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遮掩,苏源越无不看之理,又不敢强夺,恐怕伤了卢帆——二人正僵持不下,只听得正堂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子樯,你坐在门槛上做什么?”
卢帆回过头,望见顾珩罩一领湖蓝锦袍向自己缓缓走来——他身形尚弱,那锦袍是太子顾珽所赠,自然大了许多,曳在
地上犹如初春的一泓清泉,闪着错银线的光芒。
卢帆不禁很有些愉悦快意,暗忖道:这才是皇族之风,你那延君怎么能够相提并论?
正这样想着,顾珩已经来到卢帆之前,颔首微笑道:“子樯?”
卢帆连忙挡住地上的画像,起身回礼道:“见过殿下。如今春寒未尽,殿下万望珍重身体。”说罢解了斗篷为顾珩围上
,又替他系好丝绦。
顾珩笑道:“不知适才子樯在这里——”他微微侧过头去,瞥见立在一旁的苏源。
苏源躬身施礼,不待说话,只听卢帆笑道:“这位是延国的鸿胪治礼郎苏源,就是昨日救我之人。”
“见过三殿下。”
“苏郎君免礼。”顾珩笑道,却不急于和继续卢帆说话,只是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苏源,目光里充满莫名的深意。
苏源并不回避,反倒是也同样盯着顾珩。
卢帆拉了拉苏源的衣袍,蹙眉道:“你怎么能够这样盯着殿下?实在无礼。”
顾珩笑了笑:“无妨,珩还要谢过苏郎君。”
苏源道:“不过举手之劳。殿下如此说,小臣实感惶恐——卢使说得对,如今春寒料峭,延国又在北地,比不得宏朝暖
和,还请殿下回屋罢。”
顾珩点点头,又对卢帆笑道:“子樯,我见你似乎心有郁垒,出了什么事么?”
卢帆摇头道:“哪里……微臣没,没什么。微臣送殿下回去吧。”
话罢,又偷眼瞥了瞥苏源——他此时也微笑着,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还说不会被看出来。”
顾珩听卢帆如此说,便不再多问,正要随卢帆回去,却瞅见了地面上的那幅画像,引得他好奇地蹲下身去。
“子樯,这是你画的?”
“回殿下……是。”
“子樯,你没事在地上画只龙头做什么?”
“……”
苏源背过身去,不知该不该笑出声来。
第三章:九玥之宴
“子樯,快到九玥了吧?”马车中,顾珩拉开车帘问一旁的卢帆道。
卢帆只是茫茫然望着天际处连绵的远山,松挽着缰绳,仿佛失神一般。
“子樯?”
“啊,殿下何事?”卢帆回过神来,弯腰凑到车窗边笑问。
顾珩摇摇头,微笑答道:“没什么。你在想自己的事,我便不问了。”
卢帆一怔,连忙说道:“微臣并没有想什么事,殿下……”
顾珩笑笑:“莫非是前几日那幅画像之事?苏郎君并非有意笑你笔拙,也怪我不该妄猜的……”
卢帆将头一摇:“此事怎么能怪殿下!都是苏源他自鸣得意,微臣看不下去,原本想要挫挫他的锐气,谁想到……父亲
说得对,我总是什么也做不好。”
顾珩听他提及苏源,蹙一蹙眉心,旋即道:“不知子樯你是否觉得那位苏治礼郎有些奇怪。”
“啊?”卢帆微微吃了一惊——那日见到苏源从浮水城外赶回的时候,身上的确莫名沾了些盐粒——他定了定神,才开
口将当日所见与顾珩悄声说了。
顾珩听罢,叹了口气道:“这苏源恐怕不是等闲人物,九玥定要出事了。不过子樯,你我都是外邦之人,切记不可卷入
其中,否则便性命凶险了。”
卢帆点点头:“是,殿下。殿下若是不放心,我小心注意着苏源便是……诶怪了——”他向前探了探身,却发现如今扛
着延国旗帜的并不是苏源。
“是换了人吧?”顾珩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我们也要到延都了。”
“是的,殿下。再行半日,就是延国都城九玥——相传两百年前曾有九颗明珠坠于此地,光芒闪烁一月不歇,正当众人
要将这九颗宝珠送至当时的延都时,九颗宝珠竟一夜失了踪迹。殿下你说此事可算稀奇?”
