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漠归翻身下马,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孩子,半晌,道:“疼吗?”
凌宗玉忍着痛楚道:“不敢。”
秋漠归冷笑道:“若是阵前丢了人,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疼了。”
凌宗玉涨红了脸不语。
秋漠归却已经转身上了凌宗玉的马,打马远去。
阳光一点一点驱散浓雾,凌宗玉拉过秋漠归留下的马,目光落在马背上绑着的包裹上,不由一笑。
这次的责打虽重,却一点也不影响他骑马。凌宗玉一夹马腹,那马儿通人性一般飞驰。风从耳边过,凌宗玉的心也如这马儿一般直欲飞天而起。
不远处的枫树间,豪华的马车露出小小一角。
凌疏雪看着山道飞驰的儿子,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他轻轻的道:“来人!”
一身布衣的玄九无声的跪下。
凌疏雪道:“跟紧了你五爷。”
玄九想起那个和自己头次见面就差点吵起来的小子,那个头疼啊,却不敢多说,只是低头称是。
凌疏雪的声音依旧淡淡的:“若是你五爷看的上你,你就随了你五爷好生的办差。若是……你知道朕的规矩。”
玄九一震,叩头。
看着玄九迅速的消失不见,黑暗里响起了淡淡的戏谑:“你的儿子就这么背着你跑了,你就这么算了?”
雁雨然小心的给凌疏雪端了药在几上,笑道:“他身上还带着伤呢,你真舍得?”
凌疏雪轻轻的道:“他若是待伤好了再走,我自然是要好好的再教训这小子一通的。”
凌疏雪的声音带了淡淡的欣慰与怅然:“你瞧这小子猴急的模样,也不顾一身的伤。”
“这个小子啊,虽然还是有些冒失浮躁,却终究是一点点长大了。”
雁雨然看着才不过只有不惑之年的凌疏雪,道:“把药喝了。”
凌疏雪微微皱眉,“大哥。”
见雁雨然坚定,只得苦笑着喝了药。道:“这一点川儿像我,从来都不肯喝药的。这坏毛病还是他八岁那年……”
说到这儿,忽然住口。
秋阳疏淡,马车平稳而缓慢的向着皇城驶去。
蜿蜒的道路,前后不见尽头。
第70章
除夕之夜,漫天的白雪纷纷扬扬飘洒,天地间异常安静。
茫茫的白雪地中,一个小孩子蹲在地上玩雪,身上小小的皮袍盛满雪花。
远远的,一个少年大步走近。清俊的面容含了淘气。他看到地上的孩子时一怔,旋即悄悄的走近孩子身后,一把举起孩子。
孩子吃了一吓,高声的叫唤。几个太监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大一小,只是苦笑着道:“哎呦,我的小祖宗,怎么在这儿啊。”
少年放下孩子,帮孩子拍掉身上的雪,责怪道:“也不怕冷着了?”
孩子扑闪着眼睛,小声的道:“回五哥哥,瑔儿不冷。”
凌宗玉顺手拍了拍凌居瑔的小脑袋:“方才吓着了?”
凌居瑔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
凌宗玉看了地上几个勉强看出形状的小雪人和一个稍大些的小雪堆,忍俊不禁的道:“你这是什么呢?”
凌居瑔咧着小嘴笑“这都是瑔儿堆的。”
拉着凌宗玉看“这个,是四哥,这个是五哥哥,这个是太子哥哥,这个是父皇。”
凌宗玉暗暗好笑,原来那个虽然大了点但是连形状都看不出来的雪堆是父皇啊。
“这个是瑔儿,瑔儿和哥哥围在一起,陪父皇。”
凌宗玉一怔,蹲下来摸了摸孩子冰冷的脸:“傻小子。”
凌居瑔还在认真的说:“父皇说二哥哥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比划了一下,“不让瑔儿问,也不让瑔儿打扰二哥。所以瑔儿没有打扰二哥哥。”
用手指了指地上的一堆“雪人”,炫耀般的说道。
凌宗玉面上春风般的笑颜一时凝固,旋即把小七弟搂紧怀里,道:“走,五哥带你进屋。”
凌居瑔还不放心,“那这个怎么办啊。”
指着地上的心血杰作。
凌宗玉直起身子,抱起凌居瑔,笑道:“让他们守着,五哥带你进去,好不好?”
