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恋人——北川秀宏

韩医生的意思是要他一直陪伴他吗？

这份工作待遇很好，却没有前途。他不可能浪费很多时间在这里。

韩兆瑞停止了那个话题的讨论，他用汤勺搅了一下沸腾的粥：“差不多了，再用小火煮十分钟就可以了。我要回医院了。”

“你不上去看他？”

“不用了，我马上就要赶回去。反正他只是想找个人撒娇，如果被他缠上了，我下午就不能及时给病人做手术了。”临走前韩兆瑞给了肖磊一张自己的名片，叮嘱他如果宋汶雨有什么不适就马上和他联系。

肖磊端着一碗粥上楼，不停回想刚才韩兆瑞的话。

他只是把现在当做过渡期，只要找到合适的工作一定会马上离开的。

“宋先生，你吃一点八宝粥吧。”

“兆瑞还没有回来吗？”

“他把东西给了我，然后又回医院了。”

“……我不吃。”

“可是这碗粥是韩医生做的。”他只是帮了一下忙。

“他有时间煮东西却没时间上楼看我？”

呃，这是在生气还是在闹别扭呢？

“他很忙……还有……嗯……他怕你不吃东西……所以……你吃点吧！”

“我不饿！”宋汶雨断然拒绝了。

肖磊端着碗尴尬地站在门口。

“那个……还是……”他还想努力游说。

“我告诉你，就算你拿瑞兆压我我也不怕！”

话刚说完就听见“咕~”的声音，宋汶雨的脸刹那间变得通红。

“吃点吧……韩医生很用心做的。”

“……端过来……”

肖磊把宋汶雨扶起，让他靠在床头。宋汶雨吃了两口就说吃饱了。

那么一点分量，怎么可能会饱？但是无论肖磊怎么劝说，宋汶雨也不肯再吃一口。

很难吃吗？如果是自己做的还有可能，这可是韩医生做的啊。

端着碗小小喝了一口。味道很好啊！肖磊弄不明白了。

不过既然他不愿意，他也不能逼他。

洗碗的时候，肖磊又仔细想了一下——宋汶雨不是不饿，也不是嫌东西不好吃，那为什么不肯吃呢？昨天到今天，他吃的东西屈指可数。

有一个想法在他脑子里逐渐成型，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那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你不肯吃东西是因为不想上厕所吧？”

推开门就是如此突兀的一句话，靠坐在床上的宋汶雨吓得连手上的书都掉了。

“是这样吧？”

“是、是什么啊？”

“吃了东西就会排泄，你不愿意让别人帮忙所以干脆就吃很少或者什么也不吃，是吧？”肖磊可以肯定自己推断是正确的，因为宋汶雨的脸因为生气涨成紫红色。

“你、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什么不愿意别人帮忙，谁会帮我啊？惠娟？还是兆瑞？还是你？你知道之前的看护怎么说吗？‘你连自己都不能照顾，活着也是浪费金钱！’反正每个人当着我的面都会说要好好活下去，可是背后呢都把我当成累赘！都嫌我烦！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宋汶雨歇斯底里地叫着，还用手捶打膝盖——那里的褥疮还很严重啊！肖磊的心都揪紧了。

他从后面抓住已经陷入疯狂的男人的手，试图阻止他继续伤害自己。

“别动啊！不要伤害自己！我愿意，我愿意帮你！无论是上厕所还是洗澡，或者是别的什么，只要你愿意我就帮你，我不嫌你烦，也不当你是累赘，所以，不要这样……”

虽然是病人，但是猛然间爆发的力量还是很厉害的，宋汶雨不停挣扎，肖磊差点抓不稳。

等到他精疲力竭，才大口喘着气停止，不过他的身体开始另一种颤动，瘦弱的肩膀微微抖动着。

“我……我也很厌恶这样的身体啊……”

“我知道……” 肖磊抱紧他。

“我……我也很想和以前一样健康地生活着啊……”

“我知道……”

“我……也不想麻烦别人啊！我也不想连上厕所这样的小事都无法做到啊！为什么要是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肖磊感到一滴一滴滚烫的液体滴到自己手背上，烫着他的手，烫到他的心……

“请让我照顾你……好吗？所以，别再哭泣了……”

一个曾经事业有成、身体健康的优秀男人，转瞬间失去了一切，无论是谁都无法坦然接受这样的事实吧？

他为他心痛，因为同情。

3

经过好一番折腾，宋汶雨终于抽泣着睡着了。肖磊松了一口气，这才第二天，就闹出这么大的事，往后的日子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呢。

据韩医生说这个男人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可是性格和孩子一样——别扭、撒娇、任性。是他本身就是如此呢，还是因为疾病的缘故？

