许…他并不能接受?”
“钟点工,或许我该把你的提醒还给你。你的主人,不爱对方死缠烂打,对吗?”
说完,Nick脸上仍挂着那个耀眼的笑容,挥挥手,潇洒地走出门。
虽然他误会了宇文治话里的意思,但是,那个不想让任何人参与干涉的领域,已经被侵略破坏了。那里面的一切,用十几年构筑起来的,正在慢慢倾颓毁坏。
或许,这个领域从来也没有存在过。
他以为,一直都是该他做的事情,原来谁也都能做。宇文治不是真的在意这个位置,到底站着谁。
就算是其他人背着他,看上去也是安然自若。原本只属于他的义务和权利,都在一点一点消失中。
RP-OO进了房间,用温毛巾替宇文治擦脸擦手,看着他脸色转好一些,才在床沿轻轻坐下。
“主人。”
“主人,我的学习能力很强。你知道的。”
“不论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学,你一定,也明白的。”
“那些我所欠缺的,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我想让你知道,为了你,这里,这里……”
他的右手指比在自己的左胸口,没有感觉到任何一丝跳动。的确那之下,没有属于人类的心。
黑暗里,他的脸上,有种无以名状的,复杂的,深刻的情感。而这一刻,他看起来,真的像个人类。
12
被窝里怕冷而蜷缩成一团的人,终于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眼睫轻轻颤动一下,是他即将清醒过来的徵兆。还没睁眼,就感觉到左上方隐约的亮光,反射性地用手遮挡在额头上。这代表总是尽忠职守的那个人一直等在一旁,直到见他醒来,便第一时间为他点起桌灯。
宇文治的嘴角微微上扬,是一个透着慵懒的笑容。和在摄影棚里帅气,冷酷,能魅惑镜头的笑又全然不同。
这是杂志里看不见,宇文治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样的一面,本来只是他一人独享,但是现在,Nick眼里看见的,是同样的笑容。
“唔……”缓缓坐起身,就感觉到剧烈的疼痛。按压在太阳穴的位置,试图缓解宿醉的后遗症,却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头疼得要爆炸一样。
放纵了一夜换来的后果。幸而今天没有排工作,否则这样的状态也没办法呈现最好的模样。一旁的RP-OO也靠近过来,代替他的手在额头颈子上轻轻按摩,力道和位置都恰到好处,很舒服,几乎让他又想睡去。
“主人,喝点鸡汤,能解酒,暖身子。”按了一阵子,又像是早有准备,端出一个洁白瓷碗,上面还冒着阵阵白烟。
宇文治低着头揉眼睛,还未完全清醒,只迷迷糊糊的,伸手就要接过瓷碗。但是在碰上碗沿之前,RP-OO就阻止了他的动作,“很烫,还是我端着吧。”
宇文治的头还低着,在RP-OO碰过的地方摸了两下,像是在整理手指下柔顺的头发,才轻笑着抬头,“零零你还把我当小孩啊?”
虽然没多说什么,那上扬的嘴角里却是透着拒绝的意思,以至于手中瓷碗被端走时,RP-OO都没有多使一分力去制止。
冲完澡的宇文治从浴室走出来,只在腰上简单系着白色浴巾,裸露出来的上半身略为偏瘦,这是模特儿的通病,为了在镜头前呈现最好的一面,必须长期保持这样的身材,一分也不能多。
然而在那明显的骨架里,却又很有点男孩转为男人的味道。衣架子一般的肩膀,水滴从锁骨凹陷处滑落,平坦紧实的小腹上有些特意锻链,刚成形的线条。眼前的宇文治正散发着属于他的独特魅力。
RP-OO跟在宇文治身后,视线在前方停留了一会儿,而后压抑着转开。吸引他目光的,不是光洁的背部,而是那之上几个不大的红痕。很扎眼。
幸亏宇文治很快套上衣服,彻底遮住那些痕迹,不然他也说不准自己会用怎样的方法抹去那人留在那的气息。其实很想问眼前的人,为什么和那人亲近,为什么在身上留下痕迹,为什么唯独和他能一起待到天明。甚至生出一股自己也没想到的怒气。但是自己给他的,却是那么痛苦,逼着他去向那人求救。
只能站在原地,微微低头,开口时仍然是毕恭毕敬的态度,“…主人,要用晚餐吗?”
