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晚上何瑞文回家时看到纪晓竹炒了个素炒芹菜,就问,“这菜你怎么来的?吃了多少天白菜了,这大冬天的就属细菜金贵,市场上有票都没有,你倒是神通广大。”
纪晓竹给家敬盛了碗饭,“我有什么神通广大的,还不是旁边院的李姐说,咱们街前面的马路上天天半夜有拉菜的车过,有些人就从车上扒菜。我前两天去了,捡了点白菜帮子,腌在坛子里了,要不你还当哪有多余的还做咸菜吃。”
“你这么说那今天这芹菜也是捡的?”何瑞文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
“哪有那么好的运气,我看他们天天扒车也没什么,今天就想也试试,没想到车上还有芹菜,倒是运气好。”
何瑞文把饭碗把桌上一放,“我说呢,天天还骗我说什么上早班,你一个大堂经理,你们那又不卖早点,上什么早班?”
纪晓竹也知道他的脾气,“你这是怎么了?不过起早点,大家都去,再说你也看见了,没什么的。”
何瑞文气的不轻,“我让你干这个了?我让你和我在一起,不是为了让你受罪的!这可好,你见天的半夜不睡觉去扒车,身体受得了吗?要是不小心从车上掉下来了,后面在过来一辆卡车,你这命还要不要了?”
纪晓竹也是心里委屈,自己一番好意,他反倒不领情,“我不是怕你天天稀饭白菜的吃不惯吗?你这30多年,何曾吃过这些东西?再说几个孩子也都长身体,营养怎么跟得上?”
他一提这个,反而激了何瑞文,“接着是不是又想说我是个少爷羔子?别说是天天稀饭白菜,就是天天窝头咸菜,我也吃得了!别再去扒车了,我现在知道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再去了。你要是有什么事,你让我……唉”话到这里,也是说不下去了。
纪晓竹见他这样,直到他是爱护自己,心里也是一甜,“好了好了,不去就不去。知道你蹲过几年大牢,吃过咸菜窝头,总显摆什么?快吃饭吧,都凉了。”
孩子们看大人不吵了,这才放下心,乖乖的吃完了饭。
都收拾完了,何瑞文看纪晓竹在厅里算账,心里也觉得自己说重了,他都是为了这个家。这样想着就挨到他旁边坐下。
“小竹子,我刚才语气重了,我知道你都是为了这个家。可是我听你去扒车,实在是心里难受。你跟着我不但过不好,还得为了这一家子,去干这种事。你打小最是心高气傲的,现在却……”
“行了,别说了,现在家家都是这样过日子。我不去就是了,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我自己想想也是不好,那些菜也不知道送到什么地方,要是到了发现少了,不知道那司机有什么不是,那可就是我的错了。”
“好了,不去就好,你二哥我也是财经大学毕业的,办法还是有的,就不用你操心了。”
没过几天,何瑞文就掉上了烟卷。纪晓竹看见了,少不得开口,“你倒好,前些天还和我说有办法了,到叼上这小猪尾巴尖了!叼这个就有办法了?”
何瑞文笑笑,“你不知道,现在抽烟的多了,烟票倒是少。我看有不少人天天想这个想得抓耳挠腮的,我这就是装装样子,当着人点一棵。咱们都不抽烟,也没有咱们的烟票,多那几张烟票,在黑市上能换不少东西。现如今就属烟票最值钱。”
“你去黑市换东西?要是逮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你别担心,黑市上人多了,逮不到我。我也不是没有脑子,哪能那么容易就被抓住。这总比你扒车强多了,你就别操心了,都交给我就行了。”
纪晓竹听他这么说,也就随他去了。何瑞文时常拿烟票到黑市上换,时间长了,也倒腾各种票,他又是学经济出身的,时间一长,在黑上倒也干的大了,渐渐的有了上千的积蓄,这在当时可是不小的一笔钱。何瑞文怕纪晓竹害怕,也没告诉他,只是把钱和手里的各种票放在一个盒子里藏着,告诉纪晓竹是些要紧的东西,好好收着。
没想到警察盯上了他,有一天两个警察在黑市是尾随他回了家。把纪晓竹吓坏了,他当时正发烧躺在床上,大晚上的,见两个警察来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警察问何瑞文,“你到黑市上干什么?”
