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人走到小院外头,果见容洛站在那里,她便对他道:“容少爷,老夫人正在看病,何事不妨过会再说。”
容洛语气凉薄:“等不了了,请梁叔伯出来说话。”
“你这孩儿……”梁夫人见他如此态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梁家老爷随后赶到,看见容洛,脸上露出一片厌烦之色:“你怎么又来了,道理跟你说了再三都没有用,真是越来越不
懂事!”
容洛心中气愤,也顾不得什么颜面,冷笑一声道:“感情容洛今天还来不得了,从前没有看出来,梁叔伯的品位倒是独
特的很。”
梁家老爷闻言一怔:“你什么意思?”
容洛笑了笑道:“我说的什么意思,梁叔伯自然心里清楚。”
慕浮笙也正巧随着梁老爷从屋里出来,见他们如此针锋相对,却也没有阻止,只静静在立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
“家母生前没有别的喜好,独爱收藏名家书画,她从小画艺精湛,也曾经亲手描画过不少的工笔丹青。因而至家母去世
时,家中还留有不少她作的画。
先父与家母感情要好,今年夏时,父亲因为忽然十分想念家母,一时情动,便在她曾经画下的一幅兰花图上提了一首七
言小诗以作悼念……”
容洛说到这里,声线已有些不稳。
碧水瑶池莲花盛,年年逢秋年年枯。
去似朝云无觅处,花别虬枝凤别梧。
容洛的小名碧瑶,而容夫人的闺名,正是朝凤。
他还记得那时盛夏,病中父亲扯着他一道并肩立于南岳家中的小窗棂前,仰头望着天,眼神十分惆怅:“瑶儿你说,我
们奉阳家中小瑶池里的那些莲花,到现在是不是也应该开了?”
容洛顿了顿,继续道:“我记得那首小诗上还嵌着容洛和家母的名字,不知梁叔伯可曾见过这样的一幅字画?”
梁家老爷闻言,神情一变。
容洛将他这表情收进眼里,又继续道:“还有好几幅书画,本是家母一直珍藏在家中书房里的,然而自家母死后,父亲
怕睹物伤心,便一直将他置于箱底不曾拿出来过,但容洛于家母在世是却也曾有幸扫看过几眼,若是要我说出名字来,
倒也是不成问题的。”
容洛说着又道:“或者叔伯可以给我解释一下,厅堂里头挂着的某些书画都是从何处来的?”
梁夫人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随之也变了脸色:“容少爷莫非是怀疑我们讹了你们容家的东西?”
“何止,”容洛冷笑一声,“家父今年入秋时去世,留给容洛的除却一些散碎微薄的银两,还有南岳一座宅子。孰料没
多久,不知从何处来了帮人,说是家父走后,在外的生意无人顾看,如今倒垮,欠下的债务要用房屋以做抵押。容洛没
有什么从商经验,对这些生意场上的事情也是一窍不通,听得这样的话,一时还当了真。如今一看,才觉定是被某些别
有用心的人给骗了罢!”
“你这孩子……真是放肆!”梁家老爷气结。
“怎么敢呢,”容洛笑了笑道,“先前贤侄登门拜访贵府,只想讨回叔伯早年欠下父亲的银两,但见彼时叔伯行辞间颇
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容洛还当您近来生活有些拮据,便没多做计较。”
容洛说完又上前一步,寒声道:“如今梁嬷嬷一点伤寒小病,梁老爷竟都要劳请我们奉阳顶顶有名的大夫亲自出诊,而
且一出手便如此阔绰,容洛也是至此才知晓,梁叔伯之拮据,原来还是要对人对事。”
“现在梁嬷嬷的病也看好了,眼见就要过年,梁老爷是不是该把往年在家父处欠下的钱归还才是?”
“你……”梁家老爷听完他这些话,一只手指着容洛,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容洛却是越说越上劲头,又往前踏了一步,还再说想话,慕浮笙忙过来拦住他:“小洛,别说了。”
容洛的步子一顿。
慕浮笙扶着他的肩膀道:“算了。”
容洛看了看慕浮笙,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梁家夫妇,随即到他们的诸多不是,又是一阵血气上涌,欲要挣开他再上前
一步,却被慕浮笙捉住了手臂:“小洛!”
那手力强劲,容洛如何也挣脱不得,于是气愤地回头对他道:“慕浮笙,你做什么,莫非连你也要帮他们说话?”
慕浮笙将他拉回来,低声道:“他们到底是你的叔伯和叔伯母,你莫要因这一时冲动顶撞他们。”
见他竟然如此帮着他们说话,容洛几乎要急红了眼睛:“为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慕浮笙和声劝慰他:“你先别着急,有些事情还没有搞清楚,现在梁老夫人的病况也不是很好,若真有什么事也等到下
次再说吧。”
第十一章
终是十分不愉快地结束了这件事情。
出来时,慕浮笙站在门口同梁家人道别。
容洛厌于面对这些人的脸孔,甚至不愿再同他们多说一句话。想起慕浮笙还有他事,两人此后并不同路,容洛索性便没
有再等他,出了梁府大门便独自走开了。
沿着小街走了一会儿,身后逐渐响起轱辘的车轮声。
容洛没有回头,只是将身子往墙边靠了靠,好让车马通行。
那马车偏也不焦急,放缓了速度慢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如此一前一后地行了好一段路,容洛终于忍不住停下了步子。
一直在车窗边掀帘瞧着他的慕浮笙见他回头,弯着眼角冲他微微一笑:“小洛何以有车子不坐,莫非更喜欢走路?”