扫一眼仍旧跪在地上的太监。
打头的一个连连叩头:“谢五爷!”
凌宗玉也不理会,抱了凌居瑔向堂屋里走去。
走的近了,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橘黄色的暖光,心中到底是一热。
他掀了门帘进去,见四哥和六弟散漫的坐在椅子上,身边是果盒。
凌疏雪和雁雨然正在说笑着什么,转眼看到凌宗玉时,一怔。
凌宗玉掀袍跪下,朗声道:“儿臣叩见父皇!”
凌疏雪的语气淡淡的,“回来了?”
凌宗玉深吸一口气,叩头:“儿臣来迟,父皇恕罪!”
凌疏雪笑着指了他道:“我这里恕的什么罪?你的兄弟们等你等了这么久,待会儿你自己罚酒。”
凌宗玉起身,身边的凌居瑔下意识的牵他的手。
凌宗玉握紧小七弟冰凉的小手,站在和暖的屋子里,看着日渐苍老的父亲。
他在边关随着燕秋笛本是不愿回来的。千里边关月,举目山河远。有长剑烈酒,好马好汉,比起京城里的这一方天空,凌宗玉是怎么也舍不得动弹的。但想到秋漠归说的年前要回来,又只得在燕秋笛的哄骗下算着时辰回来。
可就在方才,他看到屋里灯光的那一刻,在他跪下给父亲叩头的那一刻,心里忽然就有淡淡的暖意。
家里再冷,也是家。过年,总是要回家的。
凌疏雪招呼凌居瑔:“来,到爹这来。”
责怪的“又跑到哪里去疯玩了,到处找你不到?”
这边凌宗玉正正经经的对着凌牧川要拜“太子殿下。”
冬至祭祖,太子名分已定。
凌宗玉气恼的拉起凌宗玉:“五哥!”
凌宗玉偷眼瞧着木头似的四哥,心下感叹,却是不着痕迹的笑道:“待会儿我罚酒,总要有人陪着。干脆的,行酒令吧,输了的罚酒!”
说完,还瞟一眼凌中恒。
凌中恒依旧没有反应。倒是凌疏雪笑着道:“就你小子歪主意多。”
家宴上,满桌的清素,今年是先太子大丧,这年也就刻意的简陋许多。
席间,凌中恒敬酒:“五弟,四哥谢你当初的那坛药酒。”
声音轻轻淡淡。
凌宗玉不料他此时提起旧事,红了脸道:“是宗玉当时鲁莽了。”
凌中恒又给凌牧川敬酒:“太子……”
凌牧川连忙拦下:“四哥这说哪的话,今儿只是家宴,原该小弟给四哥敬酒才是!”
凌中恒依言喝了,掩饰起嘴角的苦涩。
他千里赴京,最终只堪堪救出一个胡云泽。
他贵为皇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兄弟赴死。
他生是男儿,却连最基本的孝悌都难周全。
究竟是造化弄人,还是世事多艰?
凌居瑔过来给哥哥们敬酒,凌中恒搂过小小的孩子,轻声责骂:“听说你和你娘娘赌气了?”
凌居瑔委屈的,“娘亲打瑔儿。”
凌中恒微笑着抚着凌居瑔的小脑袋:“傻孩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知道么?”
