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也许那种血脉是宫家人特有的,也许天下间的男子都应该有,它安静的潜伏在那里,或许只需要一个契
机,就能被唤醒。
它可以是一颗烟花,瞬间引爆后腾空绽放继而消失殆尽,也可以是一头雄狮,奔驰到山顶一声高吼号宁千万莫敢不从。
和平得太久,在温柔乡里呆腻了的英雄们会迫不及待。如今充斥在耳边已然不再是温文儒雅的烟花三月扬州曲,踏入少年梦里
的是衣袖飘尽之后的铿锵战鼓,瑟瑟军旗迎风扬。
第十二章
「予墨。」
萧云轩在回营以后没看到宫予墨,便出来四处找人,却看到那人在深秋的雁门关只穿着锦衣坐在乱石堆上,对着峡谷深渊也不
晓得在想什么。云轩微微蹙眉,解下自己厚重的披风走上前去轻轻搭在他身上。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我走近了都没发觉。」
宫予墨的脸上有些疲倦,只扭头冲他淡淡一笑让了些位置示意萧云轩也一起坐下,「知道是你,所以没回头。」萧云轩的披风
很大,足以容纳两个人,所以他展开半边臂膀叫云轩坐进来。
「听说你昨晚跟谢帅谈了一整夜,谢帅今早晨练以后就回去休息了,怎么你还在这?」说着云轩的手摸上宫予墨的脸,么指心
疼地摩挲着他眼下的阴影,「怎么不去睡觉?」
予墨并不回答,伸手拉下萧云轩的手握住搁在腿上,倒是云轩,觉得他的手冰凉连忙两只手都伸过来给他捂手,「不想睡,在
想事。」低头就看到萧云轩捏着自己的一双手,努力想把温度传递过来的样子,宫予墨觉得自己心头暖暖的。「没事的,我不
冷了。」予墨抽回自己的手摸了摸云轩的头,
他在想,他是怎么跟萧云轩走到这一步的。
小时候两人一起长大,嬉戏玩闹都在一起,那时候父皇经常会用一种怀恋而期许的目光看着他、萧云轩和如今的太子当年的予
书。他一直不明白那目光的含义,直到萧怀远死去。
那个举世无双的大将军死去了,似乎也带着他父皇的某些东西一起走了。从此父皇再也没有了那样怀恋又期许的眼神,至高无
上是陛下会威严而仁慈的看着他的臣下,会慈爱而严厉的看着自己的孩子,而面对萧云轩……面对萧云轩的时候,宫予墨觉得
自己父亲的眸子里是湿润的,里面满满的悲伤就快锁不住要溢出来一样。
那天他看到坐在殿堂上笑得空洞无力的父亲,所以才会狠下心把萧云轩丢在门外。他从来不爱做什么决定或者选择……世人太
庸顿,得之失之,得与不得,其中计较太多,于他而言不如放手都不要,云自淡天自高。
可偏偏他遇上了萧云轩,于容貌或者他不及萧怀远,论才智他还是不如萧怀远,讲武功,他仍旧不如那个已成传说的父亲,但
是他却比萧怀远还要坚韧。他说我不会死,因为我死了,我要的东西就永远得不到了。他说我会一直在那里等你,直到你愿意
和我一起走。他还说……你的心下装着天下,我的天下却只有你。
那些叫人不得不动容的执着,那些叫人无力抗拒的坚定……
他宫予墨,终究不能免俗。只是回想起来,渐渐软化的心,就如滴入水里的墨,一点一点的慢慢渗入,渐渐淡化开来最后晕染
成一片的。
萧云轩抬头看半天不出声的宫予墨,正巧这会予墨低头看着他,四目交接,宫予墨忽然笑了。
「予墨你……」萧云轩看呆了一般,楞楞的伸手摸上宫予墨嘴角。
「怎么?」
「没……」他同宫予墨在一起那么久,对他的笑理当是司空见惯了。可这会他还是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他见惯了这人温柔缱
绻的轻笑,见惯了他略带讽刺的冷笑,见惯了他故作纯良时无辜的讪笑,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眼前这个浅浅的弧度便
叫山水都失色的样子。「我只是……只是觉得……你……真的……很好看。」
宫予墨低头笑着捏了捏萧云轩的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可是萧云轩,你做不了第二个傅青衣……傅青衣出身世外,出山后便结实了皇叔,在他的世界里皇叔是天皇叔是地,皇叔就是
他一切的法则和依恋,所以皇叔不喜欢他上战场他便乐得闲在皇叔身边。他对这个天下没有责任,但是你不同,你有英雄一样
的父亲,还有谢征岚那样愿拿一生辅佐你的将士,更有千万神话者你的姓氏的大熙百姓。
傅青衣可以大隐于朝,无惧无愧地直视所有质疑或者指责的眼神,你可以吗?