何瑞文倒是不慌不忙,“拿烟票换点粮票,家里人多,粮食不够吃的。”
“我们可听说,你是倒腾各种票的?”
“哪能啊!我不过是换点东西,刚才就是从别人手里换的。你们看我弟弟病着,我就是想给他换点顺口的东西。那个人还没走远,要不我带你们去找找看?”说完就冲纪晓竹使了个眼色。
两个警察对看一眼,看何瑞文一点也不慌张,倒不像说谎,就随他出了门。
纪晓竹想起那个盒子,打开一看,可吓着了。忙把盒子裹了起来,把家效叫了过来,让她把布包给邻居的刘奶奶送去,这刘奶奶是个孤寡老人,平时多亏纪晓竹时常照顾。情急之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给刘奶奶送去,老人家也是再好不过的人,此刻也只能送到那里了。
另一边,何瑞文带着两个警察在外面找了半天,哪里去找那个人。警察见天太晚了,也没什么进展,就教育了他几句,两个人就回去了。
何瑞文回去听纪晓竹说,把盒子送到刘奶奶那去了,“我还怕你没明白我那个眼色,到底得说我们两个互通心意。”
“都什么时候了,还胡说八道,我刚才都吓死了。你还劝我别去扒车,你这比扒车更危险,就到这吧,以后再别干了。”
“我可没傻,见好就收吧,以后再不干了。”说完往他身边一躺,“可把我累死了,还好那两个警察是傻子,要不然可过不了关了。”
纪晓竹给他盖上被子,想是累了,他马上就睡着了。看着他沉睡过去,纪晓竹轻轻的摸着他的脸,心里想着,这个人,平时看着有些嬉皮笑脸,倒是可靠的很。心里越发觉得自己和他在一起,很幸福,也靠在他身边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刘奶奶就把布包送了回来。纪晓竹见刘奶奶连布包都没打开,心里也感念老人家是个忠厚的人,此后对刘奶奶更是照顾有加。
第十三章:嫁女
他们的三个孩子之中,大家都以为纪晓竹是偏爱家效的,这孩子从出生就是他带着的,他们这么认为也没错。但其实在纪晓竹心里,他最喜欢的是家敏,这个孩子是他的第一个外甥女,他至今还记的,那年,13岁的他把这个小生命抱在怀里,她冲自己笑了,大家都说他们两个长得像,尤其是下巴。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从摇摇晃晃的学走路,背着书包上学,到现在,她大学都毕业了,参加了工作,也找到了自己心仪的男孩。
何家敏22岁了,她的男朋友是大学里的同学,比他大三岁,顺理成章的在一起,毕业后分入了同一家公司,专做毛纺出口生意的。他把男朋友带到家里给爸爸和老舅看,两个人都很满意。
1966年刚过年,何家敏的公司要迁到新疆去,这对恋人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来,两家人一合计,决定给他们赶快办婚礼,两个人成了家再走,到底方便些。
纪晓竹忙着给家敏买结婚的东西,物资都紧张,尤其是红布和喜糖,不知道托了多少关系,用了多少人情,才总算弄齐了。何瑞文看他为了这些东西,忙得这样,也是心疼。一天看他从外面抱来红绿两块缎子,就开口问他,“你手里拿的什么?”
“看不出来?被面,我听刘奶奶说,红官儿,绿娘子,还得请个全乎人做被,新人才能团团圆圆的过一辈子。”
何瑞文听了笑她,“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知道这些?”
