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是网,却是编成网的丝。
崔碧城说,“裴梓和裴檀不和,其实不过是眼红裴檀在朝堂上,在族中的势力,他想要和裴檀争个一日之长短。而裴梓裴素已经过世的母亲曾经又恩于裴檀,她临终托孤,要裴檀好好照顾她的一双儿女,裴檀也答应了。有裴檀在,太子不会为难这对兄妹,所以,无论如何,太子绝对不会杀了裴素。
有裴素这样的女人做你的妻子再合适不过了。
她给你生孩子,而且这样的联姻,既可以分化裴家,又可以保护那个女人,不至于落到储妃的下场。”
我低着头,看着脚下的石头。
纹理清澈,棱角分明,并非人力所为,而是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我知道我和太子的事情是崔碧城心里面的一根刺,虽然他从来都没有表露过一丝半豪。
他是个城府极深的男人,却带着野性,就好像老家冉庄外面庄稼地里永远也锄不干净的野草。他从心底厌恶一切压在他头上的东西和人,他就像一只被困在权势、金钱和纵横交错复杂的朝局做的牢笼中的野兽,外表也许斯文,也许温顺,甚至也许脆弱,实际上却野性难驯。
去年浙江的风波是我替他摆平的,他知道,我也知道。
崔碧城不是神仙,他太年轻,他的那些势力想要撼动太子,简直无异于螳臂当车,太子动一根手指就能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去年的事情他也有错,太子说的那些事,搬过来的那些烂账完全都是真的。这才是我绝对不能跑进宫里和父皇胡搅蛮缠的真正原因。有大事,要事发生的时候,一定要尽量的瞒天过海,小事情才可以浑水摸鱼。
所以,那个时候我只能与太子和解。
可即使是崔碧城的错,他也绝不喜欢太子压在他头顶上,逼他就范!从那之后,他好像疯了一样编制着自己的势力,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走,我却看不到这条路最终的尽头在哪里。
“承怡,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摸着下巴问他,“这个,老辈子说话,保媒拉纤衰三代。我说崔铁算盘呀,你这算盘珠子拨的噼里啪啦的,走一步看三步、看四步,用一粒小石子就能打下来一窝子傻鸟,我都听不明白,你究竟要把我卖给谁,卖几斤几两,卖多少两银子,用不用我帮你数数?”
他的脸上笑意如花,眼中却是一片静寂。他轻声问我,“承怡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我只是想知道,在让我和裴家联姻的构想中,你有没有分心为我想一想?就分一点点心思?”
他眯缝着眼睛,似乎是无数盏华丽的宫灯照在雪上,晃了他的眼睛,他说,“如果我说,我所做的一切事情完全为了你,你信不信?”
我连忙摇头,“不信。”
崔碧城忽然笑了,就好像一直冰封河面露出了碧水。他的眼睛中也有了盈盈笑意。他说,“我不可能不为你设想,可我也不可能不想别的。”
我点头,“这话我信。不过,你的想法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
“裴素的身世不够好,太子要是想杀她,裴侯不会管,裴梓管不了。整个雍京城可能有一个女人,我娶了她,能过上几年安稳日子。”
崔碧城一听就乐了,“哟,这是哪路神仙?”
“内阁大学士粱徵的独生女。”
“粱徵?”崔碧城想了想,一挑眉,“内阁那个和稀泥的梁胖子?为什么他的女儿就能得到太子的额外宽厚?”
“因为太子将要笼络粱胖子,而裴家……”
我站起来,闻着亭子中飘荡着的烤肉的香气,口水淋漓。
“因为裴家,已经是太子的瓮中之鳖了。”
夜色逐渐浓了上来,刚过掌灯时间,忽然听见砰,砰,砰——
我和崔碧城也从大石上站了起来,走回山顶的凉亭,把着栏杆看山下面的王府大院。
三声礼炮巨响过后,嘉王府中门大开,所有人安静下来,依序走到嘉王府大门那边的空地上,全部跪下,安静的等待着什么。
随着一队东宫近卫军的进入,有一个八人肩舆从中门抬了进来。
肩舆上面坐着一个人,身上披着玄狐披风,浓沉的黑色在夜色中看着不是太清楚。
这时候,王府的主人嘉王羽澜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停到肩舆前面,一躬到地。
羽澜说,“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
太子从肩舆上下来,他伸手解开自己的披风,身边的柳丛容上前半步,想要接过他的玄狐披风,可太子的手却一错开,把手中的披风径自递到嘉王面前。
羽澜就是一愣。
崔碧城侧脸看了我一眼,撇了撇嘴巴,“这也太霸道了吧。这里是嘉王府,不是他东宫!再说了,嘉王可还是他的亲哥哥,他还没登基呢!承怡,玉蝉,黄瓜,我赌十两银子,三殿下肯定不给他捧着披风。”
我也觉得文湛做的有些太过头了。
他专门跑到嘉王这里来,当着这么多人下羽澜的面子,他好像从来没有做过这么莫名其妙的小心眼的事,虽然他的心眼也不怎么大就是了。