没有立场质问宇文治。少了那些程式驱动,他只是一堆冷冰冰的机械零组件,其他的什么也不是。都说不出自己算是宇文治的谁。
“嗯……”宇文治有些迟疑,脸上露出一种本该属于这年纪的稚气,“也好,很久没吃零零做的菜,有些想念了。”
轻点了下头,便退出房间。晚餐其实在宇文治洗澡时已经备好了,只差端上桌就可以。
宇文治从房间里跟上来,看见RP-OO端出来的菜色,明明是在笑,眉间却有一点淡淡的说不上是开心的情绪。
“……还是零零对我最好。十几年了,从没记错我喜欢什么,所有的细节,一分一毫都不差,总是做到最好,最准确。”
“谢谢主人。”
“果然,和一般人就是不一样啊……”
那口气听了,让人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RP-OO还是默默把碗筷递给宇文治,之后便站在餐桌旁待命。他不同于人类,不需要进食,下厨的目的只是为了替宇文治煮饭,拿手的菜色也是兼顾了营养和宇文治的喜好。
内部程式就是这么设定的,不会消失,不会损坏,只要没有意外,这些资料会一直存在。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只为一个人考虑。
一整天没进食,又被眼前色香味俱全的菜色引发食欲,虽然宇文治动作还是规矩,却吃得有些急。一旁的RP-OO看着,忽然伸出手,在快要碰到往宇文治脸上之前停顿几秒钟,而后下定决心似地,缓缓靠上他唇边,轻抹了一下。
“吃慢点,不够可以再煮。”
温醇浑厚的嗓音,让宇文治心里紧了一下。只是几句不小心忽略了敬称的很普通的话,好像多了一种亲腻感掺杂在里头,不叫"主人"这个称呼之后,听起来竟那么像是在对最特别的人说话。明明不懂这种情绪,却把这样的口气仿得维妙维肖。
不自在地闪过那手,想起昨晚做的决定,心里又是一阵苦闷,不自觉把心绪也流露在脸上。RP-OO看见了,一时间也愣住,慢慢又收回动作。
“主人,明天一起出门走走,好吗?”等宇文治放下碗筷,吩咐他上餐后饮料,才中规中矩地开口。宇文治的工作行程他从来都记得很清楚,知道他明天是一整天的空档。当然他也没忘记,现在的宇文治并不爱和他一起出去。
心里很清楚原因,却还是要问。这是Phillipe教他的,既然已经知道心里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就必须要更直接一些。
事实上,早上Nick说的话,也的确令他没有任何馀裕。
漫长的沉默之中,RP-OO只是安分地等待,看宇文治静静地,拿汤匙搅开热巧克力上层的奶泡花样。许久,终于等到一句轻轻淡淡的回答。
“嗯。好啊。”
回答地简单明了,彷佛只是应许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和小时候完全不同。以前知道RP-OO要带他出门,他总是乐呵呵地,在床上蹦蹦跳跳,好像得到全天下最棒的礼物。
这次,他的脸上,没有勉强,没有为难,只是挂着同样简单干脆的微笑。但是他的眼神里,却像是在送别什么。
13
早上八点,RP-OO按照往常的例行工作,准时来到宇文治房间,却发现他已经着装完毕,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沿。眉眼间疲倦的神情说明了昨夜并没有睡好的事实。竟让主人困扰到这种程度,想把行程取消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从更衣镜里看见RP-OO的身影,宇文治懒懒地站起来,看向他,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想法,只是揶揄他。
“零零,你起晚了。”
他只能微微弯腰,表示歉意。他明白宇文治并不是真的在苛责他,甚至珍惜他这么对他说话的时刻。背后带着专属于人类,情绪性的字句,会让他有种错觉,自己和他们,其实无异。
“既然你也准备好了,那就走吧。早餐在外面吃就好,至于之后该去哪…嗯……”以往出门,从来都是宇文治说了算,虽然这次是RP-OO提议,他仍习惯性地便要挑选地点。
总是听命行事的男人,出乎意料地开口,客气却又有些坚持,打断了宇文治的思绪,“主人,今天的行程由我来安排,好吗?”
宇文治挑着眉毛,又是疑惑的眼神,“你有想去的地方?”
的确是有些意外。先不说RP-OO从来都是以自己为优先,更何况怎么也没想过,一直都是受制于命令和规则的他,竟然也会有想做什么,想去哪里的意念。
对于宇文治的问话,RP-OO迟疑了零点几秒,并没有正面回答。
“如果,主人有特定安排──”
“那倒没有。”宇文治挥了下手,转身把衣架上的连帽外套取下,也把皱眉的神情迅速掩去,“就照你的计划,走吧。”
并没有选择开车而是搭乘地铁的方式,是配合宇文治的习性,也是为了让这趟行程能惬意放松一些。
遇上通勤人潮,两人等了三班车过去,才终于搭上车。车厢里比往常要拥挤得多,RP-OO很快找了一个位置,把宇文治护在扶手旁,也幸亏如此,戴着棒球帽的宇文治混在人群中,并没有被发现。
在这种人挤人的情况下,难免有些肢体接触,虽然这两年很少和宇文治一起出来,不太有机会需要这样小心翼翼地顾着,但是他愈发出色的外表和高涨的人气,总让RP-OO时刻保持警觉。无论如何,这样的触碰都不比他任性要求的早安吻要来的过份。
然而才过了一站,宇文治就有些不太乐意,示意地推了推他,“行了,零零。别那么夸张。”
RP-OO没有动作,只是看看眼前的主人,帽沿几乎遮去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或许不是厌恶,只是…不好意思。
等不到RP-OO的动静,下一刻,宇文治自己往旁边挪了一步,淡然的步伐,在两人之间隔出一段距离。
“别靠那么近。”还不到发怒的地步,只是语气有几分严厉,像他在下命令时的口气。
领了命令,便是执行。RP-OO低下视线,低声说了“是”,也往后退了一步。再次涌入车厢的人潮,很快占据他们之间的空间,RP-OO只能从空隙关注那人堪称完美的侧脸。
明明照着做了,宇文治脸上却仍是不快的神情,蹙着眉头望向窗外,彷佛比刚才更不开心。对于他心情变糟的原因,竟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忍不住自嘲,这样怎么算得上是称职的陪伴者?怎么能说自己是最接近主人的人?对着自己生气,却迟钝到还想不透刚刚哪一步又做错了。好像三年前那一次。
右手渐渐握成拳头。RP-OO很少有些什么强烈的情绪,此刻却真正想祈求,自己不只是一个有缺陷的劣质品。
好不容易买到票,从大排长龙的队伍里出来,远远就见宇文治坐在入口外围的栏杆上,随意看着周遭风景。只穿着白色棉质T-shirt,搭上复古限量版牛仔裤,外面套着深蓝色连帽外套,在手指上颈子上各有一两个古铜色金属饰品。只是很简单的搭配,已经足够衬出青年的帅气,引来不少年轻女孩的目光。
“主人,票买好了。”RP-OO站在他身后,恰恰能防止宇文治不小心摔倒,也挡住那些视线的位置和姿势。
宇文治浑然不觉,仍用单手支着下巴,不太提得起兴趣的模样,“零零,你觉得我会愿意来这种地方?”
