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我问了绿直,关于储妃的事,还有你的伤。我除夕那天晚上回的王府,你在初一就出了那种事,你应该告诉我……”
“我被人下毒这么严重的事情你为什么不知道?!!别拿你什么都不懂当借口!!你心思细密到连吃个包子都查人家祖宗三代,太子被人刺杀,被人下毒,这些事你为什么会不知道?”
你……你不是强辞夺理吗……
我没有控制密探的权力,我又不是神仙,为什么我应该知道所有的事?
“再说,就算我告诉你,你会相信吗?”文湛眉毛微微挑起,斜睨着我,讽刺的说,“你根本不会相信我,你会认为那是我假辞狡辩!”
“我不会……”
“你会!刚才在荷塘你连问都不问我,就已经认为是我把杜明鹤折腾成那个样子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为天底下的人都是无辜的,都是不幸的,都是情有可原的,只有我才是那个机关算计,玩弄众人于股掌之上的恶人。”
我说一句,他堵我一句。
我心想,也许今天真的不是平静说话的时候。
我应该改天再来。
“记得把参茶喝了,我先走了……”
于是我转身就想要走,结果他过来一把扯住我的手腕,咬牙切齿的说,“你给我站住!”
我站住了,就在他面前。
他问,“你要去哪里?”
我只能说,“你别生气了。我先回去,等你气消了再过来。”
他很认真的看着我,然后才柔声说,“一遇到我,你就只会躲起来吗?平时的伶牙俐齿都哪去了?”
他的手指把我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然后又垂下来,一下一下,轻轻揉搓着我的耳垂。这是我小时候的习惯,我很喜欢自己搓耳垂,热乎乎,麻酥酥的,很舒服。我的耳朵很软,连束金冠的绸带都挡不住,他们都说,生这样的耳朵,是天生耳根子软,容易听人挑拨,又没有主见,看样子这样的说法还是挺准。
这就难怪大郑王朝的人热衷算命,抽签和六爻八卦了。
我抬头看着文湛。
他才只有十八岁,在平常人家,他正是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那样恣意妄为的年纪。
他还是一个少年。
如此的年轻,对于他将要面对的千钧重担来说,他年轻到近似残酷的地步。
“其实……你能来我很高兴,你居然知道错怪我了,居然主动过来找我,上一次你这么做,似乎还是很多年的事了……”
他就这么一下一下的轻轻的揉搓着我的耳朵,在我的耳朵红红热热的时候,他忽然凑了过来,在我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承怡,我们和好吧。”
啊?
我想了想,于是点了点头。
“好的。”
我只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竟然有些感伤。
88 太子番外(1)
元熙五年,正月初三。
年轻的元熙帝文湛今年只有二十三岁,他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已经变的苍老,其实他非常年轻,他的岁数相对于帝座的那片江山而言,他年轻的令人有些心酸。
不过,没有人敢去同情他。
有种人,像是天生就应该坐在帝座上俯瞰众生的,他的父皇是这样的人,他也是。他们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野望,要把九州万方一手掌控,容不下半分变数。
可是,这个世间似乎还有另外一只手,躲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翻云覆雨。
他不知道,应该不应该把那只手,叫做命运。
正月初三的雍京下了一场薄雪,从云山行宫的金顶向外望去,整个雍京城笼罩在一片安宁祥和当中。元熙帝望着暮霭有些出神,这时,从枫林小路那边走过来的一个人,身穿着高品级太监的服色,元熙帝侧眼看了一下,是司礼监如今的首席秉笔大太监,黄枞菖。
黄枞菖托着一个木盘子,上面放着一摞奏折,走过来,先跪下施礼,然后规规矩矩的站起来,把那个木盘子放在元熙帝面前的书案上,这才说,“陛下,这些是新送过来的折子,司礼监已经压了印,柳丛容让奴婢赶紧给陛下送到行宫,面呈御览。”
元熙帝有些走神。
他忽然想起来面前这个人模狗样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原先还有个非常土气的小名,叫黄瓜。
……黄瓜,是那个人给起的名字……
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很多年了。
五年,三个月,十八天。
他记的清清楚楚。
那天晚上他们为了什么争执,元熙帝都忘记了,只记得那天晚上雍京城下了暴雨,东宫大殿顶上的黑色琉璃瓦都被砸的霹雳巴拉的。
他们在吵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闭目无语的样子,疲惫的神情,以及断然离去的背影。
而他自己冲着那个背影喊了什么?
……
——承怡,你敢走?你要是走了,这辈子就不要再回来了!!