容洛此刻没有什么说话的心情,只道:“你不是还要去给人看病,跟着我做什么?”
慕浮笙没说什么,放下车帘,一起身利落地从马车上下来,回身嘱咐车夫:“你回去吧。我还有事,你去医馆把夕衍接
来,让他替我去看那几趟病诊。”
车夫点了点头。
容洛诧异:“你……”
慕浮笙又对那车夫挥了挥手:“速去,别耽搁。”
车夫会意,立即驱车离开。
容洛眼见那马车绝尘而去,匆忙追了几步:“怎么让车子走了……你不去给人看病了?”
慕浮笙言辞温和:“你若心情不好,我便推了那些陪你。”
容洛顾不得心头气恼:“那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他们难道不都在等着你?”
慕浮笙笑笑:“对我来说,什么事都没有你重要。”
二人就这样徒步逛上了繁华的闹市街头。
容洛依旧独自垂头走在前面。
慕浮笙若有所思,视线未曾离开过容洛的背影,缓缓踱步于后,步伐却从容而稳妥。
“回春公子”慕浮笙本就是奉阳城百姓间口耳相传的人物,时人都知道慕公子年纪轻轻医术了得,是个非常之才。加上
他外表俊逸,身形颀长相貌极有气质,向来钦慕者无数,如此信步闲庭地走在街头,自然一路引得不少人注目。
男女老少们纷纷放下手边的事情前来招呼,姑娘家更是不住地聚拢过来,随着慕浮笙问寒问暖。
对于这些热情的问候,慕浮笙均礼貌地应对。
如此一来二去,他的身边竟然不知不觉地围了好些人。
“咦,这不是慕公子?”
“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碰见慕公子。”
“真是幸运啊!”
饶是容洛再有心事,这样明显的骚动还是觉察得到的。
他实在已经走得很慢,可还是能感觉到身后的人不住地停下步子来应对陆续前来搭讪的各色人等。
耳边听得一姑娘清越的声音:“慕公子今日怎么有空出来?”
慕浮笙尔雅道:“难得有闲,出来逛逛。”
姑娘的声线变得糯糯的,音调渐低下去:“既然闲着,小店就在前面,慕公子何妨前去坐坐?”
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后面的人还是没有跟上来,容洛终于抵压不住心头的烦躁,拧着眉回过头去看他。
正欲说话的慕浮笙看了容洛一眼,忙对那着一身紫兰罗裙的姑娘说了一声:“抱歉,今天还有别的事,改天一定拜访。
”疾步走上前来,到容洛身边停下,微微低下头问他,“走得累了么?”
姑娘家悻然离去。
容洛一转头迈开步子继续走路。
慕浮笙这次没有落在后面,而是保持速度同他并肩而行。
容洛心中有气,却不知那气是从何处而来,终于忍不住在一旁凉凉地道:“原来便是没有病诊,你也一样忙碌得很。”
慕浮笙停下步子看他:“怎么了,不高兴?”
这下才察觉自己不留神说了不该说的,容洛住了嘴没再说话。
慕浮笙觉着他这反应十分有趣,饶有兴味地问他:“小洛难道不喜欢我忙碌?”
容洛僵着脸:“你要忙便忙,要闲便闲,何必管我喜不喜欢。”
慕浮笙没有再逗他:“你说的没错,我确是闲不下来。”
说着微微眯起眼睛:“有些事情确实由不得自己。当你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成就,有些人便会敬仰你,将你视作他的希望
,而有些人则会忌惮你,将你视作敌手,一心想要将你超越,或者恨不得你失手犯错,一朝跌入谷底,最好永不得翻身
。”
容洛一错神,抬眼看他。
慕浮笙垂眸对上他的视线:“所以我才要不断地精进完善自己,不然那些虎视眈眈的人有任何得手的机会,至少……不
会让一些束手无策的事情再在我眼前发生。”
容洛明白他在说什么,眼神一晃,别开了视线。
想起之前王叔对他说过的话,容洛到底上了心,如今时机恰好,不说实是过意不去,容洛于是便顺带地提了一句:“便
是再忙,凡事也该有个度,即便你不惦记着自己的身体,也总有人会惦记着。”
慕浮笙凝眸看他良久,忽而一笑:“好,你若想我不忙,往后不管是在何处有何事,只要有你在旁,我都定然不会再那
么忙。”
又并肩走了一段路,慕浮笙低声询问容洛:“小洛,回家要带的那些东西,你都买好了吗?”
