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我看着你长大,怎可能让你因为我的一己之私丢了大好前程?怎可能看着你孤身一人涉足险地?”
齐少冲听他说得真挚,话里语间对自己亦非无情,心中暖暖的,颇觉歉疚,道:“子石,我不该让虞氏王妃去……逐你伤你。”
穆子石摇了摇头:“那不算什么,其实你一句解衣赶之,既用上了最合用的人,又给了她一把最合用的刀,四两拨千斤快刀斩乱麻,这一手极为漂亮,我倒是刮目相看,也放心许多。”
他瞳孔清明如镜洞透如水,齐少冲能在里面看见自己闪烁不定的影子,他不记恨本是好事,自己心里却不知怎的越发不是滋味,迟疑着说道:“三哥不想你离开……你是为了成全他跟虞氏王妃最后的时日?”
穆子石浅笑,鸟雀收敛起羽毛一般的静谧而美好,道:“无伤数月前给皇上上过一道蠢到了家的密折,恳请皇上放过我,他愿从此称病不出,自弃兵权,这个傻瓜……可惜,草原一平定,他就没我有用了,皇上当然不允。”
“皇上要的人,他敢扣着不放,惹火了皇上,难道会有什么好结果么?他父王和母亲可都还在京中……我不愿让他将来有半分后悔伤心。”
“殿下,我喜欢无伤,胜过喜欢我自己。”
喜欢二字,他说得轻巧,落在齐少冲耳朵里,却是燃烧着火星的铁线,贯穿五脏六腑,所过之处,肌肤血液无不沾染火毒刻骨,咬牙切齿的嘶声道:“先是四哥,再是无伤三哥,你什么时候看过我一眼?你那么聪明……是真不明白还是一直在装傻?或者你根本就不曾在乎过我?齐少冲这个人,对你就只是累赘只是负担?连敷衍都不屑?”
“你知道么?”齐少冲凝视穆子石,目中劫掠之意如火如荼,爱与不得狭路相逢,终于碰撞出不自知的残忍:“有时候我恨不得自己是哥舒夜破那个畜生!”
穆子石眼神幽凉,却慵懒散漫的笑了:“原来这就是殿下的卧榻之侧……如今舒大人在京中任职兵部郎中,殿下大可去请教切磋一二。”
话音未落,嘴唇已被火热而粗暴的堵住。
齐少冲简直是在啃噬在撕咬,只短短一瞬,穆子石便感觉到了血的甜腥,怒极之下扬手要打,双腕已被铁箍般的手掌牢牢扣住按在身旁。
他坐着,齐少冲却是站着,居高临下气势汹汹,借助椅子和自己的身体,将穆子石完全压制困住。
这个吻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一场深仇大恨的宣泄,或是逼入绝境的哀求,既强势且卑微,是暴君式的征服挞伐亦是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的珍惜。
穆子石的嘴唇线条精巧流畅,薄而柔软,吮吸攫取间有种甜蜜润泽的滋味,齐少冲入魔一般,虽不敢深入肆虐,却越尝越不舍,在唇齿的亲密纠缠中兀自一声声低唤道:子石,你是我的……我的子石……
他双目微闭,沉醉而欢喜,穆子石咬着牙,纤细的腕骨被压得要断折一般,却始终不曾放弃挣扎,睁着的眼睛里一派淡漠空明,除了呼吸不畅造成的痛苦之色,别无一丝情愫流露。
这个吻,无论蕴藏了多少浓烈复杂的感情,都只是齐少冲一厢情愿,与自己毫无干系。
齐少冲似乎感觉到他的冷淡疏离,或是不满足于这样的浅尝轻啄,试探着长驱直入,但舌尖刚刚往里顶去,已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浑身痛得一哆嗦,却强忍着不曾撤离,反而趁势滑入,捕获了他柔嫩细小的舌尖,而血水也倒涌至穆子石的口腔深处。
穆子石喉头立时格格有声,呼吸急促破碎,整个人抖得像是暴风雨下的树叶。
齐少冲虽意乱情迷,却也知晓不对,忙松手放开他,只见他一手掩着嘴,弯下腰剧烈的呛咳起来。
这样的咳法让人有撕裂肺腑流失生命的错觉,一时连空气里都似乎弥漫着血的沉重味道。
齐少冲情急妄为,惹来他这番大咳,本是心疼之极,但唇齿间残留的触觉余味却又如毒如饴,令人心神俱荡绝不忍割舍,怔立片刻,待穆子石喘息平定,亲手端来一盏茶水,柔声道:“漱漱口……会舒服些。”
穆子石抬起头:“殿下,以后别碰我,有辱你的身份。”
齐少冲摇了摇头,正待说话,穆子石却突兀的笑了笑:“殿下可知当年哥舒夜破为什么肯让你去雍凉?”