他当时气坏了,可是,一语成箴,承怡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已经离开了五年,三个月,又十八天。
元熙帝闭了一下眼睛。
他又开始想不好的事情了。
他不能这样。
这样会把他压垮的。
他想,自己应该想一些有趣的往事。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最有趣的往事就是他们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们都是小毛头,虽然自己非常俊,可是那个人也不难看。只是很懒散,好像一只在太阳下面偷懒的猫咪。
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还是在中宫,那个时候父皇传旨,让皇长子进毓正宫陪太子读书。
母后很不高兴。
她说,“他有什么资格进毓正宫读书?那件洗衣奴贱妇的儿子,只配在冷宫里面,慢慢死去。太子,你要记住你自己的身份,那个人不配做你的兄长。对你来说,他是奴仆,是狗,是马匹。可以任你驱使,这是他的福气,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活下去。”
年幼的太子知道这个皇长子,还有他出身低贱的母亲。他的母亲崔美人是屠夫的女儿,洗衣的奴婢,只因为父皇年轻时候一时酒醉,留下的孽根。母后很讨厌他,并不是因为他的母亲得宠或者不得宠,其实另外有原因,那里无关爱情。
曾经有一派敌对势力的大臣,想要借用古法,威逼父皇立皇长子为储君。
虽然到最后,那些大臣被罢官,被抄家,甚至被杀头。
可是母后还是无法原谅。
母后不允许这样的威胁存在。
他不允许,后宫其他皇子有问鼎帝位的可能。
他也是。
储君之位是他的,将来帝位也是他的。
他不允许有人僭越。
年幼的太子曾经打定主意要在毓正宫教训这个所谓的‘兄长’,结果一切竟然是如此的出人意料。
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所有的事情都乱了。
……
89 太子番外(2)
第一天送那个皇长子来毓正宫的是司礼监的李芳。李芳不是一般人,他是内廷的掌印大太监,大内数万太监的第一把交椅,他亲自把人送过来,也就明摆着说出了皇上的心意。
皇上是有意维护这个不起眼的皇长子,虽然他自己把这个儿子遗忘了九年多。
皇长子承怡是被李芳拖着来的。
一个孩子哭喊的声音,“我不去!我不去!我要睡觉!现在天还没亮呢,我要睡觉!”
然后就是李芳有些无奈的劝告,“大殿下听话,您再这么闹,不但皇上不高兴,就是崔娘娘也面上无光。”
承怡拉着李芳的袖子说,“崔娘娘?我娘吗?我娘面上有光,她今天早上刚抹了公公您让人送过来的杏仁膏,面皮光着呢!好像冬天御膳房冻起来的猪油!她很喜欢,一直说要感谢您你,她要请您吃糖果。”
李芳闻言,只能无奈的笑了笑,也不会再责怪那个孩子。
那是年幼的太子第一次知道,这个世上有一种人,即使在你面前假辞狡辩,东拉西扯,可你却不忍心责怪他。承怡就是那样的人。
承怡刚到毓正宫的时候很不好受。他虽然是年纪最长的皇子,可他一出生就被皇帝丢弃在只比冷宫稍微好一点点的西宫小角落里面,疏于管教,没有看过多少书,功课自然跟不上。
毓正宫的讲学学士多是翰林出身,世家子弟,眼界极高。他们看不上这个出身低微的大皇子,所以有的时候就刻意刁难。
诸如上来就让他读《尚书》,可是那个时候承怡连一个字都认不全。
承怡很郁闷,他用两根手指把书本倒着拿着,然后开口念叨,“我今天到你家,专跟你妈睡,你妈是个狐狸精你爹是乌龟!”
他说的是不知道从哪里学回来的污言秽语,直接把侍读学士气的手指颤抖的指着他,连着说了三个‘你!你!你!!……你竟然说出如此污秽之语,你……’
然后就听见承怡啊的尖叫一声,大哭起来。
“李芳,李芳!!他欺负我!!”
然后就乱扔东西,撒泼,还满地打滚。
文湛那个时候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一些小小的羡慕。
他居然,也想那样恣意放纵一回。
可他能做的,只是端坐在太子位子上,合上书本,安静的坐着,看着他们如何的束手无策。
李芳派过来伺候的小太监不敢管,别人热的看热闹。
毓正宫乱成一团了。
终于四殿下青苏的大伴看不下去了,他去把太子太傅,内阁大学士杜皬杜阁楼给请过来了。杜阁老不容分说用戒尺打了承怡的手心,第二天承怡告病说自己手残废了,第三天,杜阁老去西苑的时候让人用打鸟的弹弓在脑门上打了一个大包。
文湛知道,那个陌生的大皇兄,打弹弓,打的却极准。
毓正宫来了一个天魔星。
无数人到皇上面前告状,可是都没有回音。大皇子依然在毓正宫读书,他甚至已经是太子的伴读了。再后来,无论谁去告状,李芳都在后面挺着,然后皇上一句淡淡的“小孩子性情,无伤大雅”算是打破了所有人的期待。
侍读学士们不敢再管了,大皇子乐得逍遥。
每天非要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在侍读学士马刀一般方正严谨笔直的眼神中,他打着哈欠,绕过太子坐的正座,走到那边一角,属于他的书桌。
就在承怡想要把太傅杜皬那半花白的胡子揪下来一撮做毛笔的时候,被杜皬赶出毓正宫,从此不再正眼瞧他一眼。
承怡每天都来毓正宫坐着,轮到杜皬讲学的时候,他就到外面喂他的那些宠物。有胖兔,金鱼,鹦鹉,小松鼠,还有一只刺猬。
那些侍读学士都知道文人容易得罪,这个出身低贱的皇子不容易得罪。文人有脸皮的,扯破了谁也不好过,可是这个皇子是没有脸皮的,撒泼打滚向皇帝告状,他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侍读学士不找他麻烦了,可是同在毓正宫读书的皇子们却有些不甘心。同样都是皇帝的儿子,为什么只有那个出身最低贱的皇长子可以得到父皇的庇护?