肖磊第一次感激上天——虽然他没有父母，没有家人，也没有钱，不过好歹有个健康的身体。在孤儿院的时候他就经常看见身体有缺陷而被父母狠心抛弃的孩子被送来，一定还有更多残疾的孩子被父母遗弃吧？为什么那些父母能这么狠心呢？那可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啊！

孩子在孤儿院会受到很好的照顾，不过由于疾病以及孤儿院资金有限，即使阿姨们付出全部心血，那些身染重疾的孩子大多数还是回到“上帝的身边”——孤儿院的院长是基督教徒，她说因为上帝舍不得他最爱的孩子，所以早早就把他们召唤回他的身边。

那么，这个睡在自己膝盖上，脸上还挂着泪痕的男人，也是被上帝宠爱着吗？

如果是，上帝为什么要让他受这些苦？

他低头看着男人，虽然睡着了还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是怕他走掉吗？和那些人一样……

也许是长长的头发让他的脸发痒，宋汶雨不停用手拨开头发，可是过不了多久头发又会掉下来，于是他又反复着刚才的动作。

好可爱……

可是，可爱这个词不能用在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身上吧？

人们会说可爱的女孩、可爱的孩子、可爱的小猫小狗……没人会说“可爱的男人”吧？

肖磊忍不住帮他把头发拢起来，露出一直被遮挡着的脸。

和他的身体一样，清瘦；太久没有外出白皙中泛着青色的皮肤。不过他的鼻子很挺，嘴唇也很薄，就这样看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吧？

再加上身高、财产，难怪他会是黄金单身汉。遭遇这样的变故好比从云端跌落深谷，而且一辈子没办法改变。

不过话说回来，姚慧娟还算是个不错的女人，虽然没有亲自照顾重病的丈夫，但也没有和他离婚，落井下石。也许他们感情深厚，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

换作自己，如果知道对方不久于人世，可能会马上离开吧？

这样事不是很不负责任，很让人唾弃呢？

也许因为是孤儿，没有体会过家人的关怀，孤儿院的老师再怎么温柔也不可能只对他一个人好吧？

肖磊也觉得自己是铁石心肠，没什么感情的人。

一直被宋汶雨的头压着，肖磊的脚开始发麻。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把宋汶雨移到床上，替他盖上被子，再轻手轻脚替他的褥疮换药。

依然血淋淋的患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不小心力道重了一点，熟睡中的男人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凉气。肖磊急忙停下手上的动作，等到他呼吸平缓了才继续。

一切都处理完，他已经是汗水淋漓，一半是热出来的，一半是吓出来的冷汗。

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说研究电磁波治疗仪的使用方法、注意事项，还有晚饭。

正在厨房和锅碗瓢盆以及糖醋油盐奋斗的时候，客厅的电话响起来了。

来电显示的号码是姚慧娟的手机。

“喂？姚小姐？”应该叫“太太”的，可是，感觉好别扭。既然对方也没有反对这个称呼，就继续这样叫吧？

“肖磊吗？今天韩兆瑞来过吧？汶雨的病没什么吧？”

“啊，韩医生早上来过。检查了，没什么。”直觉宋汶雨一定不想妻子知道他得了褥疮，所以肖磊也不自觉地撒了谎。

“那就好。对了，晚上公司有应酬，推不掉，我就不回来吃晚饭了。可能还要陪客户，所以你告诉汶雨我会回来很迟。”

“好的。”

“谢谢，请你好好照顾他。”

“不用谢，我会的。”

挂上电话，肖磊拍拍胸口。她不回来，就不用担心被他发现自己不会做饭了——果然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更多的谎言来掩盖。这世界上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迅速学会烹调啊？

努力一下午，成果是掌握了番茄炒蛋、青椒肉丝还有小白菜汤的做法，虽然不算很美味，至少不是无法下咽。肖磊多少还是有点满足。不过浪费的材料多到让他心痛，为了秉持“节约美德”，肖磊把能吃的菜一扫而空，最后肚子胀痛，难受得要死。

差不多5点的时候，肖磊推开宋汶雨房间的门。

他已经醒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天花板。

“你想吃饭了吗？我做了青椒肉丝，小白菜汤、还有番茄炒蛋。”

宋汶雨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呃……”还以为刚才的事情过后对方会对自己稍微好一点，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冷冰冰啊。肖磊咋了一下舌，“还是你想吃八宝粥？中午的还有剩。”

又是一片沉默。

“对了，韩医生交待过要用电磁波治疗仪照射伤口，你等一下我拿上来。”

“我以为你走了……”

“嗯？”肖磊停下脚步。

“我醒了但是你不在……我想你一定和他们一样……”

“我只是去厨房了……因为你在睡觉我就没有告诉你……你放心吧，我答应过会照顾你的。”

