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小胖子收回目光,忽然欢快的语气又忽然黯淡下去。刚才那一瞥,看到的那一张美丽的脸,为何会是满满的浅淡的面无表情,又为何,让人有种奇怪的酸涩从心底溢出?
“还是到那边去走走吧,杞月你已经在这里呆了一晌了。”他才坐下了一刻钟,便已忍不住想要活动活动了。而杞月却已一晌,该是早就不耐了。更何况,那教导骑射的武师也已对着杞月瞪了好几眼了。
杞月忽然笑了笑,挑起的唇角却带起某种自嘲般的早知如此,浅浅的紫眸里霎时间泛起一阵奇异的光芒,绚丽得有些悲伤。
“好。”说着,杞月便朝着武场走去,丝毫不顾身后某人的惊诧呼喊。
一午下来,杞月马也骑过了,剑也舞过了,就是像此刻一般骑着马狂奔,让大风吹过脸颊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如往日般羞涩而天真灿烂。可是,一旁的小胖子脸上却始终有些挥之不去的担忧。
为何呢?
他也不知,只是看着杞月的笑,看着杞月弯起眉眼,却总觉得那双紫眸里有着某种莫名的伤。真是奇怪。小胖子甩了甩头,试图将这种怪异的想法扔出脑海。一不留神之下,前方的白马忽然的减速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吁——”小胖子急忙勒紧缰绳,坐下的枣红色骏马嘶鸣着抬起半身,一阵蹄踏,激起一片黄尘。好半晌,躁动的马儿才在他的安抚之下平静下来。“杞月,怎么了?”
杞月转过头看了一眼渐渐与他并行的龙清黍,那双墨色眸子里闪动的诚挚与关怀让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最终,归于虚无。杞月垂下头,睁着眼看着身下的马儿一步一步的迈着蹄子,动了动唇。
“九皇兄,你说……”
第五十一章:天色已晚,自当归去
“九皇兄,你说……”
“五皇兄!”小胖子惊喜的声音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湖中,顷刻间在杞月心中掀起一片波澜。杞月抿着唇,低下的脸上满满的不可置信。不是因为小胖子的惊喜话语,不是因为龙泽翔的接近,而是,因为自己方才的恍恍然几乎失了心智。
“五皇兄,你的身体好了些么?这几日都不见皇兄来上课,皇弟有些担心呢。”龙清黍仰起脸望着身侧并排而行的五皇兄,他那稍显苍白的脸色让他不由得皱起了眉。
“皇弟不必太过担心了。”龙泽翔温和的笑着,墨色的发轻轻拂过因为害病而愈发瘦尖的下巴,明亮的眸子微微眯了眯,墨色浮沉,却是一片柔和依旧。“母妃已请太医来看过了,只是寻常的风寒而已,只需多歇息一阵变好。”
“是么?”龙清黍短胖的手指重重的划过马鞍华美的曲线,微微敛下了眸,“那五皇兄可要好好休息了。”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马场边沿,几位马童跑上前来,恭恭敬敬的接过三人的缰绳。龙清黍拍拍身上的灰尘,抬眼望向一旁傲然而立的龙泽翔,圆圆的眸子里泛起些许希冀,“许久不见皇兄,今日便一路同行可以么?”
龙泽翔看了一眼落在后方,垂首不言的龙杞月,眼中隐约划过一丝疑惑,很快,便笑着应道,“当然可以。皇兄也有好些日子未见到皇弟了,今日正好可以一叙。”
……
“十一殿下。”
“恩?”杞月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恭恭敬敬的武师,问道。“何事?”