他把两块缎子铺在床上,桃红绣龙,湖绿绣凤的两块缎子,上好的苏绣。他轻轻摸着,丝滑轻柔的质地,摸上去爱不释手。“听李姐说的,我已经请了她给家敏做被了。李姐的父母双全,连公公婆婆也一个不少。丈夫也好,儿女双全。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全乎人,李姐也答应了,明天就过来做被。”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为了找这些东西,费了多少心思。前些天就为了给家敏做身红衣服,买水果糖,我看你跑得整个人瘦了一圈。这两块缎子,我看都是上好的,何苦为了这些东西去到处托关系。我当初不也是这样,被子还是刘少奶奶做的,不也是每到头吗?”
纪晓竹苦笑了一下,“我怎么不知道,可是家敏一个女孩子,这辈子就结一次婚,再加上这结完婚,两个人就都走了,这辈子都不知道回不回得来。要是我就冷冷清清的让她出了门,连身红衣服都没有,让我怎么心安。”
何瑞文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是难过,又不好当着他落泪。“好了,这都是你一片好意,女孩子都是喜欢这些的,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最喜欢家敏,只是这孩子长大得快,到咱们身边时,就十岁多了。你们差的岁数又少,也不好太像小孩子一样娇纵她。如今她要嫁人了,你这样,也不枉费你疼她了。”
纪晓竹心里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最喜欢她?”
“你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我还知道,其实你心里,也是喜欢这样的,但是我们没有办法。以后要是有机会,咱们也做两床被,红官儿绿娘子,你是哪个?”
“你这个人,一点正经也没有。刚有个样子,说几句人话,又嬉皮笑脸的。我说家敬的班主任怎么总说这孩子淘的没边,感情是随根儿?”
何瑞文笑笑,“他是随你还是随我?都说外甥像舅舅,他长得像你,不过我知道,你小时候一点也不淘。天天追在我后面,二哥、二哥的叫,可甜了,要多乖有多乖。”
几句话撩拨得纪晓竹红了脸,怕他取笑,忙装着低头看被面掩饰过去。看着平时伶牙俐齿的人,在他面前也有如此害羞的样子,何瑞文心里笑得开怀。
婚礼准备的仓促,三月底他们就结了婚,但在当时,何家敏的出嫁是很体面的,一身水红色的校呢西服,让不少女孩,羡慕得了不得。
家敏临走前来看他们,“爸爸,老舅,我要走了,这一走,再见面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我知道,这次多亏了老舅,要不然我也不能这么体体面面的嫁出去。原先小时候,总是羡慕老舅疼家效多些,现在才知道,老舅对我也是一样的,从前是我想得太多。”说到着她早就哭得说不出话来,纪晓竹一把抱住她,两个人就这么哭了起来。何瑞文擦擦眼泪,把他们两个都搂在怀里,“好了好了,你们俩都别哭了,说是迁厂,也许明年就迁回来了?你们哭成这样,两个小的看见不是更难过。一家人不分在哪里,总是还能见的。”两个人渐渐的止了哭,家敏先是嘱咐他们两个要多多注意身体,又嘱咐弟妹们要好好听爸爸老舅的话,两个孩子也是哭着都答应了。
那一年,空气里好像都漂浮着动荡的因素,家敏走后不久,国家下达了命令,号召知识分子接受贫下中农在教育。家敬高中毕业后,八月份,和学校的一些同学坐上了开往内蒙古的火车。到了之后才发现,没有房子,一群17、8的孩子们,自己盖房,家敬从房上摔了下来,都没给家里去信,他知道,他们的户口,都已经落户到了这里,这辈子,就是这的人了。给家里写信,只能让家里人干着急,什么也做不了。
隔了不到一年,家效也到陕北插队,家里只剩下何瑞文和纪晓竹两个人,一下子冷清了下来。没想到,他们也很快受到了冲击。何瑞文被定为资本主义敌人,家里的房子也被分给了红五类,两个人只能住到门房里。
红卫兵小将们,各个血气沸腾的,天天在惹是生非,空气很是紧张。何瑞文由于成分问题,已经不再银行坐办公室了,他被赶到后勤工作,每天打扫卫生。有时候银行的职工又不会做的帐,还拿着账本到厕所去找他解答。
