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二)——陈小菜

作者:陈小菜  录入:05-07

穆子石挨打时自己把嘴唇咬出了不少细小的伤口,此刻被他粗糙的指腹一碾,便沁出一排密密的血珠,一阵刺痛攻心之下,脑中却愈加冷静,问道:“若是明天石屋里出来两个或是更多的活人,那就谁也活不了,是么?”

哥舒夜破颔首,说得锐利而直接:“所以你若想自己活着,你弟弟就得死。”

从靴筒中取出一把短匕,在手中掂了掂,割断齐少冲的捆缚。

齐少冲恨死了他,黑眼珠子里几乎淬得出火来,一边活动着手脚,一边咬牙切齿,那神情仿佛要活吞了哥舒夜破一般。

哥舒夜破怪有趣的看着他,已准备好了他随时会扑上来给自己一拳。

谁知等了半晌,齐少冲只是扶起穆子石,让他半靠在身上。

哥舒夜破忍不住奇道:“你不打我?”

齐少冲猛一抬头,眸中怒火灼烧却澄明如水:“我打不过你,不能让我哥跟着遭罪。”

哥舒夜破闻言,灰眸闪动似笑非笑:“早些明白这个道理,你哥也不必挨这一顿。”

说着竟把短匕塞到齐少冲手中,拍了拍他的肩,附耳低声道:“杀了你哥哥,我就放你回家……别让我失望。”

齐少冲紧紧握着匕首,手心里湿漉漉的,满把滑腻的汗水,哥舒夜破的咽喉近在眼前,似乎全无防备,齐少冲呼吸越来越急促,哥舒夜破瞳孔如透明的冰针,闪烁着恶意的期待之色。

穆子石突然轻轻咳嗽起来,攥住了齐少冲的手腕,呻吟道:“背后好痛……”

齐少冲一凛,垂下刀尖,声音嘶哑,道:“哥舒大当家,你既要看一场好戏,能否给我们一瓶伤药?”

左拾飞不待哥舒夜破发话,已递过来一只小扁盒:“我自用的金创药。”

齐少冲接过,道:“多谢你。”

左拾飞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哥舒夜破看他一眼,并不阻拦,只吩咐几个手下将予庄五人锁入山坳后一座光溜溜的石屋中,竹西脸色惨白,却难得的并无惊惶无措的崩溃之相,竹嘉跌跌撞撞的跟在姐姐身后,一边抽抽噎噎的哭泣,目光已完全呆滞了,阿才几步走到穆子石身边:“大少爷……你要不要紧啊?这几鞭子疼不死人的,你要撑下去才好!”

穆子石后背痛得活似被火燎去了一层皮肉,额头脸庞尽是冷汗淋漓,听他话说得不动听,其中劝慰关心之意却是真切,心中一动念,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低声道:“保住二少爷,你娘后半辈子就能衣食无忧不虞匮乏。”

阿才苦日子里熬大的,世事人情很是伶俐,穆子石这话虽隐晦,他却完全听得懂了,颤声道:“阿才绝不会做出半点对不起二少爷的事!”

哥舒夜破看着石门紧闭,道:“让水香过来,亲自看守。”

左拾飞不满,大声道:“大哥,你居然信不过我!”

哥舒夜破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你不是感动于他们的兄弟之情么?那就看看生死之间,他们到底配不配咱们梭子操这份儿心!”

左拾飞静默片刻:“我还以为大哥舍不得杀穆子石,要把他留在山上。”

哥舒夜破指头上沾着些穆子石嘴唇的血,珊瑚珠子一样艳丽纯正的红色,忍不住用舌尖轻舔了舔,笑道:“是有些舍不得,不过……他若没本事活下来,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石屋不大,只两丈方圆,四壁地面都是粗糙的大石块垒成,地上似从未打扫过,无数碎石乱七八糟,只有居中一张白石圆桌固定在石地上,很是光滑,四个石鼓凳子上甚至还有祥云绕花枝的浮雕,想必此地原本是用来小憩赏景的凉亭,却被山贼大煞风景的改作刑房囚室。

一进屋,竹西便拉着竹嘉沿桌坐在石鼓上,齐少冲四顾打量片刻,却搂着穆子石坐到屋子深处两墙交接的角落里。

阿才跟着坐下,伸足踢了踢一块细碎的小石头,只觉臀下颇为粗糙,便问道:“二少爷,咱们为什么不坐凳子,那儿还亮些。”