听着这糯糯的童音,觉出了里面所含的不耐,武师的眉角挑了挑,暗自后悔。这十一皇子在这站了多久关他什么事?孩童闹矛盾本就是平常之事,就算是皇宫之中,未长大的皇子们也是时常有些小矛盾的。要不是看着这被他那两位皇兄抛弃的十一皇子有些可怜,他才不会管这闲事呢。
“十一殿下,天色已晚,您看……”
“哦。”杞月看了看将要暗下来的天,忽然觉得腿有些酸疼。看来,自己是在此处站了太久了。“杞月即刻便回。”
“恭送殿下。天色已暗,请殿下小心。”武师松了一口气,转而有些疑惑。据前些日子朝上之事,这十一殿下不该是如此温顺的性子啊。要早知殿下不会对他怎样,他也不会汗湿了一身。
杞月看了武师一眼,而后转身消失在黄昏的淡淡夕阳中。
天色已晚,自当归去。只是,不知那人是否也已归来?
“澈去哪了?”孩童瘦弱的背影在夕阳里有些淡淡的忧伤。那身红衣被夕阳镶上了一圈黯淡的金边,朦胧中,却有种似有似无的不可接近。
隐身随侍一旁的无尘看着杞月孤独的背影,愣愣的盯着看了一会儿,又忽然别开眼去。“回主子,无澈今早受无恋之邀去了恋蝶楼,至今未归。”
杞月停下脚步,站在那儿,默不作声。
无尘以为杞月对无澈生了怒,连忙解释道,“无恋言恋蝶楼生意渐好已引人觊觎,所以澈他才——”
“我累了。尘,抱我。”
无尘怔了片刻,这才应了一声,显出身形,走上前去轻轻将他抱起。
两道身影合为一道,孩童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晃动间似乎割裂了夕阳。无尘朝怀里的人儿看了一眼,而后放轻步伐,慢慢的向前走。
“尘。”
“主子,何事?”
“无,尘……”
一双小臂环上了无尘的脖颈,无尘的睫毛颤了颤,他看着远处落入山林的橘色夕阳,眼中一片光影朦胧。
无……尘么?
第五十二章:长篇大论么
夜晚,龙央殿内一片寂静,似乎是无风无浪的气氛,却让侍候一旁的周瑾有些说不出的恐怖之感。他偷眼看着杞月慢慢的将甜糕送入口中,慢慢的咀嚼,而后慢慢的咽下肚中,每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都让那颗向来谨小慎微的心倏然轻颤。
“铛——”忽然,瓷勺被扔回了碗内,杞月平静的用菊红递上的手帕擦着嘴,对身后周瑾压抑着的抽气声恍若未闻。
像是看出了某人紧张的缘由,菊红也没了平日的好言,她沉默的收好碗筷,行礼退出大殿。走之前,还轻轻地瞥了杞月一眼,其中的担忧,不言而喻。
周瑾心惊胆战的看着杞月挥手退去殿中众位侍女,慢慢的用勺子舀起一勺甜羹。脑中不断闪过一个个似乎合理的借口,又一个个被否定,最后只闹得个汗流满身,风吹即颤。
“周瑾……”杞月细细品着碗中的甜羹,一双紫眸在汤勺中平静的液面上投下一抹淡淡的寒光。
周瑾躬了躬身,汗珠直接从脑门上滑下。“臣在。”
“父皇呢?”
“呃……”周瑾低着头,小眼不断的转动。“陛下有要事出访外——”
“出访?”杞月摇着头对着勺内的液体吹了一口气,“若是事事皆为要事,事事都要父皇出访体察,那要文武百官做什么?”
“那个……殿下也知道,今日妖族复出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陛下也不得不——”
“妖族复出?”杞月笑了一声。“以东离的实力,难道还怕了那在灵气紊乱的妖界呆了数十年的妖族么?”
