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
“爸爸……,我有事情要跟您商量。”
“现在不行。”
“……那什么时候方便?”
看到儿子这次竟然没有像以前那样马上打退堂鼓,父亲顶着一张臭脸,打开房门,悠纪见状不禁在心中嘀咕道:
看样子,想说的话根本就说不出口嘛!
“……什么事?”
“关于升学的事情。”
悠纪从书包里拿出成绩单,递给父亲。
“导师说这个星期之内一定要做个决定。”
悠纪没有说其实早在两年前的今天就该决定了。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拖到现在的答案应该也呼之欲出了。
悠纪只觉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悠纪伸出红红的舌头,轻轻地舔着嘴唇。
“本来想趁吃晚饭的时候再说的。……我知道爸爸很忙,可是,能不能请您先看一下这个?”
父亲从悠纪手中接过成绩单,快速地扫视了一下。
“真厉害,竟然全都考满分。”
爸爸会这样说吗?
“你真行啊!”
爸爸会这样称赞吗?
“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爸爸会这样问吗?
悠纪的一颗心好像要跳到喉头了。
说啊,说啊!求求您?
我就是为了获得您的认同而一直这么拼命的;我就是为了博得您只字片语的称赞而努力念书的。
父亲一句话都不说,阖上成绩单,还给了悠纪。
这样就好。
第一关总算平安通过了。接下来只需要在吃晚饭之前这段短短的时间内.静静地等待就好一一虽然这段时间感觉上就像
永远一样地漫长,但悠纪仍必须面对这种情况。
看到父亲不发一语,悠纪又急忙说道。
“如果您还要看一年级时就发下的通知单,我马上去拿,请您等一下。”
“通知单?”
父亲开口了。
悠纪从父亲的表情上看到自己平时就刻意戴着的没有表情的面具,顿时觉得脸上的血气倏地消退了。
他的脚在颤抖。
不行!不能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
必须在这个节骨眼上展现出四年前就下定决心要收到的成果。
“嗯。……导师说最好是往成绩最好的科目方向发展。”
“我看不出你有哪一科不好啊!”
这是一种赞美吗?可以往好的方向去解读吗?
悠纪心跳加速。原本一直觉得略有寒意,现在额头上却沁着汗水。
悠纪再度舔了舔嘴唇,用力地挤出话来。
“可是……升学是一辈子的事情……,我希望……我希望爸爸能提供一点意见……”
——终于说出口了。
终于把这些一直难以启口的话给说出来了……
都是拜瑛司之赐。因为悠纪一直很后悔最后没能对瑛司说出“我爱你”这句话,现在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如何都
要把话说出来。
求求您。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个地步,请您说说话。
“你对理科很行吗?”
“爸爸任职的大学有不错的理科学系。”
“以你的成绩看来,到爸爸的学校来念书应该也没问题吧?”
怎么说都无所谓,只求您开口说话。
一一好长的一段沉默。
事实上只不过是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对悠纪而言却形同酷刑。
如果爸爸不说话的话怎么办?求求您……
“那么就吃晚饭的时候再说吧!到时爸爸可以给我一点建议吗?”
悠纪死皮赖脸似地对身高比自己矮的爸爸说道,然后逃也似地就要躲进爸爸房间对面的自己的房间里。
这时他听到爸爸说话了。
“今天我要跟学生一起去吃饭,讨论学会的事情。”
“啊……”
悠纪回过头来,拼命忍住那不断打颤的双腿,求助似地看着爸爸。
爸爸又说道:
“我和一群学生,包括研究生在内,要开亲睦会,同时讨论一些事情。再过一个小时左右我就要出门了。”
“……是吗……?那明天也可以。明天晚上可以吗?”
“你还要问什么?”
顿时悠纪只觉脊背一阵凉。
如果爸爸不说的话怎么办……。
父亲把视线从可怜兮兮地颤抖着的儿子身上移开,很痛苦似地说:“看起来都没有问题,不是吗?……你自己决定就可
以了,我会负责你的大学学费。”
“爸……”
“你想说的只有这件事吗?”
父亲丢下默默不语的悠纪,转身回房了。
门怦的一声关上了,同时悠纪也崩溃在走廊上。
悠纪听到对门的房间有人离去的声音,倏地从他蹲坐着的床上抬起头来。
床上有悠纪经常使用的古龙水味和烟味,以及才刚刚洗过的床单散发出来的清洁剂的味道。
悠纪在可以让他感到安心的味道和柔软的棉被包裹下,流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泪。
他没有发出呜咽声,呼吸也一样平顺,只是任豆大的泪珠不停地从脸颊滑落,泪水被他环抱着的膝盖上的制服给吸进去
了。
(果然行不通……)
面对现实时,悠纪虽然还心存侥幸,但是他其实知道自己早已经放弃了。
这也难怪。平常他们父子一个月当中几乎就没有交谈过几句话。就算有交谈,父亲顶多也只是告诉他,学会有活动,大
概有一个星期不会回来,或者要去修学旅行一周等等,说的都是一些最低限度的行程确认的内容而已。
一个月没有交谈,而一年有十二个月。
母亲离家已经四年了。也就是说有四十八个月了。
在这种状况下,怎么可能得到他想听的话?
