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愿（三）——白洛

作为一个捏面人的艺人，对于人脸的轮廓是在敏感不过的，即使是老眼昏花了，那看人还是一看一个准儿的，那个男子的瞳色虽然不同，但以脸部轮廓观之，与先前被孩童拿走的那个面人，却分明是同一个人。

东离寒帝，龙夜寒。

那么，那个孩子，是……

老翁战战兢兢的将手按在桌上，望着方才被那个孩子拿起又斜斜插着的王美人的面人，一双浑浊的老眼惶恐的转动着。

却不知，不远处，一个快速得足以让人以为是错觉的白色影子由远及近，踏着方才那两人走过的路线，从他的眼前一晃而过。

第二二六章：坊市，故人？（二）

“寒，你说的那个小吃铺子在哪里？”

杞月与龙夜寒并行着，两只莹亮的眸子不时朝左右好奇的转动着，可是四周 的景象似乎太多了，杞月怎么看都看不过来。

于是，那双被易容成墨色的眸子，便总是左左右右的望着，却一直没有往前方的路上看过一次。若不是龙夜寒牵着他的手，怕就要撞到别人的身上去了。

“不远了，再转过两道弯便是了。”

当然，龙夜寒是不曾来过这东坊市的，这些讯息，是方才杞月在那面人摊子前流连的时候，龙夜寒让暗侍传来的。

龙夜寒将杞月手里的那个小面人拿到手中，仔细的看了看，忽然扬起唇角，笑了起来。他的眸子里，某种奇异的光彩闪过。

“杞儿果真是很喜欢我呢。”

一拿，便拿了这个面人。

杞月回过头，伸手将那小面人夺下，面上微红着，嘴里却是不依不饶的喊着。

“谁喜欢你啦？！”

说是如此说着，可是那张绝美的小脸，却还是不可抑止的微微泛起了绯红的颜色，他抓着手里的面人，挺着身子朝龙夜寒狠狠的瞪了一眼，然后转过头，独自朝前走去。

可是一步还没有迈出，便又被龙夜寒拉了回来，杞月还没能来得及说什么，一个捧着吃食的人便从面前“刷”的一声跑了过去。

他的速度极快，扬起的风吹起了杞月的刘海，杞月反射般的闭上眼，那人的袖子简直是贴着杞月的鼻子滑过去的。

鲜美的味道从扬起的风里传出来，杞月深深的吸着气，认出这是小笼包子的味道。

“喜欢么？就在前面了。”

龙夜寒看着杞月两眼放光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

杞月瞥了他一眼，故意冷着脸，淡淡的说。

“这还差不多。”

“呵呵……”

龙夜寒笑着。他可是看到了，杞月的语调虽然淡，但是脚下的步伐却是加快了不少呢……他的杞儿啊……

喧闹的人群中，杞月似有所觉的往后望了一眼，却又在片刻之后回过了身。

刚才的气息，有些熟悉呢……

是那里来的么……

杞月只是若有所思的想了片刻，随即将这件事埋入心底，再不触及。

他现在，只是想要与龙夜寒一同好好逛逛，他可不想让那些人乱了好心情，毕竟，他的时间，可是有限的呢……

有限的，所以，珍惜……

“怎么了？”

“无事，快走吧……”

龙夜寒眯起眼，有些疑惑的看着杞月灿烂的笑容，方才的那缕落寞的神色，他该没有看错吧……

如果没有看错，那么，是为了什么呢……

龙夜寒还没来得及仔细想，就被杞月拉着朝前方跑去。

“小心的，杞儿……”

杞月嘻嘻的笑着，不以为意，回过头，挂在唇角的灿烂仿佛能够刺伤所有人的眼眸。

忽而一阵凉风，清朗爽朗的拂着面，卷着树上的、地上的黄叶，轻轻的落在杞月红色的衣衫上，墨色的长发轻柔的在空中划过，墨色的痕迹在虚空中荡开，好像化开了一秋的幻梦。

手里握着的，就是一生。

会珍惜的……

杞月与龙夜寒相视着弯起眉眼，晴朗的天空下，笑声阵阵回荡，过往路人都诧异的望向两人，而后，却都在嘴角含了笑意，别过眼去。

简简单单的茅草棚子斜斜的搭在半截土墙上，然后往外倾斜，在路边撑起一个小小的空间，里边拥挤的放着三副桌椅。

两个身着布衣的男子在里边忙活着，一人擦着桌子，一人在土墙旁边的灶台旁揭开锅盖，将里边小笼包诱人的香气全都弥散开来，惹得过往的行人都抽着鼻子四下里观望。

这个简单的包子铺对门的一间捡来的客栈门前做着一位老人，老人半眯着眼望着两人忙活着的身影，笑着将烟杆子放在嘴里吸了一口，然后拿下来在青石板上磕得“咚咚”直响。

“你们两小子倒是勤快啊。”