话里的意思听来有点危险。RP-OO慎重地在资料库里搜索几秒钟才开口,“主人很喜欢这里,却不太常来。第一次来这已经是七年四个月零三天前的事。”
“……是吗?已经是这么久的事了…”
其实宇文治也还记得很清楚。那一年爷爷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尽管再懂事,他终究只是小学都还没毕业的孩子,对于亲人离去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释怀的。唯一一次情绪的宣泄,是抱着RP-OO嚎啕大哭的那一夜,之后,他竟表现得比大人都来得坚强。
然而,在那刻意维持的日常生活里,还是有种沉重悲伤的气息。直到时间过去两个多月,有一天,RP-OO忽然告诉他已经替他向学校请了假。
“为什么?”宇文治小小的脸上略略皱眉,并不赞成无故缺席这样的事情。爷爷一向不喜欢没有规矩的行为,也不喜欢不求上进的孩子。
RP-OO不答话,只是替他穿着外出服,把他送上汽车副驾驶座。
宇文治心里充满了诧异。一向唯命是从的机器人,从未这样自作主张,这不禁让他更好奇,不惜违反常规的RP-OO究竟要带他去哪。
一段时间之后,车子在一间海洋生物馆前停下。RP-OO什么也没说,迳自买了两张门票。非假日的早上,馆内只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很冷清幽静,RP-OO也只是走在他身旁,在展览区慢慢逛着。
终于宇文治那一点磨练出来的耐性都用完了,连日来郁闷的心情也跟着爆发出来,露出了真实的孩子脾气,“零零你倒是说啊!为什么今天要来这里?”
前方的男人沉稳地又往前走了几步,进入海底隧道区域。步道里,一阵幽幽的蓝,右手边有一群热带鱼悠悠游过,头顶上还有巨大魟鱼缓缓经过,短暂遮挡了光线。隧道内一时竟只有他们两人。静静站着,看着玻璃墙外的景象,许久,宇文治的心情似乎也渐渐平复下来。
“主人,这里是我能找到最像在海洋里的地方。”RP-OO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却是一句让人更不明就里的话。
“在海里流泪,不会被发现。”
宇文治眨眨眼,没看他,下唇已经被咬得发白。
RP-OO靠近过去,弯下身子与他平视,那双圆溜的双眼里,红红的,有些强忍着的水气,几乎要滴出来。
“主人可以假装自己是一只鱼。”
“哭完了,七秒以后,就忘记自己哭过的事情。”
“也忘记那些伤心的事情。”
温暖的手指温柔地抹过宇文治的眼角。
“希望主人能再开心起来。”
“主人,机器不会死亡。不会离开,会一直────”
小小的身子撞进他怀里,冲撞的力道甚至打断了他的话。
感觉到颈子上搂得很紧的双手,RP-OO犹豫着伸出手,不太擅长地在宇文治背上轻轻安抚着。
那一刻,宁静无声的蓝色光线,温柔地包围他们。
在这一片蓝海里,只有他和他。只有他会看见他伤心,只有他能看见他流泪。
14
现在想来,那一次明明是伤心泪流,但是后来,这个地方却真正成为能让他心情平静的空间。
大概是因为,这是第一次感觉RP-OO和他之间的关系超出了命令和主仆之上,又多了点很重要的什么。在彷佛大海的温暖臂膀中,有一种柔柔淡淡的情意渗进心里,那是能让宇文治内心温暖起来的东西。
每一次回到这里,就能确定那人的确给过他。即使已经明白不是真实的,大约只是模仿来的,也还是很珍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