“季璋,我和你赌一百两白银,嘉王一定会双手接过去太子的披风的。”
说话的人居然是杜玉蝉,他端着黄瓜刚递给他的茶盏,看着山下的那群人,“只有这样,才能表现他贤良谦恭。太子这是给他搭了一台戏,三殿下那么聪明的人,一定会唱的。这倒好,嘉王府戏台子上的戏还没有开锣,这太子嘉王就在王府大门口唱起折子戏了。”
崔碧城回头瞪了他一眼,“玉蝉,别瞎说。”
我看了黄瓜一眼,黄瓜连忙低头,楚蔷生看了这边一眼,然后继续眺望远方的雍京。
大雪涌起的雾气,就和浓墨滴在盛清水中一样,散开,沾染的哪里都是,根本看不清楚。
楚蔷生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收回他眺望的眼神,这才说,“戏该开锣了,今天请的是雍京最有名的戏班,捡着热闹的唱,连唱三天,承怡,一起看看去。”
“哦,好呀。”我连忙答应。“黄瓜,快,把好吃的都带上,那你烤的那些肉片都也带着。”
黄瓜连忙收拾食篮。
杜玉蝉忽然说,“我就不过去了,我在这里看,也挺好的。”
崔碧城也点了头,“那我也不过去了,黄瓜,你留两片肉给我,我陪着杜公子在这里喝茶说会儿话,我家就在旁边,等一会儿我们就回去了。”
黄瓜连忙又给他留了几片鹿肉。
此时,假山下。
太子在那边说,“三皇兄,您这个府邸,小王第一次来,不知道怎么走,烦劳三皇兄领了路?”
嘉王果然双手接过太子的披风,却直了腰身,把那件披风递给身边早就跪在地上等候着的小太监手中。
“殿下,这边请。”
羽澜侧了侧身,却显得有些倨傲。
我知道,从这个时候开始,成为嘉王的羽澜已经不再是那个孤独斯文,却阴郁混乱的文人,他走了一条也许他一直梦寐以求,却终究不属于他的路。
98
大戏已经开锣。
是全本的《西游记》,连唱三天。
台上有一个俊秀的小生扮猪八戒,只见他扭捏又贪色的对着黎山老母化身的寡妇道,“娘,这三位姐姐嫌我老猪长的丑,不肯要我,您就收了我吧。”
“混账!”黎山老母骚红了脸,“你这女婿还未做成,就想连丈母娘一同调戏了去?再说,就算我愿收你做女婿,只怕姑娘们不乐意,嫌你丑。”
那个极其秀美的小生却又说,“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嫌男人丑?”
台下一片哄堂大笑。
我觉得那个演八戒的小生会红。
以前他是龙套,今后他就是角。
这戏台下底下和戏台子上一样。
有人是名角,有人是龙套。
羽澜和我在一样,他是角,我是龙套,可要是他和太子在一起,他似乎永远都是龙套。
即使在嘉王府邸,有太子在场,观戏楼正中的太师椅上,坐着的人永远不可能是嘉王羽澜,而只会是太子文湛。
文湛的坐姿不是很端正,他微微靠在木椅上,单手执腮,手指放在嘴唇边上,羽澜坐在他的左手边,再远处一些,拉着锦绣帘子间隔着的,是各府女眷。
我上观戏楼的时候,听见文湛和羽澜正在说话。
文湛问他,“那个小生演的不错,他是京城那个戏班的?师承何人?”
羽澜回答,“他其实不算是戏班的人,他是观止楼的倌人。戏班的老板看他唱的不错,想要买过来,可不知道为什么,观止楼不卖人,戏班也无可奈何。原本就这么算了,可戏班老板着实喜欢他,所以到唱堂会的时候,戏班就花钱把他借出来唱一段,唱完了还要还回去。”
我听见就是一乐,“观止楼的柳一是个王八蛋!他当然不卖人了。把人卖了,那就是一锤子的买卖,把人留着,才能财源广进。”
羽澜笑着站了起来,“大殿下过来了,这边坐。”
他想要拉我坐到他旁边,那边有把椅子更靠前一些,看着对面的戏台看的更清楚。
太子却拦住他,“没事,你坐那边,承怡坐这边就好。”
羽澜又坐了回去。
文湛的手指拉住我的手腕,我连忙一躲,我说,“殿下小心点,这小坛子里装的可是好酒,崔碧城孝敬的,给殿下和羽澜尝尝新鲜。”
嘉王笑着说,“多谢大殿下费心……”
他看了看外面,又站了起来说,“承怡,你陪殿下好好看戏,我去去就来。”
那边似乎是他舅舅杜侍郎过来了,太子不想见他,他也不想看到太子,于是大家最好坐的远一些,省的彼此生一肚子闲气。
羽澜过去应酬杜侍郎,太子自然乐得清静。
我手中拎着从崔碧城那边搜刮来的绿酒。
这绿酒可是稀罕玩意,是崔碧城从云贵带回来的土产。五谷外加糯米做的小曲酒,再配上党参、拐枣、丁香、蜂蜜什么的,酒水天然就是翡翠色的,用胶泥封起来,装在小坛子中。
我把酒坛子递给柳丛容,又暗地里趁机摸了一下他的手,柳丛容捧着酒坛子没躲利索,被我足足的摸了一把,我难得想起来一首词,于是吟道,“红酥手,黄藤酒……”
我还没有对他笑,文湛就扯着我的袖子把我扯过去。
他指着面前木桌上一盘冰糖猪手,脸色沉静的看着我说,“红酥手在这里,承怡。”
……
我笑着说,“殿下真会开玩笑。”
文湛的脸色比水还净,“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我仔细看了看他,于是说,“我以为,我们和好了。”
他却笑了,笑的很好看,“真高兴你还记得这个,我也以为,我们和好了。”
我摸了摸下巴。
“嗯,既然我们都同意我们和好了,那么,对于‘和好’这个词的意思,我们可不可以再好好聊聊?”