可是,在悠纪的印象中,父亲总是恣意妄为的。平常悠纪虽然小心翼翼地不去惹父亲生气、不惹父亲嫌,可是,在潜意
识中却又对父亲有很大的反弹和轻蔑。
然而,对父亲而言,悠纪甚至不是被他轻蔑的对象。
今后该怎么办?
就算像往常一样只是固定地往返于学校和家里之间,被动式的高中生活也剩不到一年了。以后的生活就是找一间适合的
大学,然后每天通学?
悠纪不要这样。
他的脑海里浮起对鼓足勇气主动找话说的独生子置之不理的父亲的脸孔。
如果他要如此地绝情,那就罢了。就算今后要一个人过日子,也不再对父亲有任何期待了。
可是,他又觉得随便念一所大学实在太愚蠢了。
好不容易努力到今天这个地步,应该要有相称的结果出现才对。
在剩下的半年里得试着去找出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然后往这条路发展……
想到这里,悠纪自嘲着。
导师交代这个星期之内一定要做个决定。以前一直在等待父亲开口,从来没有想过物理之外的可行之路,所以,他的升
学方向等于是早就决定了。可是现在,他绝对不去碰物理方面的科系,他要投身于跟物理完全没有关系的领域,从父亲
的咒语中解脱。
现在自己有没有能力大言不惭地说“今后一切自己决定”呢?
下一次,导师一定会逼问的。
总是这样的。总是一直在追逐着什么,却又得不到结果,然后又有来自不同方向的事情等着要他做决定,最后又总在没
办法下决定的情况下摇摆不定。
如果能像瑛司那样坚强就好了。
悠纪好羡慕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自在生活的瑛司。尽管他对瑛司也不怎么了解,但是瑛司那种人所激发出来的不可
动摇的自信和实力却是不言可喻的。
父亲走出玄关,车子的引擎声随即远去了。
那个男人把跟学生喝酒作乐的事情看得比自己独生子的升学还重要。
我是这么让他讨厌吗……?悠纪落寞地笑了。
自从国中二年级时被母亲抛下之后,悠纪就可以某种程度地了解父亲的心情。
他也知道,父母经常为离婚的事情闹得很不愉快,母亲经常夜不归营。夫妻很少一起参加学会的聚会,而父亲更是为母
亲的这种作法忿忿不平。
母亲有固定的男友是在悠纪小学六年级快毕业的时候。
当时母亲坚持要离婚,父亲因为面临升迁的问题而迟迟不愿签字。悠纪夹在两人之间,被迫在小小的年纪时就培养出自
制力和独立性。当时的状况让他懂得自己不能任性,也不允许他撒娇。
拜此之赐,有着成熟的容貌和沉稳个性的儿子完全被排除在议题之外了。
母亲对悠纪的理性表现似乎不怎么依恋。那个悠纪曾经瞄过一眼的男人对母亲予取予求。悠纪一直想要从母亲那边得到
这样的娇宠,偏偏母亲一点都不顾念悠纪的心情,一走就不回头了。
被抛弃的悠纪于是开始厌恶起自己那跟母亲像得不能再像的容貌。
敏感的独生子很快地就察觉到,父亲因为看到他这张脸就会想起母亲的背叛,因此根本就不想和悠纪正眼对望。
尽管如此……
悠纪所能依赖的人就只有父亲了。
渴求亲情的自己所要的只是那个应该会给他无限关爱的父亲而且。
父亲的一句话对他而言都是至高无上的恩宠。
谁能想像有那么优秀的成绩,经常等在一边,不敢明显地乞求父亲关爱的儿子其实有多么渴望听到父亲的只字片语?