齐少冲默不吭声,穆子石却轻声一笑,道:“少冲做得极好。”

此地背靠两边石墙,无论攻守皆是一面受敌,无后顾之忧,且屋内唯一一盏烛火正置于桌面,坐暗向明自比居明看暗来得动静皆宜,而穆子石真正放心的是,齐少冲对万家姊弟起了防范之意。

齐少冲低声道:“攸关生死,不得不防。”

说着轻轻揭起穆子石背后的衣衫,打开左拾飞给的药盒,见大半盒药膏黑糊糊的很不起眼,气味更是似酸似苦,一时有些犹豫。

穆子石转眼看了看:“这不会是毒药,他们要杀人,动刀子拳头就足够了。”

齐少冲摇头道:“不是,这药气辛辣冰凉,只怕是这伙山贼乱配的虎狼之药。”

用手指挖了一些,道:“哥,你忍着些……”

药膏一涂上伤口,穆子石就咝的一声痛喘,背情不自禁往前一缩,伤口附近的肌肉剧烈颤抖着,声音里已带了几分求饶的意思:“疼死了,少冲快停手!”

齐少冲一把扣住他的腰:“别躲!”

穆子石被半扶半抱着无从逃避,背后痛得实在熬不过,束手无策之际俯身一口咬上了齐少冲的大腿,两人冷汗同时涔涔而下。

阿才咬着手指,十分庆幸自己的大腿没有搁在穆子石眼皮子底下,大少爷一口糯米银牙虽漂亮,咬在肉里却也舒服不起来,又由衷佩服二少爷竟然能在这种境况下,眉头都不带皱的继续涂抹药膏。

竹西拔下头上银簪,剔了剔烛心,让烛火亮些,四处瞧了瞧,发现这个石屋没有一扇窗户,只有屋顶开了个不足一尺见方的气窗,真是插翅也难飞,心中更增惊惧,咬了咬嘴唇,快步走到齐少冲身边,见他手边放着那把锋利的短匕,不敢造次,柔声问道:“你们看……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穆子石正痛得昏天黑地,齐少冲专注的给他涂药,不时无师自通的哄劝几句,头也不抬,随口道:“大姐说呢?”

竹西不自觉的捏紧银簪,罗裙姗姗,不住的走来走去:“咱们得拿个主意才好!总不能坐以待毙……只盼着爹早些送银子过来……”

穆子石突然张口松开齐少冲的大腿,淡淡道:“没用的,哥舒夜破长得似乎像个人,内里却是只厉鬼凶兽,他要的根本就不是银子。”

竹西面孔发白:“他要什么?”

竹嘉哭道:“姐!让爹娘给他银子,给他田庄,我要回家!”

竹西一口恶气憋不住,怒喝道:“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就知道哭的废物,这里可没有你娘!”

竹嘉被她骤然爆发的怒火吓了一跳,眼泪含着滚来滚去,还真不敢接着放声大哭了。

阿才从未见过大小姐有如此不温婉斯文的时候,不禁侧目而视,穆子石却仿佛司空见惯,只是一边咬牙忍痛,一边微微冷笑。

第六十五章

齐少冲涂完药,看着他惨不忍睹的后背,叹了口气,低下头小心翼翼的冲着一道道伤口轻轻吹气。

竹西见他们老神在在浑若无事的模样,更是坐立不安,自己一介女流,如何能与他们生死相搏?

屋内除了竹西的脚步声,只有齐少冲和穆子石小声的交谈,穆子石背后有伤实在撑不住,不多时已趴在齐少冲腿上昏昏睡去,迷迷糊糊中不忘交代道:“咱们不急着动……先让我睡两个时辰,记得一定要叫醒我……”

夜渐深沉,屋顶天窗漏下一抹银色的月光,竹西只觉眼睛干涩,困倦不堪,正不知这漫漫长夜如何熬过去,只听石门咔的一声突然被推开,一条高大的人影立在门口,冲竹西招了招手:“你过来。”

竹西辨认片刻,见那人正是挟自己上山的女山贼,不觉一愕,却不敢上前。

林神爱不耐烦久等,快步进屋,当啷一声撂下一把尺余长的钢刀:“大当家给了那小子一把匕首,我便给你一把刀,会用么?”