“……”他是东离臣民,当然不能说怕了。周瑾诺诺道,“自是无惧的。只是那些大臣们都十分担忧,这几日呈上的奏折也较多……”
“还有呢?”杞月放下勺子,转头看着周瑾,浅浅的紫眸中有些愈来愈浓的不耐。
“……那些折子每份都是长篇大论,可却没多少实料子。最可恨的是,那些折子中辞藻华美,修辞繁多,看起来颇费功夫……”诸位大臣们,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周瑾在心里反复将这句话念了数十遍,这才勉强压下了升上心头的些许愧疚之意。
长篇大论么?华而不实么?杞月撑着下巴,微微眯起眼。
左右我说的还是实话,若是追究起来,也不能算是故意中伤。周瑾反复思量着,见杞月不再说话,心里终于有些踏实。这样,殿下便不会再追问了吧。
正在周瑾舒了口气之时,杞月却忽然站起身,朝着殿外奔去。
“父皇……”
第五十三章:一人的
清晨,黯淡的微光透过帐幔落在大床上相拥的两人身上。杞月小小的身子蜷缩着被龙夜寒搂在怀中,两只小手紧紧的抓着龙夜寒胸前的布料,眼睛紧闭,凌乱的发遮住了他的脸颊。
龙夜寒的眼神细细描过怀中人那在青丝下微微抿着的唇,眼眸中的紫愈发幽深。每回杞儿睡醒后总会浑身酸痛,他也总会心疼不已的给他轻轻揉捏。他一直不明白其中缘由,直到有一日他看到了熟睡的杞儿。
那是一种怎样的姿态,那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双腿,双手,连同那一颗小脑袋都不由自主的缩成一团,紧紧地抱着自己,埋着头,不让人看到他的表情。
如同此时此刻的他。
龙夜寒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杞月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的小手,忽然扬起唇角。不过,现在的杞儿,似乎已经开始有些信任了呢。
龙夜寒微微用力试图将杞月的手指扳开,却不料那两只小手竟收的更紧,几乎同时,那双闭着的眼眸便睁了开来,迷糊的看着他。
“父皇……”杞月睡眼朦胧,脑中恍恍惚惚一片混沌,却还是忍耐着没有闭上眼。前几日他嫌起得太早而未曾随父皇上朝,可今晨,连日来的分别却让他再难抑制那种莫名的冲动。想要看到他,想要近在咫尺。“父皇……”
“杞儿要睡便再睡会儿吧,今日无事,晚些也可。”龙夜寒笑着将那两只紧握的小手裹入掌心,微挑的唇落在杞月眼中有种莫名的恍惚。
今日可与父皇在一起了?杞月的睡意一下子去了大半,微微眯起的眸子也在瞬间睁了开来,那么说,昨夜他做的那些……杞月将脸埋在龙夜寒怀里,眨着眼,有点儿不知所措。
“杞儿怎么了?”龙夜寒轻抚着杞月的发,调笑道,“是不是太开心了不知去哪儿才好?”
去哪?他确实还没个主意。杞月搂着龙夜寒的脖颈,小小的唇忽然就弯了起来,“千针阁,去千针阁!”
龙夜寒看着杞月眼中瞬间出现的莹亮,笑容不由得敛了下来,一只大手环起杞月瘦弱的肩,眼底泛过几许不易觉察的心疼。
杞月却没注意到这个动作,他只见龙夜寒没了笑容,心里一急,便也失了笑容,两只小手小心翼翼的拉着龙夜寒的衣角,轻轻撅起嘴,道,“父皇,你答应过杞月要去的。”
“父皇什么时候说不去了?”龙夜寒笑着拍拍杞月的背,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的看着杞月欢呼一声扑到自己怀里,微笑着,手下的细弱却让他微微蹙起了眉。相对同龄孩子而言,杞儿的手臂和腿都太细了,浑身瘦得连胸旁的肋骨都根根可见。
“父皇该把杞儿养胖些。”龙夜寒笑着说道。
“恩……”一个音在杞月鼻腔中拐了好几个调,杞月感觉着他温暖的大手在他的身上轻抚而过,趴在龙夜寒怀中闷声道,“杞月又不是小猪……”