顾珩含笑点头道:“再后来,当时的延君元瑜便作主将都城迁到此处,还定名为‘九玥’——从此延国倒仿佛真有神只
相助,国运愈发昌隆起来。苏源之事不急,反正都要到九玥了,想找一位鸿胪治礼郎并非难事。只是子樯你无须刻意寻
找……唉,我说这么多作甚?你族世代簪缨,你盘桓其中,自然极有主见。”
“殿下哪里的话,我……”卢帆听得顾珩如此称赞自己,脸颊蓦地一红,张口结舌不再说下去。
半日之后临近正午时分,他们终于进入了延都九玥。
延国地处西北,都城九玥的风貌与宏朝京都大为不同,卢帆平日也只是听族叔们说过几次,并未亲眼见到那些新奇事物
,此时自然觉得好奇。但他想起适才顾珩所言,自觉不能有失使臣风范,因此断然不敢左顾右盼,突然想起笼在袖中的
从姊妹们留给自己的单子,暗忖道:等以后有了空闲,自己独自出来再买不迟。
车马簇拥着顾珩众人入了内城,高耸的重重宫殿下,延国君臣已经等在那里了——远远望去虽然黑压压一片,却是鸦雀
无声,一派庄严肃穆之气,俨然是大国风度。
卢帆引了顾珩下车,由曾稷带领着,在两位谒者仆射扶持下穿过两边高高擎起的旗帜,来到了延君面前。
他退至顾珩身后,才缓缓抬起头来,打算看一看延君究竟是何模样,却在看清对方的面目的瞬间,如遭霹雳一般呆立住
了——
眼前身着灰色狐裘,束着高高的璀璨冠冕含笑而立的,不是别人,正是消失了半日的苏源。
顾珩却并不惊讶,与苏源,不,是延君元舒道了礼。
元舒笑道:“路途遥远,宏三皇子此行辛苦,今夜朕便在九华殿设宴为殿下洗尘。”他虽是在对顾珩说话,目光却不由
自主望向顾珩身后的卢帆。
卢帆此时只是瞪圆了眼睛,将毛茸茸的符节搂在怀里,怔怔地盯着元舒,脸上泛着迷迷糊糊的神态,犹如冬眠初醒的兽
物。
元舒轻轻咳了一声,有意冲他笑了笑。
卢帆别开脸去,空出的手指攥紧了斗篷的纫边,仿佛要将那雪白的狐裘扯下几缕软毛。
元舒料他定是别扭生气了,暗忖道:这也实在不是朕有意骗你,日后再解释罢。
他心念电转之间,又怔了怔——往日自己或是玩笑或是权谋之间骗过的人也不知多少,早就该习以为常,这卢帆不过是
宏朝的使臣而已,怎么唯独就那样急切地想和他解释清楚呢?
元舒正想到这里,应诏左右郁鹤突然示意有要事禀告。他便微笑对顾珩道:“先请三殿下前往客宫暂歇,待到宴饮之时
再行相请。”
顾珩点头道:“多谢。”
旁边的卢帆只是漠然而立,行了揖却不看元舒一眼。两旁的谒者仆射便举步在前,引二人去了。
元舒回过头对郁鹤道:“什么事?”
郁鹤惨淡着脸,附至元舒耳畔低声道:“禀陛下,裴正卿适才……去了。”
元舒蓦地僵了僵,下意识回头攫住郁鹤:“你说什么?!”
“鸿胪正卿裴章……故去了。”郁鹤垂下头,声音却依然清晰地响起。
元舒勉强稳住身形,颤抖着捏紧了郁鹤的手臂低声问:“裴正卿可留了什么话?”