即便你可以……而我呢,我能视而不见么?
可若让你上沙场,聚少离多,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那我又与当初的父皇何异?
「怎么突然就叹气了?」萧云轩凑过去亲了亲宫予墨,见他叹息便出声问道,「累了么?」
「是有些累了。」
「我背你回去休息吧,一宿没睡也该累了。」萧云轩说着就撩起宫予墨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却见那人不动,回头看着他,
四目相对好一阵子才苦涩的笑了笑,「……你是……后悔了么?」
宫予墨似乎见不得他这副样子,那么委屈却不敢指责,那么难受却还要装作没事,偏偏那人还很笨……还装不好。宫予墨借着
搂着他的姿势扳过他的脸就吻了起来。
「我在你心里就这印象?不负责任还带后悔着玩的?」
「不是……」
「你就对我那么一点放心一点信任都没有?」
「不是……」
「那是什么?」
「……」萧云轩抱住宫予墨,「予墨我说过,我没你聪明,我不知道你在考虑什么,所以我很害怕……我怕你嫌我笨然后就又
要丢下我了,那样的话,我会很难过的。」
宫予墨笑着抱紧萧云轩,「不会的,我说过不会就是不会的,」他想,是不是自己逃的太久了,现在搞得萧云轩都患得患失的
,「云轩云轩,你信我,也信你自己,现在我也离不开你的,你要是突然不要我了,我也会难受的跟要死掉一样的。」
萧云轩这会笑了,笑吟吟地看着宫予墨,「我不会叫你难过的。」
「我知道,你舍不得嘛。」宫予墨笑嘻嘻地起身,「咱们回去吧,我真觉得我要好好休息了。」
「恩。」
宫予墨在雁门关待了大约一个月,差不多是时候该回去了。
秦风看萧云轩送自家主子送了许多路,最后还是得分开了,萧将军跨马,一骑烟尘走远了自家主子才上马车,不禁觉得,似乎
这会萧将军跟主子的关系越发好了,好的都有些发腻了。
正想着的时候听到软卧的马车里一个软软懒懒的声音唤着自己,「秦风,你上车吧。」得令以后秦风连忙下马上车,果不其然
的看着主子又窝在车里躺着,裹着被子。
「冷了么?我叫人加些炭火?」车上有个暖壶,秦风觉得跟外头比已经暖和不少了,但见宫予墨这样子不禁觉得是不是还应该
再弄热乎些。
「没事。」宫予墨的声音有些疲倦,「我估计我是有些风寒了。」
「啊!?」秦风眼睛瞪得大大的,正要出去却被宫予墨叫住,「你要干嘛?」秦风老实的回道,「去叫人那些祛风寒的药来。
」
「别了。」宫予墨病恹恹的说,「没事的,就是有些累觉得身子很重,别说出去了叫人担心。」说到这秦风突然想到难怪主子
刚刚还好好的这会就那么怏,应当是怕萧将军发现了空担心,便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个晚上。」宫予墨醒了醒鼻子,说话的时候有些鼻音,嗡嗡的,「睡几觉就应该会好了。」
秦风慢慢坐过去,伸手给宫予墨掖好被子以后就跪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宫予墨见他这样子便笑道,「你晓得刚刚我跟云轩分
开的时候跟他说了什么么?」秦风自然摇摇头。宫予墨接着说,「你觉得……萧云轩的队伍怎么样?」
不晓得这两个问题是怎么穿插到一块去了,不过宫予墨说话秦风都会很认真的思考然后答复,于是他想了想才说,「感触良多
吧……以前在京城的时候觉得自己挺了不起了,在诸多同辈的玩伴里头我算是功夫最好的,但到了他们面前才觉得自己挺无知