老人的声音听起来憨厚的很，声音也大，隔着大老远就能听见他那破锣嗓子里发出的声音。

擦着桌子的那个眉目间满是傻气的年轻人抬起头，朝老汉嘿嘿直笑，却是不说话。

老人也不在意，从这小子是里面的那个“掌柜的”捡来的。从到这里开始，还没听见他讲过话，这小子不是个傻的，就是个哑的。

“我说张娃子，你就别忙活了。这个时候要是有人来吃你的包子，我还真不信了……”

那个拿着锅盖被叫做“张娃子”的人满脸哭笑不得的看了老汉一眼，说道。

“齐伯，我说您能不能别叫我小名儿了，我可是三十好几的人了……”

他满脸苦笑，这个小名打小便跟着他，这么三十多年了，怎么还没有摆脱呢。让旁人听见，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那老汉截了去。

老汉坐在台阶上，一手执着烟杆子，鼓着眼，梗着脖子，佯怒道。

“怎么？你的小名儿我就叫不得？三十多年了都这么叫过来了，现在就不能叫了？”

那个中年人苦笑着连连摆手，示意败退。

这时候，那老汉才笑了开来，拿起宝贝儿似地烟杆子，深深的吸了一口，那神情，陶醉的不行。

可是这时，却是有一个陌生的笑声忽然的传了过来。

“哈哈……寒，你说的小吃铺子就是这里么？这里的人都很有趣啊……”

是个孩童的声音，语气很是欢快，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坐在石阶上的老汉眼睛一瞪，一口烟呛在喉咙里，他放下烟杆子，捶着胸膛咳了起来。

从巷子口走过来的，分明是两个衣饰华贵的人，开口的便是那个孩子，牵着孩子的男人眉目深沉，衣衫蹁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在灶台处忙活着的张贵生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外边将两人迎了进来。

不仅是老汉疑惑，就连他也是摸不着头脑，这个时候应该没有谁来吃东西才是。况且这个地方，也不是达官贵人来的地儿啊。

可是即便是一肚子疑惑，张贵生也是一脸笑容的将两人引入他的“小店”，招手让那个沉默的青年过来倒茶。

杞月刚来便一下子坐到了凳子上，他仰头看着龙夜寒也是一脸笑容坐下，不由得有些惊奇。

可是当龙夜寒轻声问有什么不对时，杞月却是摇了摇头，只是眼中的眸色更加明亮了。

两个还算干净的茶杯被放在了两人面前，接着，清新的茶香味儿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多谢。”

倒茶的青年脸上一下子红了起来，他摇着头，似乎在说不用谢。然后放下茶壶，笨手笨脚的跑到中年人身边，指手画脚的说着什么，看样子很是兴奋。

“知道了，知道了，等会儿我替你说，跟那两位客官说，说你谢谢他们……”

压低了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对面的老伯看着那两人，不觉笑了起来。

杞月看着那两人嘴角的笑容，又看看杯里还在旋转的一片漏出来的茶叶，扬起脸，对着龙夜寒灿然一笑。

其实这样，就是幸福了，不是么……

热乎乎的小笼包被端了上来，腾腾的热气在两人间升起，杞月夹起一个放入嘴中，歪着脑袋看着店主人支支吾吾的朝龙夜寒解释着方才那青年人要他说的事儿，看着龙夜寒眼中温和的神色，还有偶尔望过来的时候带着的慢慢的宠溺，弯起眉眼，笑容粲然。

不远处那个傻兮兮的青年憨笑着望着他们的方向，眼中的神色，不知为何，看起来却有些异样的深沉。

第二二七章：皇兄皇弟（一）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铺子里的小笼包确实很好吃，雪白的小笼包用碧绿的叶子衬着，显得无比诱人，入了口，那鲜香无比的味道也是让人叫好不绝。

这也使得，在回了宫之后，杞月还是时不时的惦记着那里的小笼包，连对着御厨做的花式各样的糕点，也不是那么热切了。

对着此刻拿着玉箸在盘中挑挑拣拣的杞月，龙夜寒看着，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他也不知，将杞月带到那里去一趟是对是错了。

“杞儿，不可以挑食。”

龙夜寒夹起一块被做得异常精致的面点，放到杞月的碗中，抬起眸，却见杞月神情恹恹的用筷子在那个精致的面点上戳着，显然是没有胃口。

“杞儿？”

杞月抬起头，触及那双浅紫色的眸里的深沉，心里一动，也是知道龙夜寒已有些怒气了。这才拿好筷子，将那面点夹起。

“杞月……杞月……”

“哎、哎……九殿下不能进去……”

“为何不能进？你让开……”

“九殿下……殿下……”

听着外边嘈杂的话音，龙夜寒皱了皱眉。一双狭长的眸微微眯起，内里的颜色却是叫人看不清楚。

“让他进来。”

龙夜寒的话语一出，外边立刻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满头大汗的龙清黍便被带到了内间，垂头站在龙夜寒的身前。

从听到龙夜寒的声音起，小胖子就知道自己闯祸了。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在这个时辰都是批阅奏折的龙夜寒怎么会在龙央殿，还是在用膳。

方才拦住龙清黍的周瑾在一旁说道。

“九殿下方才来访，只是臣知陛下与殿下正在用膳，便想着让九殿下过一会儿再来，却不料……”