竹西拿起刀,双手握住比划了一下,只觉手腕一阵发酸,摇了摇头,细声道:“我不会……”

林神爱劈手夺过,厉声道:“看好!”

旋身拧腰,不由分说一刀就斫向昏睡中的穆子石。

她对穆子石有种前世宿仇般的敌视,从看到他第一眼起,林神爱就打心眼里感觉到了异乎寻常的危险,仿佛飘行于平静的水面或是柔软的草地,却心知肚明会陡然滋生出毒牙荆棘,令人毛骨悚然心神不安。

林神爱出手极其猛恶,有一刀断颈之势,齐少冲这些年习武不辍,出宫后虽无名师指点,却也算身手敏捷,看着雪亮刀光劈来,抱紧穆子石就地一个狸猫翻,避了开去,但脑后一凉,一束头发已被削断。

林神爱一刀不中,冷哼一声:“小子还挺鬼!”

手臂一旋,跟身进步,又是一刀追击下去。

齐少冲一扭脸余光瞄见刀刃已近,眼看避无可避,灵光一现情急生智,双足抵着石墙尽力一踹,借这反弹之力,贴地平平滑出刀圈,背后虽蹭到地上突出的石块煞是疼痛,但好歹躲开利刃,有惊无险性命无忧。

林神爱连出两刀均是无功而返,心中既惊且恼,出手不再存着小觑之意,八步赶蝉,足尖用力,一脚狠踏住齐少冲的胸口,刀尖下垂指定二人:“还要玩儿么?”

话音未落,眼中凶光一现,刀锋直削向穆子石的咽喉。

齐少冲抱着穆子石避开这两刀,已是倾尽全力,此刻浑身提不起一丝劲儿,而胸膛被踩,想翻身过去挡刀亦不可得,只能徒劳的伸手出去,去抓那锋利的薄薄刀刃,心中却绝望之极——凭林神爱出刀的速度,莫说自己根本抓不住,便是抓住了,那份刀力横斩之下,定然能将自己手掌和穆子石的咽喉一起砍断。

刀气一掠而过,将五指划出浅浅的血痕,眼睁睁看着刀锋划过眼前,却是来不及出手再抓,齐少冲浑身血都凉了,撕心裂肺的喊道:“子石!”

方才连滚带爬一番折腾摔打,穆子石早醒过来,看着刀锋越来越近,眼中并无一丝恐慌之色,却有意味不明的流光一闪而逝。

林神爱瞳孔收缩,已经在等待热血飙出,突地斜刺里冲出个人影,一下撞在穆子石身上,刀锋斩骨入肉的声音直钻入耳,这一刀下去,断开脊骨破入肺腑,正是必杀之刀。

鲜血如意料之中的飞溅,林神爱怔住,血泊中几乎被砍为两截的却是那个叫做阿才的半大少年。

穆子石似早有所料,声音微弱却波澜不惊:“贵寨大当家要看的是自相残杀的戏码,三当家若真杀了我,扫了大当家的兴致,只怕亦有后患。”

他摔得背后伤上加伤痛得面容扭曲,苍白的脸上又沾着几滴阿才身上溅出来的血,却仍是三春清梦飞霰入林般美得祸害无边,林神爱死死盯着他,神色阴晴不定,有几分犹豫迟疑,又有几分压不住的浓烈杀机蠢蠢欲动。

阿才颤巍巍的扯了扯齐少冲的衣袖,支起细瘦伶仃的脖子:“二少爷,你送我的白面馍馍,真好吃啊,我娘也喜欢吃……里面放了很多糖是不是?甜丝丝的……”

齐少冲咬牙忍着心酸:“以后天天给你吃……”

阿才嘴角一翘笑了,但笑容甫一绽开却又凝固,头颈沉重的垂下,气绝身亡。

齐少冲霍然仰头直视林神爱,乌黑的眸子射出凌厉锋锐的光芒,里面燃烧的仇恨深邃冰寒,饶是林神爱心肠刚硬,被这样的眼神一看,也不由自主一个微颤,但她毕竟是死人堆里挣扎过来的,自有一种强横悍恶之气,干脆把心一横,暗道不如手刃了这一对兄弟,便是大当家事后严惩,自己最多不过一死。