的。」
「与他们对打练习的时候有种压迫感,哪怕我明晓得我能打赢对方但还是觉得被压的喘不过气来,这会有幸跟萧将军练了一把
。他站在对战场上的时候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朴素觉得萧大人性子温和,那会就觉得他仿佛要吃人一般。他站在那里不动,我
也站在那里不动,我觉得他只是站着,我却几乎是用了一半的力气才站得起来。」
「京城的队伍和他们不能比……那些人身上有股血性,面对他们就跟面对一群狼似的。」
宫予墨眯着眼,满意的笑着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秦风接着说道,「后来我才想明白。我练武说是为了保护主子保护自己,
但是其实大部分都是绣花功夫,漂亮好看,没事逞个威风之类的。他们练的全部都是最狠最直接的东西……他们练武,是为了
活命,为了从战场上活着回来。所以……我肯定比不过他们。」
「从前一叶障目……如今才觉得,见着真正的泰山了。」
第十三章
到了驿站,秦风担心宫予墨的风寒一直拖着到底对身体不好,便私自出去找当地大夫开了药方煎好药,看宫予墨的窗户灯还亮
着便敲门进去送药。
宫予墨本来已经喝过姜汤身体有些发热觉得舒服些了,但是不忍拂了他的一番心意便喝了下去,并留他下来坐坐,主仆两个似
乎有些时候没有这般坐下来悠闲的说话了。
不知道聊到什么,秦风等了半天也没见宫予墨回答,再一看那人正对着桌子上的一截蜡烛发呆便轻声问道,「主子怎么了?」
宫予墨眨眨眼,过了好一会才笑道,「没什么……突然想到些事情,有点心烦。」说着伸手去捏烛心的蓝色火苗,「主子小心
!」见他做这般动作秦风下意识便要阻止只是宫予墨修长白皙的手指一直在跳跃的烛火之上,他怕若伸手去拦反而惊动宫予墨
导致他受伤,便只能焦急的出声提醒。予墨见秦风一双焦虑的眸子盯着自己的指尖便笑道,「没事的……捏烛火,这个是皇兄
小时候教我的,其实一点不烫。」见秦风不信便冲他一摆头示意,「要不你自己捏捏看?」
秦风将信将疑的伸手捏了捏,并没有想象中会灼伤的温度才算放下心来,宫予墨看着橘黄色的烛光,浅笑道,「刚刚只是看着
就想到皇兄了,说起来我也许久没好好同他说话了。」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只怕……」
「对啊……」宫予墨起身走动,「父皇……父皇似乎有把朝政都交给皇兄的意思。」
「陛下要提前退位?」秦风甚少去宫中走动,也并未在朝内领差,是以对这些变得都不清楚,咋听宫予墨这么说也是吃惊,便
压低声音走到宫予墨身后低声问。
「不见得,」宫予墨轻叹,「我觉得,父皇大约会把朝政大权交给皇兄但是自己不会退位。」
「这是为何?」秦风蹙眉——这并不寻常,若陛下无意退位为何要大权旁落,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一国也是不容二君的,反之
亦然,若太子把掌朝政而上头又有皇帝在,他亦会做的缚手缚脚。这样的决定,并不应该是他们英明的皇帝会做的。
宫予墨沉默了,许久才叹口气说,「因为这个江山……太叫他留恋了……」他的江山是那个人倾尽全部守护的东西,大熙江山
成了他祭奠那个人唯一的依托,也是那个人曾经为他奋不顾身的证明。