凌居瑔认真的点头。正在说笑的凌宗玉凌牧川小哥俩微微一个愣怔,抬头看凌中恒。却只看到了他面上浅浅淡淡的笑意。
凌疏雪看着他的孩子们,沉默的不语。只是那眼里的情感极深,极沉。他看的是那么仔细,仿佛要把这些面容这些表情刻进心里。
这么多个春秋,无数的潮涨潮落,无数的日日夜夜。
眼前隐隐约约的闪过他和孩子们在一处的点点滴滴。
当时只道是寻常,再回首已百年身。
今晚是大年夜,宫城之外,烟火热闹,怕是家家的温暖和乐。
只是,远处的烟花虽然热闹,眼前的繁华,却又是这般的清冷。
清明时节雨纷纷。举目是鲜嫩的小草,点缀了丛丛嫩黄的小花。
凌疏雪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孤单的身影立在陵墓前,却是迟迟的没有进去。
里面埋葬的,是他的儿子。
他的吉儿,他的尘儿。一样的青春年华,却像是天际的一颗流星。还没来得及现出全部光芒,便已经陨落。于地下长眠。
良久,凌疏雪轻轻的道:“来生若是再做父子。咱们,定不投生这王谢堂前燕了,答应爹爹。”
春雨缠缠绵绵,一阵清风过,徘徊着迟迟不肯离去。
遍山青翠,满目新绿。
凌疏雪怅然的转身离去。看到了山道尽头站立的一个人,微微一怔。
“我在江南有一处园子,连着山水,辟有药圃。兼且冬暖夏凉。你与其到别处养病,不如去那里。”淡淡的声音不着点尘。
凌疏雪深深的弯下腰:“谢秋大哥。”
秋漠归淡淡的道:“活着回来。”
凌疏雪苦笑:“一定。”
秋漠归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你希望我对你儿子们说,你的病不碍事。我勉强从你这一次。不要让他们失望。”
凌疏雪默然不语。
秋漠归的身影越来越远了。远山近水一片模糊。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山间到底寒意深重。凌疏雪打了个寒颤。
他回头再看一眼身后,轻声:“走吧。”
青藤小轿在山间时隐时现。安静的陵园在春雨中那样孤单。
百年一梦,身前身后。
春雨打叶,淅淅沥沥。京华烟云,却在凌疏雪的身后,渐渐模糊了。
——正文完——
番外:父子(一)
天蓝如洗,大片的草原没有尽头。一条小河弯弯曲曲的延伸至远方。少年爽朗的笑声在空荡的苍天间回荡。
为首的少年不过十八九岁,俊秀而机灵,却是凌宗玉。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面无表情的青年,在一堆少年中分外的显眼。
凌宗玉眼看着远处的祜尔湖渐近,渐渐地放慢了速度,笑道:“就是这儿了。”
众少年嘻嘻哈哈的下了马,道:“你小子倒是会选地方,阿靖家可不就住这吗?”
挤眉弄眼的神情倒是让凌宗玉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呸了声道:“你稀罕,我帮你做媒去。”
有少年起哄的笑道:“我是稀罕,可是人家不稀罕我呀!”
也有那初来的汉族少年,很是感叹了一番。凌宗玉瞧着好笑,拍着他的肩膀道:“快走吧,还等什么呢?”
少年就要行礼,可惜凌宗玉已经跑远了。
马背上的包裹解下来,铺了一地的酒肉糍粑。少年们却不急着吃,纷纷去湖里戏水,凌宗玉水性不好,才是春天,水里冰寒,他也懒得凑这个热闹,只在岸边笑嘻嘻的看着。
玄九坐在他身后不远处,默默的看着这蓝天,这湖水,眼里闪过一丝不舍。
少年笑闹的声音是那么明朗,有苍鹰掠过天空,身影矫健。不知何时,凌宗玉被人推下了水,惊叫气恼的声音夹杂了稚气未脱,玄九眼底满是戏谑。
凌宗玉在湖里看到玄九脸上不知哪根纹路里的戏谑,哼了一声,抬手泼了岸边玄九一身的水。
然后惊诧了:这把戏他玩了多少次了,每次的结果都令人沮丧。不论玄九看上去有多么的不经心,他的警觉却高的不可思议。
正想着呐,身后被玄九踹了一脚,直接扑倒进水里。凌宗玉气恼的起身,转身就是一脚。
众少年都觉得新鲜,停止了打闹,前来围观。凌宗玉和玄九招式精妙就不说了,谁不知道凌宗玉年纪虽小,本事可大着呢。更让他们兴奋的是向来以冷酷闻名赚取无数少年钦佩的玄九居然破功了。啧啧,此时不围观,更待何时?