“裴正卿说,陛下莫要因为这个而耽误了大事——否则便枉费他的一番苦心了。”
元舒缓缓叹了一口气,抬眼看一看穹窿——正午日光粲粲,比九玥最为富丽堂皇的宫殿还要辉煌灿烂,北归的鸿鹄展开
了巨大的翅膀,剪出模糊的日影,掠过重重的鸱吻殿瓦。
九华殿向来是延国为各国使臣举行宴饮之处,是夜更是灯火辉煌、人影攒动。
纱幕珠帘轻盈地垂落在光洁的贴金石砖上,挡住舞姬们回旋的旖旎风情;大架的铜枝灯盏被灌了上好的香油膏脂,燃烧
时氤氲着动人的馥郁芳香,令人如在云端,飘飘欲仙;宫女们锦绣新裙、皓腕悬玉、纤足垂铃、环佩叮咚作响间端着雕
镂精致的金银食攀杯盏来来往往,各种珍奇的食物和美酒堆满了众人面前的髹黑食案。
卢帆坐在殿中,默默看着延宫中的热闹风景,勉强提起几分精神来——食案中堆的大多是些牛羊肉之类,烤得分外鲜美
,“滋滋”地泛着诱人的油光,衬着旁边青玉小碗中的莹洁乳酪,更是极引人食欲——只可惜卢帆向来不喜腥膻,最讨
厌就是羊肉乳酪,何况他今日知晓受了元舒诓骗,更加恹恹不振了。
卢帆举起案角的细颈鸡首酒壶倒了一碗紫红的葡萄酒,兀自灌了一口,霎时呛咳了好几声——他平素就不惯饮酒,在乡
宴中往往数杯泉醴便醉得脸色潮红,因此即使是这在延人看来最为甜香的酒水,也照样让他好一阵晕眩。
待卢帆抬起头时,却赫然发现殿门处走进来一位素衣男子。
那男子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面色苍白却藏不住形容俊朗,身影修长仿佛冬雪初融时的一枝玉兰,风采灼灼不逊于卢帆
见过的任何一位大族公子;他仅仅悄然立在那里,便已经吸引住了殿中不少舞姬和侍女的目光。
“请问姑娘,那又是哪一位?”卢帆侧过头问一旁服侍的宫女道。
“卢使问的可是立在殿门的那位公子?”
“正是。”
“那是我们宏朝的丞相加柱国大将军,裴华裴大将军。”
“什么,丞相?!”
没想到延国的丞相竟是这样的年轻,卢帆被唬了一跳,又细细打量着对方——裴华,不知是裴章的第几个儿子——他今
夜克卦谏恚训朗桥嵴鹿嗜チ耍?/p>
裴华身为丞相,又兼任柱国大将军,兵权政务同时在握,着实太……
卢帆才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袖,低头看去——只见一位男孩子仰着脸笑嘻嘻地望着自己,露出一排晶
亮的牙齿。他不过六七岁的模样,生得犹如雪团一般,裹着轻蓝的锦缎小袄,垂髫浓髦,衬得一双圆眼明亮动人。
“你……”
卢帆觉得他天真有趣,肖似多年前的幼弟卢彦,爱怜之心顿起——刚想抱过对方,男孩却已经攀着卢帆的衣襟,往那案
边爬去,伸出玉藕似的胳膊,抓起那碗乳酪就往嘴里倒。
他抓碗时动作稚拙粗鲁,透着一股痴气。还不待卢帆拦阻,只听“咣当”一声脆响,男孩子的蓝锦沾了粘稠的雪白乳酪
,那铜碗在地上“骨碌碌”转了几圈,才尴尬地倒扣住了。
卢帆尚未反应过来,对方却牵起他的衣袖,卖力擤了擤鼻涕——卢帆原本端肃的黼黻广袖,此刻早已惨不忍睹。
“殿下!殿下快放手,这是宏朝使臣,不可……”身边的宫女吓得脸色惨白,连忙伸手要从男孩的掌心里拉出卢帆崭新
的衣袖,又对卢帆赔笑道,“这是我朝太子元随……”
男孩子却只是盯着卢帆,咧嘴喃喃道:“先生……”
“随儿!”殿上传来一声怒喝,元舒撴了撴酒碗,目光严厉,“谁让你跑到这里来的?!太子宫中没有人了吗?还不把
他带下去!”