顿了顿,轻快的又问:“可知我用什么换得他痛痛快快的放你走?”
齐少冲脸色有些发白的屏住呼吸,隐约知晓他脱口将出的必是穿心利剑。
果然,穆子石淡淡道:“那天我跪着,用嘴帮他做了,连他射出来的脏东西,都逼着我全咽了下去。”
他轻声一笑,唇色妍丽如点朱砂,却透着不洁的妖媚之气:“所以方才……殿下不恶心,我都替殿下恶心。”
齐少冲的脸色很精彩,仿佛结上了一层白垩的壳,又被一记重锤狠狠砸碎,溃败得落花流水。
始作俑者穆子石却恍若无事,甚至欣赏着他的崩溃,含着薄薄的笑,慢慢摩挲自己的手腕,腕骨处被压出的一圈淤青十分显眼,良久缓缓劝道:“殿下,别在这等无聊小事上分心了,你刚回朝中,正是不知山高水深的尴尬时候,更该竭力尽智心怀子民,为天下计,为皇上分忧。”
齐少冲木然点了点头,却道:“穆子石,我只问最后一句……”
银灯光辉一刃一刃雪般清寒,他一张英俊的脸在光影中凌厉异常:“那晚射虏关城下,你和齐无伤……你就不替他恶心?”
穆子石微微侧着头,眸光如一汪碧水:“两情相悦,发乎自然,怎么会恶心?”
看着齐少冲仓惶而去的背影,穆子石笑得快喘不过气来,在自己面前,他永远都是个孩子,一举一动每个反应都熟悉得逃不出所料。
即便有一时的偏激失措,齐少冲为人本质还是厚而有德,对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成全,也不愿两败俱伤的毁灭。
而身为皇子,他又有骨子里高高在上的骄傲,对心爱之物,虽坚定倔强不会轻易放手,却也不容半点污染折堕——一块玉若有了裂痕或是被人弄脏,再怎样喜欢,他也断乎不会随身佩戴。
以前自己被哥舒夜破凌辱之事,他隐约知晓,但想来也不敢深思,今日自己三言两语,却描摹出一幅最具体的场景,简单却细致,生动得令人身临其境历历在目,只怕从此他一对自己动心,那种种不堪的淫靡暴行就会阴魂不散,使之不得安宁欢喜。
如此时日一长,他自然就没了额外的心思,况且京中美人如云,到时自有名门淑女为配,哪里还会纠缠一个区区穆子石?
当然,自己绝不会告诉他,之所以还能享受与齐无伤的亲吻,是因为从未在清醒状态下被哥舒夜破吻过,他也不会知道,直到现在,齐无伤与自己都不曾真正欢好过哪怕一次。
心里留下的创伤与阴影,如厉鬼夜行魔影绰绰,哪里就是一句两情相悦可以忽略遗忘的?
若不是被逼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又有谁愿意把血淋淋的伤口翻开放在阳光下曝晒,自轻自贱的求一个放过?
一念至此,穆子石嘴角笑容渐渐苦涩,忍不住低下头,一声声的咳嗽起来。
其时尹知夏已升任内阁首辅兼领吏部,如山公文中,突然看到一封弹劾安王的奏折,反复看罢三遍,竟开口问道:“东宫少傅穆子石……各位可有耳闻?”