他们都以为,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但是浩浩荡荡的文化大革命,整整闹了十年,这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有更多困难,在等着他们。
第十四章:浩劫(上)
这天何瑞文刚从银行下班,干了一整天活,正想回家歇歇,刚骑到街口,就被几个红卫兵小将拽下车。他们把何瑞文拽到街道办公室,几个人围着他打,他就倚在一旁的桌子边上,一声都不吭。那几个人看他硬气,到底是半大的孩子,竟都有些害怕了,就都出去了。
街道主任嘴里叼着烟卷近来,这个主任姓李,原先是个饭都吃不上的,现在是越穷越光荣,这个大字不识的混混,反倒当上了街道主任。“老何呀!你的成分太高,解放前还出过人命官司,家里的亲戚也都在台湾,就这几条,我想帮都帮不了你。这有纸笔,你好好地把自己的事情交代清楚,要不然,可有你的好果子吃。”何瑞文都没拿正眼看他,他讨了个没趣,把东西放下就出去了。何瑞文一个人呆在屋里,看着纸笔,怒从中来。又想着纪晓竹一个人呆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样,又怕因为自己的关系有人为难他,心焦的要命。
纪晓竹那边,比他也强不到哪去。工会主席跑来找他谈话,“小纪,你一贯的工作很好,酒楼里的同事们提起你,也没一个不夸的。可就是,你那个姐夫,成分太高。”
纪晓竹低着头,一声不吭。工会主席还继续说着,“我知道,你母亲和姐姐都不在了。你是为了几个外甥男女才留在何家的,这么多年,也够了。”
“我也不光是为了几个孩子,我和二哥,早就是一家人了,现在孩子们都不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我不能和他分开。”
工会主席见他说话了,又说,“何瑞文是个少爷出身,当初你姐姐嫁给他,也是何家老太太病危,想要冲喜,才仗势逼迫你们的吧?还有你姐姐的死,兴许还和他们家脱不了干系呢。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个时候犯糊涂?你虽然出身不低,可是家里早就没落了。你母亲也是靠做工养活你们的,你自己也是十几岁就跑堂。你一贯觉悟也高,可别因为一时意气,毁了自个的前程。”
纪晓竹淡淡地笑了笑,“您不用说了,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但是让我和他划清界限,那是做不到了。从小,他就对我最好。那时候领教堂给的粮食,他在路上看见我,就帮我送回家。秋天的晚上,天多凉,有衣服自己不穿,反倒给我裹上。一个大少爷,在我们家里喝面汤,还喝得香喷喷的。他带我看京戏,给我买糖堆儿,对我比对自己的亲弟弟都好。至于我姐姐,我们家这么多年,全凭何家照料,这门亲事,也是两家都情愿的,他进监狱的时候,我姐姐虽然孤苦伶仃的,但是一提起他,还是高兴的。从小的时候,我就没觉得他是什么少爷,他也最是讨厌别人拿他当少爷。我姐姐没的时候,三个孩子都小,他们一家子都跑到台湾了,只有我能照顾他们。后来他从里面出来了,一个大男人怎么带三个孩子,我那时候答应他,一辈子,就这么一起过下去。我知道,现在的局势,我执意不和他划清界限,不会有好结果。但让我离开她,离开我们的家,我是万万做不到的。”
工会主席见他这么说,直到没有再说下去的意义了。“小纪呀,我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你决定了,我也就不拦你了。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
“谢谢您,总让您为了我操心。”
两个人告了别,各自回家。
纪晓竹回到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见何瑞文还没回来,忙跑到银行,银行早都下班了,只有一个值夜的,说何瑞文早就回家了。他心下里着急,这个时候,不知道他能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