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
小肥鸭扬起小小的下巴,闭着眼睛鼻孔冲天,像一个被娇宠的小小文湛。
文湛双手正了正自己的衣服,迈步走进花厅,只轻轻说了一句,“越筝,怎么又在淘气?”
越筝好像遇到如来佛的孙猴子,立马老实了,他乖乖的手脚并用,爬下楠木高椅,规规矩矩的站在文湛面前,文静的说话,“六哥,越筝没有淘气,越筝只是很久没有见到怡哥哥了,想他想得很。”
文湛过去摸了摸越筝的发顶,说,“在宫里面不能胡闹,在祈王府也不能淘气,越筝,你已经长大了。”
一物降一物。
其实文湛很宠爱越筝,对他很好,既不娇宠的越筝无法无天,也不严厉的让越筝难过,在这个大正宫里面,有文湛在,越筝是个很幸福的小孩子。我一直觉得文湛似乎应该是个适合当父亲的人,也许比我爹更适合当父亲,以后他要是有了孩子,他一定会好好对待他的孩子的。
“啊!怡哥哥!!——”
越筝一见我也来了,立马活分了起来,他哇的叫了一声,就冲着我扑了过来,我一把抱住,他搂住我的脖子甜腻腻的说,“怡哥哥,你亲亲我。”
我求之不得!
我在他腻腻的胖脸蛋上吧唧亲了一口,越筝却得寸进尺,他指着自己的小嘴巴冲着我说,“怡哥哥,我也要吃。”
我很疑惑,“你吃什么?”
“上次我看见六哥吃你的嘴巴,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也要!”
“啊!——”
我被他吓的差点把他扔掉,更加可怕的是,我觉得我那比雍京城墙拐弯还厚重的脸皮,居然红了,火辣辣的,烧的慌。文湛安静的走了过来,揪着越筝的衣服把他从我怀中拉了出去,一把裹住,回头对我说,“今晚我要回宫去一趟,这个小家伙我先带走了,等着他不闹了,再给你送过来。”
说完,不容越筝哭,抱着他就往外走。
越筝在他怀中乍着两只小手,冲着我挥了挥,文湛摸了摸他的头顶,只是说,“裴贵妃不让你在外面过夜,我今晚又不能留在这里,你说,你是愿意留在这里陪你的怡哥哥,给他找麻烦呢,还是跟我回宫?”
越筝嘟起小嘴巴,窝在文湛怀中,不说话了。
我看着这哥俩,我笑了,文湛也笑了。他走出花厅,柳丛容连忙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文湛回了一下头,又是两步,他又回了一下头。
他冲着我又笑了笑,“我走了。”
“哦。”我也点了点头,冲着他笑了。
他继续往外走,又总是回头,我一直站在小沧浪这边看着他,一直到他转过曼陀罗花馆,那边的枝蔓叶子挡着他,我再也看不到了,我这才回小沧浪这边的花厅。
晚饭吃的精细,都是竹笋虾球什么的,我吃过晚饭,外面门房报进来说,“舅老爷来了。”
我一听,挺惊讶的。
我舅舅崔言是梅城县的县官,自然也是崔碧城的老爹。他虽然是个正经的读书人,可是没有楚蔷生杜皬他们那样的天分和才情,所以一直踏踏实实的做着小书吏,等我娘发达之后,他才真正当了个七品正堂。
我舅舅一般没事不到雍京来,他既不善于和六部九卿拉关系,也不喜欢跟雍京那些文人墨客卖弄风雅,更不愿意巴结王侯将相,所以他来雍京就只有两个原因,一,来雍京吏部述职,二,给我送熏兔子。
梅城县山多,林多,兔子多,他们那里的熏兔子是一绝,我特别喜欢吃,所以每年兔子肥美的时候,我舅舅就用自己的俸禄买了两只,装在竹篮里面,给我送过来吃。他挑的兔子和别人挑的又不一样,他那个兔子是从老百姓的灶头上拎出来的,黑不溜秋,烟火流星的,卖是卖不出去的,只能自家人吃,却又特别好吃。
我一到外面,就问黄瓜,“我舅舅是穿着官服还是常服来的?”