一念至此,刀尖一抬,也不多废话,便欲斩落。

“水香哥!”半开的石门外突然窜进一条挺拔的人影,随即呛的一声,兵刃交击。

林神爱屡屡受挫,不禁心焦,咬着一绺散落脸颊的长发,翻腕猱身刀光霍霍,直袭向凭空坏事的左拾飞。

左拾飞与她朝夕相对多年,知这位水香三哥武功膂力皆不是自己的对手,脾气却是气死朝天椒不让独头蒜的又凶又辣,忙飞身避开锋芒,笑嘻嘻地架住她的刀:“水香哥……我可是奉大哥的令来的!”

林神爱一口恶气登时懈了:“大当家说什么?”

左拾飞嘿然一乐:“就是让我来瞧瞧,看死了几个。”

林神爱冷冷道:“一个。”

左拾飞摇了摇头,不甚赞同道:“大哥可没让你杀人。”

林神爱道:“我杀人也是为了公平些。”

看一眼竹西:“这位姑娘手无缚鸡之力,我帮她一把不为过。”

左拾飞笑得好似没心没肺:“我还以为水香哥要杀穆子石……大哥会不高兴的。”

“梭子!”林神爱被戳中痛处勃然大怒,艳丽的嘴唇红得能滴出血一般:“不要太过分,以为咱们山寨没有刑堂么?”

说罢收刀当先出门,左拾飞忙随之跟出,一手搭上她的肩,含笑的声音像是烈日下的大风,呼啦啦吹过,粗糙却爽朗:“别生气啊,做兄弟的给你赔不是……要不明天送水香哥一条红罗裙,穿着也能像个挺水灵的大姑娘,哎哟……”

巴掌着肉的耳光声静夜中尤显清脆喜气。

石门轰然合上的一刹那,竹西猛地起身跑到屋角,捡起齐少冲掉落的短匕,怯生生的神情随即一变,脸颊纤柔的线条绷得紧张而僵硬。

穆子石冷眼瞧见,问道:“竹西,你要做什么?”

月光下竹西的脸色苍白如鬼,眼眸幽幽似怨似毒,终究有些不敢亲手杀人,却将匕首塞入竹嘉手中,嘶声道:“快,先杀了少冲!”

竹嘉日日游手好闲,胸无点墨手上力气却不小,无意识的握住匕首,瞪着眼睛问道:“姐……你说什么?”

竹西见齐少冲正挣扎着坐起,不由得气急败坏,狠狠推着竹嘉走近前去:“快些,你这个蠢人……姐姐没力气,全靠你了!你不杀他,他们就能杀了你!”

扶着竹嘉的手腕,刀尖微颤,指定齐少冲。

穆子石眸光轻动,柔声道:“为什么不杀我呢,竹西?”

竹西叹了口气,声音异常苦涩:“你根本就不会娶我,我心里明白,可我还是舍不得……多留你一刻也是好的。”

怔立片刻,猛地用力摇了摇头,指向齐少冲,声色俱厉道:“竹嘉快动手!”

说着尽全力狠命一推,竹嘉趔趄几步,直往齐少冲身上摔去,脑中懵懵懂懂,却本能的扬起手中匕首,哆哆嗦嗦的逼近。

齐少冲被林神爱踩得十分疼痛,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手足酸软连坐稳都困难,又是赤手空拳,竹西暗忖大局已定,只要竹嘉杀了齐少冲这个强敌,自己再除竹嘉自是易如反掌。

至于穆子石,不妨等到天明,到最后一刻自己再亲手杀了他……但他若肯对自己甜言蜜语几句,那就一起死了也好,生不能同衾死同穴,黄泉路上也感谢这伙山贼的成全。

竹嘉初次杀人,手腕抖得厉害,咬牙切齿既惊且怕的抽搐着面孔,匕首对准了齐少冲的胸口便欲刺落。

靠在齐少冲肩头的穆子石喘着气,突然抬手轻轻推上竹嘉的腰侧。

这一推,似乎浑不着力,竹嘉却啊的一声凄惨痛叫,瞪着穆子石,身子痛苦的扭动两下,捂着腰眼滚倒在地,齐少冲猛提一口气,趁机捡起他丢落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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