“照顾？因为我雇佣你？你是大学生，为什么愿意做这种事情？大多数的人都会瞧不起这样的工作吧？”

“因为我……没找到工作。”

“那么等你找到别的工作，就会毫不犹豫离开吧？”

“……”他的确是这样打算的，就在刚才他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他竟然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置宋汶雨于不顾。

“说什么照顾、帮助，都是一时冲动吧？时间长了你就会厌烦，然后找到合适的工作离开这里。”

“我想……我不会。”

“别骗人了！”宋汶雨露出轻蔑的笑容，“你连撒谎也不会。”

“我……”

“算了，反正我早就看透了。我还不饿，你先帮我弄脚吧。”

“……好。”

反复调整适当治疗仪的距离，肖磊记得韩医生说过如果不小心会灼伤皮肤。

“不会热吧？”

宋汶雨坐在床上一边接受治疗一边看书。

“还好。”

过长的头发再次成为他烦恼的对象，因为会挡住眼睛。

“那个……你要不要剪头发呢？”一直守在一旁的肖磊小声地问。宋汶雨心情很不好，他不想又惹他生气。

“剪头发？我不想出去，也不想别人来。”气恼地把头发挂到耳后，可是不到一秒钟就又掉下来。宋汶雨干脆用一只手按住头发。

“不用找别人，那个，我可以帮你剪。”

“你会？”细长的眼睛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

“呃，以前在孤儿院的时候我们经常互相剪头发。技术不算好，可是还凑合吧！”

宋汶雨突然沉默了，眼睛中多了其他的神采。

“那你帮我吧。反正没别人看见。”

“啊！你也不要这么自暴自弃啊！多少相信我一点吧！”肖磊佯装痛苦地说，于是对方默默点了点头。

因为是DIY，所以根本不用那么复杂准备很多工具。基本上来说，一把剪刀，几张报纸，还有一张大大的毛巾就OK了。肖磊把报纸铺在地上，椅子放在报纸上，免得剪下来的头发掉在地上很难打扫，然后抱宋汶雨坐上去——为了怕他不舒服，还特地放上垫子，最后用毛巾将他脖子以下的地方围起来，剪下的头发沾在肌肤上会很痒。

“好了，你不要动。这位客人，你想剪什么样的发型呢？”

“只要剪短就可以。”宋汶雨缩缩脖子，毛巾围在脖子上很不舒服。

“好……嗯，房间里的光线太暗，等我去把窗帘拉开。”

这个房间一直被厚重的窗帘遮得密密实实，宋汶雨都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不要！开灯就好。”

“何必浪费电费呢？反正现在外面也很亮。”肖磊走到窗前，手已经放在窗帘上，可是他突然发现宋汶雨的身体在颤抖。

“你怎么了？”

“不要拉开窗帘……我不想……就这样，保持原样就好。”

“可是……”肖磊还想说点什么，不过看到宋汶雨的模样他就放弃了。

有点神经质的男人，既然他说不要就不要好了。

打开房间所有的吊灯，好像顿时多了一个太阳。宋汶雨也停止了原因不明的颤抖。

肖磊拿起剪刀，开始理发。他夹起一缕头发，熟练地开始修剪，还挺有理发师的架势。

“你学过理发吗？”

“没有。不过以前在孤儿院我们经常互相帮忙剪头发，久而久之，熟能生巧了呗。”

“……你是孤儿？”

“对啊！在外面理发很贵的，所以我们都是老师帮忙剪头发。女孩子比较划算，因为老师会帮她们梳漂亮的头发，男孩子呢，就很干脆的集体平头。有一年夏天，老师因为太忙了一直没有时间帮我们理发，我们热得受不了，便偷偷把电推子拿出来，相互帮忙。啊，你别动，小心剪到耳朵。”

“可是很痒……”

“哦……”

“然后呢？”

“什么然后？”肖磊不解地问。

“你刚才说的，你们互相理发，然后呢？”

“然后分头变寸头、寸头便癞头、癞头变光头。没办法啊，大家都不会用，好好的头发被推得乱七八糟，不亚于现在的摇滚青年。老师看见了哭笑不得，只好全部理光头。那年夏天，孤儿院十几个男生全是和尚头，走出去还挺壮观的。”

“扑哧……”

“别动啊！如果弄伤到你就糟了。”

男人立刻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夏天到了，还是短一点的好。”肖磊继续修剪，“上中学后，大家都变得比较讲究外表了，就纷纷仿照海报里的男明星修剪头发——我们谁都不愿意去理发店，因为没钱。刚开始的剪出来完全不成形，还有人因为头发被剪坏和‘理发师’打了一架。不过大家的手艺也在反复实践中操练出来了……闭上眼睛，我要剪你前面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