(好想见你……)
豆大的泪滴又从悠纪的大眼睛里滑落。
他并没有奢望能像那个时候一样,为了平息在学校感受到的莫名焦躁感而任由瑛司拥抱。他只想静静地待在瑛司身边,
抚摸他身体的某个部位。
那一天,第一次看到瑛司的睡脸。
那伸到悠纪脖子下方的健壮手臂。
悠纪想起在床单中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两种颜色的睡衣,不禁紧紧地闭上眼睛。
悠纪还没能从那已经非常遥远的,超过一个月以上的回忆当中跨出一步。原本应该要有一点进展的父亲的态度无情地背
叛了悠纪的期待。
我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了。
放弃悠纪的是父亲,而放弃瑛司的,无疑的却是悠纪自己。
“好想见你……”
悠纪的低语化成清晰的呢喃。听到自己如此无依无靠的声音,泪水更是无法抑遏地流下来。
不能见你。做这个决定的是我自己,可是……
“好想见你……好想见你。”
好想见瑛司。好想让他用那充满恶意的自信、令人反感的态度好好骂一顿。
“小鬼,哭又不能解决问题。”
多希望他用这么严苛的语气骂我,温柔地拥抱我。
“不可以这样撒娇,振作一点。”
好希望听他这样讲。好希望他为自己如此这般的懦弱而生气、并进而爱怜……
必须让自己表现得成熟的悠纪唯一能撒娇的对象只有瑛司一人,偏偏……
偏偏自己却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企图和瑛司站在对等的立场。
瑛司也发现到这一点,却依然笑着任由我耍赖。
如果我再表现得脆弱一点……
其实悠纪随时随地都想找人撒娇的,然而,他只懂得要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因此而对与他发生第一次肉
体关系的对象时,他根本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亲吻瑛司时,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一再告诉自己跟瑛司只有肉体关系,自己并没有动心其实是再幼稚不过的事情。
“瑛司……”
悠纪被自己的喃喃低语给惊住了。
这个千呼万唤的名字,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刚刚被父亲刺伤的胸口。那是他最喜欢的名字。
——都十七岁了,竟然还一个人偷偷的哭泣,他感到厌烦极了。
心里明明再清楚不过,可是泪水却像决堤的河水一般,无法抑遏。
明天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总而言之,今后必须靠自己努力去找出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的状况还不错,只要他找到自己的路,犹大有可为。
我得加把劲……
明天开始,日子又会像往常一样一成不变。一成不变……该去什么地方呢?好想找个人拥抱。
好希望有人在耳边低语。
好希望有人说:我喜欢悠纪,我需要悠纪。
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一个会跟我讲这种活的人呢……?
“……瑛司……”
低沉呢喃的声音和泪水一起被吸进棉被中。
“好想见你……救救我……”
眼睛又湿又热,心则是干涸的,更是炽热的。
拥抱着的手臂的触感瞬间一闪而过。
泪水仍然止不住。
第七章
“芳条,你来一下。”
听到川田的叫声,悠纪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课外辅导的时间结束了。现在已进入六月中旬。班上的同学一边喧闹着,一边把教科书塞进书包里,加快脚步走出教室
。
在圣南,三年级的考生不用分担扫除工作,由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负责打扫三年级学生的教室。
原本学校里的扫除工作就不乏人手。悠纪在一年级和二年级时也曾经每个星期打扫三年级的教室两次。
校方为考生考量到这种地步,如果再失败的话怎么办?
在圣南最被瞧不起的就是成绩不好的学生。容貌、行动的敏捷与否、性格等根本不被当成问题。只要考试成绩不好,私
底下难免会遭到责骂。悠纪原本很讨厌这种太过重视升学率的学院风气,可是他也知道,除了成绩好之外没什么长处的
自己,之所以能在这边念下去,也是拜学校这种风气之赐。
在川田的招手示意下,悠纪走到讲台前面。
“把书包一起带着。”
“是。”
导师要讲什么话,悠纪心里有数。
悠纪跟在川田后面慢慢地走着。
川田果然没把悠纪带到职员办公室,反而催促他到没什么师生往来的视听教室去,悠纪只好默默地走进去。
狭窄的房间里到处摆满了器材,只随兴摆了两张铁管椅子。
导师让悠纪和他面对面坐着,在悠纪还来不及产生窒息感之前,他就定定地看着悠纪的脸。那象玻璃珠一般的瞳孔里映
着川田的身影,可是却看不出有什么感情。
川田叹着气开口说话了。
“你的脸色很不好,感冒了吗?”
“没有……”
“抽烟吗?”
听到导师单刀直入的询问,悠纪端整的脸孔不禁露出一丝惧色。川田悠悠地说道:
“老师本身不抽烟,所以只要有一点味道,我马上就可以闻得出来。”
“就算我现在把你的烟没收,你回到家还是一样抽。不过,现在我是导师,就先把你的烟给我吧!”
“是!……”
悠纪从运动服的内口袋拿出香烟和一只十块钱的打火机,放到川田伸出来的手上。香烟的品牌是万宝路。
他是最近才从KOOL换成万宝路的。上次到便利商店买烟时,不经意地看到红盒子的万宝路,所以就改抽万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