而他们呢?
别说把侍读学士骂的直接背过气去,就是惹侍读学士不高兴,轻则面壁抄写尚书,重则打手板。
于是那天下课的时候,四皇子青苏拿了一本《格物致知》走到角落的书桌前,阴阳怪气的对承怡说,“大皇兄,那天听你念书很好听,你也给我念一篇,好不好?”
承怡正在收拾墨盒,没搭理他。
青苏一把抢走承怡的砚台,跑开了,高高举起。
“大皇兄,你要是念对了这篇格竹,我就把砚台还给你,不过我们先说好,你可不要乱念书哦,不然父皇知道你骂他,你骂我母妃,你可要倒霉的哦。”
承怡撇了他一眼,只是说,“如果太子殿下喜欢那个砚台,送给你好了。”
文湛一直在那边的椅子上坐着,闻言向这边看了看。
而青苏直接青了脸。
青苏恼羞成怒,“你胡说什么?我不是太子。”
承怡,“咦?你不是太子?我看你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我还以为你是太子哩。对不住,对不住,既然你不是太子,那你是哪位?”
说完,他根本就不想听青苏回答,直接打了哈欠,卷了包袱皮,回去吃炖肉了。
那个时候,文湛以为,承怡根本就不知道,究竟谁才是太子。
承怡总是最后一个到毓正宫,下课却是第一个冲出去,带着他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皮,像风卷残云一般,从文湛面前跑回去。
大家气的牙根痒痒,可是皇后却非常高兴。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崔美人那样的女人,只能生这样不争气的儿子。”
他是一个又撒泼,又无赖的皇子,可文湛不知怎么了,总是有些羡慕他。
原本以为,他们一生都不会有什么交情,原本以为,他这个大皇兄会冤枉的死于后宫的绝杀,或者寂寥的死在自己贫瘠的封地上,可是命运却偏偏把他们搅在了一起。
可能是皇后怀着文湛的时候曾经被人暗算,下过堕胎药。虽然文湛是平平安安的出生了,可是牙齿却不是太好。牙很软,而且经常还会肿,肿了之后就会很疼。太医局在后宫当差都有自己的一定之规。有些事情,做的好了,是本分,做的不好,那就是罪责。
太子牙疼,这样的事情不大不小,尽心治就好了。治的好了,那是他们应该的,治的不好,那也没有办法,谁让太子从娘胎里面出来就带着这个毛病?
要是下了猛药去用心治,万一把太子治出个什么好歹来,那才是真正的无妄之灾。
于是,太子的牙一直疼着,药也一直吃着,脸却一直肿着。
毓正宫的功课安排的特别满,就好像凤化二十四年间官窑烧纸的青花瓷,画的满满的,没有一点缝隙。唯一的假期就是冬至那天下午,可是休半天。大家都会去吃饺子。
太子却独自在毓正宫读书。
那天,他正在看《资治通鉴》的时候,忽然感觉门开了,从那边探头探脑出来一个小脑袋。头发照例软软乱乱的,模样特别清秀,像一个女孩儿似的,眼睛水亮亮的,笑起来很好看,可惜,眼睛下面却有一颗痣,听说,那个叫做泪痣,用泪痣的人,一生会流很多眼泪的。
正是承怡。
其实,如果他不说话,不撒泼,不骂人的时候,他显得又文静又秀气。
他探了探头,左右看了看,又直接跳了进来,跑到文湛书桌前面,手中拿着一个小瓷瓶,放在文湛的书桌上。
“给你,这是治疗牙疼的药,我让我表哥配的,他认识一个大夫非常好,配的药也好,你试试吧。”
当时文湛差点笑出来。
这么明目张胆的给他药,他就不怕被别人利用,栽赃陷害吗?
不说别的,只他太子今天如果说自己不舒服是因为用了皇长子的药,那么皇长子有可能被废为庶人,崔美人外加崔美人一家都会被牵连,从此永不翻身!
“你不要吗?哦,对哦,李芳告诉我,你是太子,用的东西,吃的东西都要让别人先验过的。这药我已经用过一瓶了,你看!”
说完,承怡还把自己的嘴巴拉开,露出一口小白牙,和粉色健康的牙龈。
“我原来这里有个泡,很疼很疼,用了不到三天就下去了。你看,你看,就在这里!”
说着,承怡还用手指点点那边。
文湛拿过去药,却问了一句,“你知道我是太子?”
“六弟是太子!这是李芳告诉我的,我当然知道。我也知道青苏,我还知道他娘很美,当时我没空和他闲扯,故意说我不认识他,那是气他的。好了,我要回去了,我娘等我回去吃饺子,记得擦药哦。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