玄九感觉自己被少年指指点点的围观,内心那个恼怒啊,狠狠瞪了凌宗玉一眼,却发现这小子一脸得意的笑。
火堆摇曳着映着玄九微带恼怒笑意的脸,凌宗玉一边烤着湿漉漉的衣服,一面戏谑的笑道:“难得咱们的冷面大叔肯挪动一下你那千年不动的五官,来,就为这个,当浮一大白!”
烈酒入喉,身上的寒意去了不少,暖和起来。玄九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凌宗玉顺着玄九的目光看去,见到的是还在笑闹的少年们,玄九的目光没有焦距,兴许看的,是再远处的草原,海子,蓝天。
凌宗玉轻声问道:“舍不得了?”
玄九回过神来,嗤笑道:“舍不得什么?”
凌宗玉倒是不介意,举杯道:“我也舍不得呢。”
玄九陪着凌宗玉喝了杯酒,嘲弄的道:“小破孩子。”
凌宗玉撇撇嘴,道:“看在你多次救过小爷命的份上,你家小爷就不跟你计较了。”
玄九正要说什么,少年们已经嬉闹着凑过来了,你一口肉我一口酒,打闹的不亦乐乎。
凌宗玉仰面躺在草地上,也不管他们怎么闹腾,就是喝酒。
才不过数月,他就学会了大口食肉大口喝酒了。无际的草原连着空荡的苍天,总是让凌宗玉忘却那些烦恼那些纷争。
有时候,凌宗玉也会想,男儿于世,若是没到过草原,没看过这样高远的天空,没有长剑烈马,美酒美肉的走一遭,真真是枉自活了一场了。
凌宗玉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总有一日,他要拉着四哥来呢。还有小六儿。
想到小六儿,凌宗玉的神情一黯。玄九难得肯陪他喝酒,凌宗玉默默的举杯。
天不知什么时候阴的,春雷滚滚,霎时间豆大的雨点打下来,凌宗玉还不及反应,就淋了个透湿。
春雨下的畅快淋漓,少年的打闹的也愈发兴起。直至雨收云散,疯玩的少年们精力耗尽一般坐在一处,半晌,故作豪情的举杯敬凌宗玉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干了!”
凌宗玉已经微醉,笑着举杯:“兄弟们,他日有缘,于此再聚。介时兄弟们定然都已经是纵马扬鞭,一展胸中抱负了!”
喝吧!少年热血,男儿义气,都化在这一杯又一杯的烈酒里了。
暮色降临的时候,众少年都东倒西歪的往回走去。马儿认主,老大不耐烦的跟在少年们的身后,这群少年却也没有要上马的意思。
便是玄九,也难得一醉,迷糊间偏偏嘲笑凌宗玉酒品不好,醉态可笑。
唯独那个汉族少年众人皆醉我独醒,颇为羡慕的看着。凌宗玉晃着去搭少年肩膀:“你小子,行啊!真能喝,够种!”
少年面色微红,道:“不,不是的。家里父亲管的严,也不敢肆意喝酒的。家法在头上悬着呢。我酒量其实也不高的,不,不,是很低的。我……”
一番话结结巴巴的,惹得凌宗玉善意一笑,酒意去了几分,问道:“令尊,管的很严?这喝两口酒罢了,又无妨的。”
少年语带羡慕:“哪里比得了五爷,实在是家法严苛,不能随五爷尽兴了。”
边关平定,前几日燕秋笛回了山门,凌宗玉磨蹭了师父一个晚上,这才多留下来几日。
也就是这几日,没了最后一点束缚的凌宗玉是变着法子的淘气,惹得军中几位老将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可惜好景不长,师伯飞鹰传书,严令他回去修身养性,习武收心。这才有了今日一众少年的相聚,原也是为了给凌宗玉送行的。
听到少年三番两次这般说法,凌宗玉默默苦笑一声,踉跄着走远。迷糊间,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个如山的身影。
那个严厉苛刻的表情,分明病的很重却笑着对自己说,老毛病了,不碍事的。那个大年夜,父皇眼中的落寞是那么深。还有看向自己时眼中的那一份宠溺,就算是假的,可也终究是……终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