更何况,又养不胖。前世那个人也说要将他养胖一点儿,可几十年了都没能养胖,到最后反倒还轻了些。
“杞儿就是小猪……”龙夜寒大笑着抱起杞月,俯下身轻轻吻了吻那张轻撇的唇,低沉的嗓音带着些难以抗拒的霸道,“……是父皇一人的小猪……”
第五十四章:龙
千针阁是个绣庄。皇家的绣庄。
而绣庄在杞月的印象里大多是这么个样子:外墙是或老旧或暂新的模样,可无论多么斑驳,却都是干干净净整洁有条理的。
内里么,自然也分了个三六九等,镶玉的,鎏金的,只抹了石灰的……可不管是哪一等的,一眼望去,也都是一片层层叠叠深浅有致,那些未完成的绣品就那么随意的摆在地上、桌上,那透过窗纸照进屋里的阳光抹在那些布那些线上,却能让人感觉到某种奇异的宁静安详。
在旁人眼中,什么东西只要与皇字沾了边,便必定是气势恢宏金光闪闪无比璀璨。千针阁虽说只是皇家暗中的产业,但也该是华丽大气的模样。所以,杞月在见到千针阁的时候,着实有些吃惊不小。
没有金碧辉煌,亦没有庄严大气,有的,只是一张损了一角的古旧牌匾,两三间灰蒙蒙的瓦房,空地里几根快被杂草掩埋起来的晾衣杆而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绣庄。
如果,只看表面的话。
被龙夜寒抱下车的杞月愣了一会儿,才突然笑赞了句,“千针阁,还真是千针阁啊。”
听了这话,龙夜寒将杞月轻轻放下,笑着说,“杞儿发现了?”
杞月刚想回一句,可落在牌匾上的眼神却不由得凝了一阵,一句疑问直接滑出了嘴边,“父皇,这落款所书的‘龙’是何人?”
这寥寥数字,特别是最后一个龙字,只是看,他便能想象出留下此字的人是何等的霸气,何等的超凡绝伦了。
如此人物,怎会是无名之辈?
如此人物,怎会屈尊为着这绣庄,这般女儿气的场所留下自己的痕迹?
如此人物,又怎会像是逃避般的只留下如代号般的一姓为其名?
想到此处,一直看着那张牌匾的杞月忽然眯了眯眼,这字,怎么越看越熟悉?那些肆意挥扬,那些豪情万丈,“……难道是……”
“呵呵,杞儿不是看出来了么?”龙夜寒好笑的看着杞月夸张的张大嘴,兀自摇了摇头,转身随着杞月的视线望去,与他一同凝视半晌,唇边的笑意忽然有些涩然。
他叹了口气,嗓音低沉,“这留书之人,便是东离明帝,你的爷爷,龙明轩啊。”
龙明轩?
杞月瞪大眼,满脸不可置信。
“……百多年前,出世于龙家风雨飘摇之际,年幼之时被弃于妖灵界入口,后十几年无人知晓其所历之事,但其所处之地——妖灵界却是确实无疑。”
谁都知道,妖灵界灵气紊乱,坏境恶劣,妖兽肆虐,一旦误入,凡人难以生还。可他,却是在六七稚龄独闯其间,其勇,其智,其力,皆让人闻之失色。不仅仅是惊叹于他的良才天赋,更多的,却是一种自然而生的畏惧。
“……而后,返人界,以弱冠之龄任一家之长,前东离皇室渐弱,便趁机揭竿而起,四起征战,直至建立东离帝国。可叹世人皆知东离明帝,可他的名字倒是少有人知……”
杞月一边听着,一边抿着唇,压抑着不让自己惊喊出声,龙明轩,这三个字,于他,真真是难以忘怀,熟悉异常。
第五十五章:叫的是谁
有时候,有些人,有些事,会在有些地点被忽然记起。
然后,便会不知觉的诧异。
原来,那些原本清晰得快要让人忍不住逃离的事实,已经被自己忘得只剩一些依稀的片段。
就好像那些被阳光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染了色的素布,一天一天的看着,却在某时才发现那些刺目的鲜艳如今只剩一片茫然的白。
茫然得,让人恍惚。
“主子。”一道黑影落在枯黄的草地上,单膝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