他用了“回家”这词,容洛顿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要带去慕家送给慕伯父与慕伯母的礼物,遂皱了皱
眉:“还没有。”
慕浮笙点头道:“以往在我们家旁边的流元何酥点店,去年搬到南街坊旁边的小街上,我爹一直钟爱那里的玉米酥,它
们这一搬,倒让老人家有些时间没有尝到那个味儿了,每每想要解馋,总要让家仆绕上好远的路去买。恰好这边离那儿
比较近,不如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再去旁边的饭馆吃顿饭?”
因为这两天太忙,虽然之前答应了慕浮笙,容洛却几乎没能抽出时间来给慕家伯父母买东西。
心头本就惦记着这件事情,如今经慕浮笙这么一说,容洛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于是二人一道去了酥点店。
进了店里,容洛直接要了一盒精装的玉米酥,一手抱着那只漆红的木质盒子又地在店里默默地转了一圈。
慕浮笙不言不语地跟在他身后。
这是一家几十年的老店,店面的柜子上摆放着一叠叠精巧的酥饼点心。
店家老板做点心生意已经有些年头,酥点刚刚出炉时,那浓郁的甜香味能够传遍好几条街。
容洛小时十分喜欢来这里。
从前,流元河的店面就开在容家边上。
那时候,容先景每天都会塞给容洛一个铜板作为零花钱。
这就是幼时容洛的唯一“收入”来源,而他揣着这些零花钱的唯一用处,就是去酥点店买甜品解馋。
此后容洛被容先景送去私塾念书,先生每天都会布置很多的课业,诸如背书抄字一类。容先景为了督促他,就改掉了每
天一铜板零花钱的规矩,变成只要他能够按时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并且得到赞赏,容先景就会依照其赞赏的程度,相
应给容洛不同额度的铜板当做奖励。
于是在后来容洛读书的那段日子里,能不能拿到零花钱,就要看容洛当天的课业表现。
只是容洛小时顽皮,又不大爱学习,书往往都是背不出来的,就是字也常写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如此一来,容先景长时间克扣容洛的零花钱,也便成了常事。
手头没有零钱,就不能去买甜点。这已然成为困扰容洛好长一段时间的烦心事。
只是嘴瘾上来了又如何能够抵挡得住,有时候容洛实在急了,就拖着鞋子晃到酥点店门口转上那么一圈,只为了能够闻
一闻那酥饼刚炉的甜香味。
某天慕浮笙恰巧经过酥点店门口时,见容洛站在那里探头探脑,便知他定是馋了,站在原处仔细地盘算了一下怀里的银
两,然后走过来二话不说将他牵了进去。
彼时慕浮笙在奉阳已经小有名气,偶尔可以给人瞧瞧无关紧要的小病,以赚点小钱。
那天,慕浮笙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银钱,几乎将酥点店里各类品种的点心全都买了个遍。
这莫如天大的惊喜,容洛着实欢欣得不行,用衣摆兜着甜点揣在怀里,一手拽着慕浮笙的衣袖,开心得直嚷嚷。
因为怕回家后被父亲发现了要挨训斥,容洛索性做了条小尾巴,跟着慕浮笙去了他们家,坐在幕府花园的小亭子里,慕
浮笙还给他泡了一壶清淡的茉莉花茶,容洛就这么一口茶一口点心,吃得不亦乐乎。
后来实在撑得塞不下了,容洛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双眼盯着一桌子仍旧未能吃完的点心,犹不满足地道:“慕浮笙
,你以后若是讨媳妇了,就一定要讨个跟流元河老板一样会做点心的。”
慕浮笙问他为什么。
容洛傻兮兮地答:“这样我就可以每天在你这儿白白蹭吃的,你也不需花钱去给我买。”
今日的阳光不似往常寒冷,反倒分外有些暖融。
鹅黄的光线从店门外斜透进来,照得容洛头顶的细发微微泛出一丝温淡的褐色。露在衣领外的颈项细腻白嫩,他就这么
站在那里,衬得整个人的线条柔和剔透。
慕浮笙细细观察着他,几乎无法将眼前的这个少年同记忆里的率性模样互相重叠。
月半之前,慕浮笙对容洛的记忆,还是停留在十四五岁时的模样。
小时的他,身高只及他的肋处,却活泼爽朗,整日喜爱玩闹,如同一只好动的小豹子,攀枝上树,打架拆房,无所不顾
。
慕浮笙不知道四年的时间究竟能够改变多少东西。
如今容洛的身量也快到达他的肩头,性格却反而变得异常沉默安静,不再擅长嬉笑,甚至连一点心事都不愿再同外人说
起。
他已经长大。
但排除这个原因,归根究底,是什么导致了他这样明显的转变,慕浮笙心中再清楚不过。
眼见着容洛从柜台这边慢慢踱到那边,又从那边踱到这边,犹豫再三,最后在一叠芙蓉千层锦前停下了步子。
慕浮笙走上前去:“这个再拿一份,加上玉米酥,一共多少钱?”
容洛将被糕点牢牢拽住的视线从里头拔丨出来,意外地朝慕浮笙看去。
慕浮笙轻提着衣袖将手中银钱搁上柜台,示意一旁的老板他将容洛眼前的千层锦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