却不料那个莽莽撞撞的小胖子连解释都不听，就那么闯了进来，他拦都拦不住。

龙清黍微微抬起头，偷瞄了杞月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去看了看龙夜寒的脸色，小心地说道。

“儿臣不知父皇与十一皇弟正在用膳，贸然闯入，多有不敬，还请父皇恕罪。”

那小胖子说着的话也是似模似样的，但是那双不停转动着的眼珠子透出来的那股机灵劲儿，却是让杞月不由得腮帮子一鼓，差点儿笑出声来。

龙夜寒却没有任何表示，依然是不紧不慢的用着膳。

小胖子知道龙夜寒很疼杞月，便不停的朝杞月使着颜色，想让杞月帮自己说两句话，这么一来，再大的事儿也能化解，更别说只是有些失敬的小事儿。

杞月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这九皇兄还真是个妙人儿，先前怕父皇怕得连说句话都打颤，可如今却是连在父皇面前朝自己打眼色的胆子都有了。

他却是不知，小胖子是拿准了龙夜寒不会责罚杞月才朝杞月打的眼色，若是别人，小胖子还是得站在那儿缩得像个球儿似的。

“不知九皇兄来此，寻杞月有何事？”

小胖子朝龙夜寒看了一眼，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这才答道。

“前几日大皇兄回到皇都，两位皇兄连同皇弟都说要聚聚，于是便约好了今日下午时分于御花园想见，如今已是申时降至，我便来寻杞月，想与杞月一同过去。”

说着话，龙清黍还在心里寻思着，父皇对杞月当真宠爱到了极致，杞月在父皇没有说话之前开口接了自己的话，如此乱了礼数的事，父皇都没有责罚之意。

不过，这些心思也只是在心里一闪而过，并没有太多的停留，因为类似的事，他实在是见得太多了。不只是他，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已经对此没有什么感觉了，仿佛那样偏心的宠爱，是理所应当的。

而杞月却是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是为此事而来。若是龙清黍今日不来，他怕是要将此事给忘了。

当时大皇子回来的时候他们正在腾蛟阁听那林老夫子絮絮叨叨，才听见远远的一声“大殿下驾到”，阁里便都讨论开了。

说要聚聚的，便是那时。

只是在林老夫子的课上，杞月总是光明正大的趴在桌上补眠，而林老夫子也拿他没办法，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没去管他，所以当龙清黍一脸期盼的问他是否要去时，他似乎是迷迷茫茫的点了头，后来却是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了。

不过如今，杞月却是无比庆幸当初点了头。

他将手里的玉箸连同夹着的面点往桌上一放，便站起身，想要与小胖子一同去那御花园了。

可是步子还没有迈出，便被龙夜寒抓了回来，揽到怀里。

他真的不想吃了，近日天气转凉，他又正是吸收灵草的药力的时候，对于这些早已习惯了的菜肴，实在是没有胃口……

“父皇？”

但是父皇，却是会担心的吧……

杞月抬起脸，可怜兮兮的看着龙夜寒。

在杞月惊讶的眼神中，龙夜寒轻笑着，拿手帕将杞月嘴角的油渍擦净，然后拍拍杞月的肩，说道。

“去吧，早些回来。”

“嗯。”

杞月的眉眼弯起，他贴近龙夜寒的脸给他一个轻吻，然后在离开的一瞬间飞快的说了一句。

“父皇也是……”

“走吧，九皇兄。”

“哦。”

龙清黍应了一声，却在被杞月拉着离开的时候回过头，视线中，那个从来没有对他有过真正笑过的帝王站起身，望着他们两人的方向，微扬着唇。

他回过头，侧眼看着微笑着的杞月，迈步出了殿门，明亮的阳光从通透的苍穹上泻下，耀着杞月清澈的眼。

这个时候，小胖子忽然觉得，杞月与父亲的笑容，好像。

很像很像。

“九皇兄？”

杞月侧过头，有些疑惑的问道。

“啊？啊……没事没事，我们快些吧，皇兄们应该已经到了……”

“哦。”

杞月有点儿莫名其妙的看着龙清黍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点点头，仍由小胖子拉着自己朝御花园的方向飞速奔去。

到了御花园，果然见到大皇子，五皇子与八皇子都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们了。

龙清黍拉着杞月走上前去，顾不得满头大汗，连忙拱手告罪。

“九皇弟不必多礼，还是快快坐下，歇歇吧。”

大皇子龙天祈轻扬着唇，狭长的眸子轻轻眯起，温和的神情，仍然是风雅依旧，入了秋，那把折扇还未收起，此时握在手中，轻点着，衬着那身浅黄色的衣衫，也是个翩翩公子。

龙清黍道了谢，这才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从龙央殿到御花园的路程可算不得短。这么一阵疾跑，可是让这个平日里只晓得钻墙洞的小胖子卖了老大的劲儿。

而杞月却是丝毫不觉得疲累，他虽然随着龙清黍坐下了，但是那双灵动的眼眸，却是转动着，微带着些好奇看着早到的三人。

大皇子龙天祈看起来与数年之前没什么变化，仍然是一副温和风雅的样子，连腰间那枚玉，都与之前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