太子手指点在桌面上,笑的有些自得,“承怡,你放心……”
“殿下,王爷,尝尝这酒,看起来真的不错。”
柳丛容忽然插嘴,他把泥封撕开,又摆过来两个小酒杯,小心的把翡翠色的酒慢慢倒了出来。
顿时,一股清冽的香气,激荡而出!
“好香的酒啊!”
我不禁赞道。
我忽然想起来太子还有半句话没说。
“殿下,你刚才想要说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今天放纵你在我面前轻薄柳丛容,明天你就敢在我面前公然和人亲热。”
文湛拿着酒杯,把一盅绿酒一饮而尽,他嘴唇边上一直带着笑意,好像高高在上,要抓瓮中之鳖。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得寸进尺的。”
我忽然站了起来,对太子说,“既然这样,那我们还是不要‘和好’了,我可不想再找一个‘父皇’没事就管着我……”
“你给我坐下!”
太子声音不高,脾气不小。
他一把扯过我的手腕,拉我又跌坐了回去,然后他并不松手,只是隔着宽大的袖子,用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腕。
末了,他似乎有些实在无奈,才叹了口气问我,“你到底想怎么着?”
我则回答,“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怎么总觉得现在这日子这么憋屈的慌。”
文湛反问道,“你不会真以为我可以大方到,任你在我面前随意沾花惹草吧?!”
我,“那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又不是你老婆,我又不是储妃!”
帕咔!
我的手腕陡然一紧!
太子轻吼道,“承怡,你给我闭嘴!”
我想要摆脱他,甩了两次没有甩开。
“文湛我手腕疼,你别这么抓着我。”
良久,我的手腕才松了松。
文湛一字一句的说,“承怡,我告诉你,在我面前你最好守我的规矩,至于我看不见的地方……你爱怎么着……别让我知道!”
我想要甩开他的手,可我甩不开,我问他,“为什么?”
他不回答。
我又问他,“为什么。”
这次,他只是用手指肚摩挲着我的手腕,不再看我,却扭头看着戏台子上。
“承怡,你可以试探我,但是,别再逼我。”
99
说实在的,他能让到这一步,我已经快要心满意足了。
这大郑的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就是有,也只是他自己不愿意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而已。
崔碧城不了解文湛,他以为太子对我娶的老婆顶多狠到储妃那个地步就顶天了,其实他对储妃真算客气了。
当时我娘给我说亲事的时候,文湛对我说的那些话,就是如果我要娶亲,他将要用最残酷,最无耻的手段杀了她,虽然他后来说那是他气极了口不择言,不过我相信他的威胁是真的。
他是一个带着面具的人。
他会下意识的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
他说出的话,远不及他心中所想的十分之一,其心机之深晦如海,不可估测。
今天他让到这一步,默许我可以背着他做一些我喜欢做的事情,我才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呢!
我,“那我要不要谢谢你呢?”
他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不再看我。
柳丛容给他斟酒,倒一杯,他喝一杯。
他忽然说,“谢谢我这到不用,只要不再把我赶尽杀绝就好。”
我笑了,“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坏人。”
他的手指一直摩挲着我的手腕,让我感觉痒痒酥酥的,我想要抽过来,不过他握的却很紧。我们隔着自己宽大华美的袍袖手指纠缠,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就好像在众目睽睽之下偷情,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这个时候,这折戏已经落幕,那个饰演猪八戒的小生不住的打躬作揖,台下打赏的银子流水般的送上去,还有一些女眷打赏的首饰,翡翠珊瑚玛瑙点翠,乱七八糟的,什么色的都有。
布景换了,据说是让这些演打戏的伶人休息休息,所以加了几场折子戏。
柳丛容他看了戏单,据说是《游园惊梦》《思凡》还有《跪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