其余内阁成员各部尚书不禁大感惊讶,内阁议事,尹知夏素来一句话顶十句话使,没有一个字是闲谈废话,此刻这一句询问,却跟今日要议的事务并无相关,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
当下江耀泉道:“学生听过此人,穆少傅自幼入宫伴读慧纯太子,听闻颇具才干。”
江耀泉是尹知夏一手调教出的能臣干吏,虽已接任刑部尚书,在尹相面前还是以学生自居。
其余诸人见尹相确实是想听听的,便各抒己见,一个说道:“穆少傅当年应考过一次,名落孙山啊!此次一跃而成太子少傅,大约是酬他十年来常随七皇子的功劳罢了。”
另一个摇头道:“思行兄想必不知,永熙二十一年秋闱,他本可金榜题名,慧纯太子忧其年少轻浮,刻意压他三年以期一鸣惊人,却不料……”
江耀泉突然道:“穆子石是罪人穆勉之子。”
此言一出,多少涉及天眷之变,登时内阁里悄无声息。
李淮本任工部尚书,最是讷言敏行,今年入阁做了次辅,却被调任户部,户部千头万绪极难入手,此刻正苦着脸犯愁,当下问道:“轻藤兄怎的问到此人?”
尹知夏号轻藤,李淮与他多年至交,故称一声轻藤兄。
一问之下,尹知夏当即答道:“他参了安王。”
顿了顿,万年冰山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笑意:“参得很好。”
内阁众人毛骨悚然,齐齐打了个寒战,首辅大人苛刻刚峻,得他一赞的穆少傅想必亦非善与之辈,看来朝堂风云再起势不可挡。
第一百一十三章
唯独李淮,听了也就听了,他既对参人没兴趣,也对被人参不在乎,只一门心思的叹气。
李淮擅屯田水利诸般工程,却不擅治人掌势,如今执管田地户籍、赋税俸饷等五花八门所有财政,纷繁杂乱无比,偏偏右侍郎出缺,左侍郎胡稻伙同九司之长拧成一股绳,把个户部打理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一块铁板也似,根本不容李淮插手,只急得他焦头烂额恨不能致仕归乡。
偏偏尹知夏却盯着他,板着脸一拱手,不情不愿的说道:“恭贺东海兄。”
李淮号东海,闻言莫名其妙:“轻藤兄何意?”
尹知夏道:“太子少傅虽清贵,毕竟只是虚衔,想来穆子石的实职,便是东海兄的左右手了……眼下户部虽有掣肘为难,此人一到,或许就能势若破竹。”
说着一双细长上挑的美目冰棱一样狠狠扎在江耀泉脸上。
他人虽调任吏部,心却还属于刑部,此刻见一大好人才平白掉到了户部的地盘,而不能成为刑部的明日巨擘,实在是遗憾之至,理所当然就迁怒得意门生江耀泉——你怎么就不懂得跟皇上说刑部缺人手?
江耀泉略懂一二,当即大腿就有些哆嗦,低头提着袍子就尿遁了。
礼部王之易乃士林名望儒学领袖,又与胡稻有姻亲之好,听得这番议论,脸色就有些不妙,涮了涮嗓子:“早慧者未必能有大成,还是待穆少傅后年登了桂榜,先进翰林院历练几年,放出来办差方是按部就班的道理。”
尹知夏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挑出兵部的折子,内阁便议了议西州驻军饷银一事。
天近暮时,阴云益重而风雪渐大,宫中廊道早早点起了绢灯。
治平宫殿外廊下,一个单薄的身影已跪了快两个时辰,肩头衣角,被卷入檐下的雪花染成一片银白。
梁万谷从温暖如春的殿中走出,被冷风一激,情不自禁先打了个喷嚏,快步走到那人身前,低声道:“穆大人,皇上问你可曾知罪了?”
梁万谷昨日在重玄门被穆子石狠狠整治了一番,此刻见他受苦,心中自然快意,但梁公公毕竟是齐谨身边的首领大太监,见识非同一般,知穆子石不是自己得罪得起的角色,也不敢落井下石,言语间不光客气,甚至还有几分讨好的意思。
穆子石慢慢抬起头,一双眸子映着晕黄的灯光,影影绰绰有些讥诮之意:“微臣不知。”
梁万谷搓了搓手,有些不安的一跺脚,细声细气道:“穆大人,奴婢多嘴劝您一句……皇上圣心烛照,既然让您跪着思过,您能没有罪过么?您瞧这地上冷的,这大雪花儿飘的……服个软罢!”