秦风也沉默了,他想起那天在王府的早上宫予墨说过的话……他觉得,他的主子应该是决心要夺天下了,但是他顾忌着他的哥
哥和他的父亲,两者是矛盾的而他必须二择其一。
「唉……」宫予墨最后长长叹了口气,拍拍秦风的肩膀,「我跟云轩分别的时候,我跟他说,给他一年的时间,取代谢帅现在
的位置。」话应该还没说完,但宫予墨似乎不想再说什么,只又拍了拍秦风的肩膀,「你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下了。」
可有些东西就如哽在喉咙里的刺,不拔出来就一直疼的你吃不好睡不好,坐立不安。
摇摇晃晃的马车依旧摇摇晃晃,只是坐在车里的主仆二人都没有欣赏一路风光的心情,宫予墨的风寒好些了,但仍旧整个人都
恹恹的,进了马车就捂在被子里假寐。秦风在一边准备足够的温热的水以便予墨的需要——他的主子身体并不好,许是太娇贵
了,一个小小的风寒都拖的时间比一般人长一些才能好全。
「水……」秦风正发呆的时候听到宫予墨的声音,连忙从暖炉便拿过放在那里取热的壶,给倒上杯送过去凑到予墨嘴边。宫予
墨喝了两杯以后又躺下去,看着车顶发呆。
从前秦风是很希望自己的主子能够登临绝顶俯瞰天下的,可现在看着宫予墨越靠近京城就越挣扎,看着他病怏怏的不如从前那
般肆意洒脱,心下便觉得很不舒服,或者以前真是自己想的太少太简单了,能够站在最高峰的人肯定要舍弃很多东西,怎么可
能是他那个不愿意放弃什么也不愿意争取什么的主子呢?
「主子……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说出来吧。」可是他也知道,宫予墨决定做的事,没人可以阻止。
宫予墨扭头看了看他,笑道,「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你呀……别一双眼老盯着我,别瞎操心。」
「我可没瞎操心。」秦风低声说道,「主子心里不舒服,我都看在眼里。」
「瞎说……」
「……是……属下越矩了。」
宫予墨叹口气,侧过身来看着他,无奈笑道,「你每次自称属下的时候……心里肯定不平静。」这跟着他的一个个,都学会拿
捏他的软肋了似的,「秦风……我没事的,只是自寻烦恼,有些事明明就是死局我偏偏想要冠冕堂皇的走通,明晓得不可能,
却还是忍不住去想。」
「主子……要是能说出来,总会觉得心里舒服些不是么?」秦风坐过去,离宫予墨进一些,「还是主子也不能相信我?」
宫予墨乜着眼看着秦风,浅浅的水波凝固在那双微眯着的眸子里,许久才摇头笑道,「我还要你帮我……怎么能不信你呢?」
听到这话秦风才笑了起来,才觉得自己开朗了些,挺了挺背坐直了,「主子要我做什么?」
秦风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若是丢到军队去跟着萧云轩的话,只怕会成为最杰出的将领,宫予墨垂着睫毛,想了想,才说,「
秦风,你先听我说完,再决定也不迟……你跟了我那么久,我不想瞒你也不想害你。」
「秦风……我想跟萧云轩在一起,就是一辈子都跟他作伴的那种。我想带着他离开皇宫,一辈子都不回去的那种。」
「我要你帮我夺取皇位,但是最终我会放弃皇位……也要放弃你……即便这样,你,还要忠于我么?」
饶是秦风心有千回百转,也没想到宫予墨会这般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