早有几位侍者迎上来,要带走这位叫元随的延国太子。
元随依然扯着卢帆的衣袖,又眨眨眼,脸上闪过一丝失落的神色,蓦然松开手:“不是先生……”
他摇摇晃晃地从卢帆身上站起来,垂首失魂落魄地蹒跚而出。
宫女一边忙不迭地为卢帆擦去袖上的脏污,一边颤声说道:“我朝太子年齿尚幼,冒犯宏使,还请……”
“那是你们的太子?怎么……”卢帆蹙了蹙眉,还是把梗在喉中的“傻”字咽了下去,他默默望着元随的身影消失在帘
幕下,不知怎么的,心中竟沉重酸涩起来。
“那便是元兄之子么?”顾珩抿了一口殷红的葡萄酒,敛着眉目问坐于身边的元舒。
元舒漫不经心地点头道:“是——随儿幼时得了一场大病,高烧三日不退,虽侥幸得愈,可终究因此痴傻了。不说这个
了,此番顾珽突然给朕写信,急于将你托付于朕——他与顾瑨之争,竟真的危急到如此地步了?”
顾珩取过案角的银酒壶,垂目道:“元兄身处宏朝十年——虽置身事外,但个中内情,恐怕比珩要更清楚几分吧。兄弟
阋墙,见笑了。”
元舒瞥一眼顾珩,见他虽然勉强微笑着,却始终没有抬头。他叹了口气,割了一片羊肉:“只是他自己竟不来。”
顾珩摇摇头:“皇兄心地软弱,从不敢忤逆父皇——他早料到争不过仲兄,也无心去争,只希望我能免于此祸而已。至
于皇兄自己,自程洗马故去之后……皇兄总是告诉我,他已无意苟活于世……”顾珩紧紧攥住了酒壶,再也说不下去了
。
“好了,事已至此也无他法。你便暂且在此住下,若宏朝确有变故,再另做打算罢。”
顾珩笑了笑:“此事原与元兄无关,元兄能出手相助,珩甚是感激。”
“无妨。”元舒为顾珩倒了满满一碗酒浆,又笑道,“只是阿珩,你不考虑换一个使臣么?”
“啊?”顾珩一怔,又看看殿旁脸颊酡红的卢帆,笑道,“珩以为子樯恭谦有礼,再合适不过。”
二人正在殿上交头接耳,卢帆却再也坐不住了——适才的两口葡萄酒在腹中翻江倒海,此刻仿佛融进了血肉之中,腾腾
地燃烧起来,又蒸作了青烟直冲额前而去——加之殿中纱幕珠帘重叠,大有密不透风之势,卢帆愈发地感到被酒浆发酵
得头昏脑胀。
他趔趄着站起来,稳了稳身形便往殿外走去,想寻一丝凉意。
卢帆掀开最后一重纱帘,冷冷的夜风倏忽间灌进了衣领脖颈,他霎时清晰了许多——九华殿外满地碎银般的月光,透过
干枯瘦黑的树枝,犹如在地上绘了一幅清癯的焦墨山水。卢帆向那系帘的宫女要了一枝细纱宫灯,便一步步下了那大块
青石铺就的冰凉台阶。
离那九华殿越远,空气便越加清寒——这九华殿处于谒者台旁,并不深入内廷,守卫原本便不多,加之今夜大都抽调至
九华殿内,因而殿外更加寂寥。卢帆多走几步,殿中的管龠笙箫之声渐渐轻微四散,只能听得那风摇枯枝的“吱呀”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