穆子石冻得木了,早已不觉寒冷,张开没有半分血色的唇,声音在风雪中如金玉琳琅:“多谢梁公公好言相劝。”
说罢低头垂眸,似乎打定主意跪死拉倒了。
好良言救不得该死的鬼,梁万谷撇了撇嘴,自行回得殿中,如实回禀,齐谨却笑了,揉了揉额头,吩咐一旁伺候的宫人:“去传他进来。”
梁万谷不动声色,心中却在琢磨一会儿该给穆大人备下些驱寒的汤药。
那宫人不一会儿便回来了,战战兢兢道:“穆大人起不来。”
梁万谷看了看齐谨的脸色,斥道:“好蠢的东西,跪了两个时辰能起得来?快跟小陆子一起,妥妥的把穆大人架进来!”
看穆子石了无生气的萎顿在地,齐谨起身踱了几步,叹道:“别跪了,坐着罢!”
又道:“你们都下去。”
梁万谷一躬身,领着殿里宫人们静静退出。
穆子石靠着椅子缓了半晌,身上终于感觉到了寒意,登时哆哆嗦嗦的抖成一团,肺腑之间却像点着了一把干燥的火,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
齐谨看着他痛苦的神色,若有所思,待他喘息稍定,低声道:“你身子骨也不好……”
声音竟有几分恍惚几许怅然。
这个也字来得蹊跷,穆子石却知齐谨是想起了齐予沛生前体弱多病诸多磨难,怔怔看着齐谨,两人目光一触,心中均是一酸,却又陡然感觉到一种默契无比的亲近……能陪着自己回忆齐予沛,并怀有同样深刻感情的,这大靖宫中只有眼前这个人。
穆子石道:“皇上……你老了许多。”
齐谨岂止是苍老?那身九龙朱鸟的玄色锦袍穿得空空荡荡,通身皆是瘦骨嶙峋的病态。只听他缓缓道:“赤乌台七年,冬无炭夏无席,病无医药事必躬亲,连衣食都大为匮缺,若不是还有个贞妃做些针线问看守换取饭食,我恐怕就是个饿死的太上皇……”
说着摇了摇头,喃喃道:“好在予沛早夭,不曾遭这些罪。”
他爱子成痴,深受囚禁之苦却兀自替齐予沛庆幸。
穆子石膝盖痛得厉害,仿佛骨头一点点被磨碎了也似,头目森森晕眩,并不曾听清这句话,只见齐谨神色哀伤异常,当下勉力劝道:“皇上,过去种种忘了的好……何苦一味沉湎伤身?太子殿下泉下有知,也会为皇上担忧啊。”
话音一落,齐谨的眼神已变了,眸光像是摔破的琉璃边缘,锋利而愤怒。
思念本该如水草藻蔓,绵绵生长,绝不应被时光扼杀,使得予沛孤寂徘徊在尘世之外。
他穆子石,予沛亲手捡回来养大,恩重如山,他竟敢如此轻松自得的遗忘斩断,恍若无事的自顾大踏步远行?
当即喝道:“穆子石,朕问你知不知罪,你为何抵死不认?”
穆子石昏昏沉沉中反应不及,只愕然发愣。
却听齐谨道:“当年若非慧纯太子救你于水火,视为手足,一力维护,多年栽培,你焉有今日?”
“天眷之变你带少冲逃出宫中,明明有北陲田庄可以安身,你为何使得少冲流落贼窝,令天家蒙羞?为何在安危未明之际,又将他一人遣至塞北军营烽静王帐下?”
“朕既已复位,你为何不随同皇七子回京见驾,反而擅自滞留边塞军中?”
“你到底意欲何为?想制住朕唯一可用的皇子?还是想辅佐雍凉作乱?”
“你莫不是真想应了那句国祚动摇诸龙相残?”
齐谨冷冷凝视穆子石,一句比一句沉实尖锐,字字如刀如戟。
穆子石很费力的思忖良久,似乎终于听懂,嘴角不由得绽放出雪雾一样的模糊湿冷的笑意:“皇上,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