我舅舅有个讲究,他穿官服,进王府走侧门,就像一般小官进王府一样,要是他穿常服就走角门,好像是哪个穷亲戚借宿一般。
我都不知道,这样朴素的像冉庄一棵草儿一般的舅舅,怎么生的出来老崔那样浮华妖娆的人来?
黄瓜连忙说,“是常服,舅老爷已经进来了。”
“哦。”
我点头,等我到外面,正好看见我舅舅在前面走,身后有人牵着他的驴。今天下雨,我舅舅穿着蓑衣,他的官服没敢穿,就裹着油纸包背在身上。他身后就这么一个布包,也没有拎兔子。
“王爷。”
他见到了我,先是照着祖制见了礼,这才说,“我明天要到吏部述职,今晚能不能在王府住一宿?”
我连忙点头,当然可以。
有人曾经问过我舅舅崔言,说他表面上是个不屑趋炎附势,攀附权贵,可为什么每次到吏部述职都要住在王府呢?
我舅舅像一个冉庄真正的农民那样,双手插在袖笼里面,耷拉着眼皮先叹口气再说,“诶,一个管着一个县,几十万老百姓的生计,难啊。现在各地有各地的难处,按理说官员进京述职可以住驿站,可是现在这世道,住驿站也要打赏银子的,每次都要一两多,梅城县小,人口多,穷啊,这一两银子够买多少大白馒头?能省就省些吧。再说,我晚上住了王府,第二天到吏部,那些堂官对我脾气自然好一些,客气一些,耐性也多了一些,我也不被刁难了。要是我在去户部转转,一般还能再问户部筹点救济银子,诶,我们梅城县小,人口多,穷啊,不精打细算,这日子不好过啊~”
说完,又是一阵子叹气。
别人问了他几年,后来再也不问他了。
谁都知道,他吏部考绩年年优异,梅城县虽然不能说富的流油,可是很安逸,百姓过的也舒坦。可是却没有人纠集起来给我舅舅送什么万民伞,什么青天匾,仿佛我舅舅就是个无为而治的庸官。
这个时候,我舅舅会躺在大藤椅晒太阳,拿着大蒲扇,一面笑,一面说,“年纪一天一天大了,混日子吧,无过便是功呦~”
他总是怡然自得像个胖阿福。
可是今天来,我看他的脸色不是太好,有些虚胖,像是浮肿,脸底发青,嘴角向下耷拉着。他坐在我对面的圈椅上,低着头,最后才轻声说,“王爷,其实这次我来,是向吏部报丁忧的……”
我一惊,“家里出什么事了?”
他还是低着头,“我爹,哦,就是王爷的外公,昨晚去了……前半夜还好好的,后半夜他自己吞了砒霜,……,就去了。”
134
崔碧城在外面鬼混了一夜才回来,他一回来,就大马金刀的坐在临水阁楼的长软藤椅上,身边马上围绕过来几个样貌清隽的小厮为他脱衣,还有一个美貌的小丫鬟双手捧了瓷盆过来,另外一个丫鬟拿着银瓶向瓷盆里面倒水,伺候他洗漱。
我一直不知道,崔碧城这个人的喜好,他到底是喜爱分桃断袖多一些,还是认为红袖添香胜一筹?
“王爷今天怎么想起来到我这里来了?还起的这么早?”
崔碧城绞了丝巾擦了脸,旁边早有人奉过香茶,他端着茶碗问坐在他对面的我,“不会是担心南边的事情吧?放心,你说过的话,我从来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买的那些地,你让我种稻谷,我肯定种稻谷,就算你想要种草都可以,反正就算佃户吃不了草,羊还是吃的下去的。”
我一夜未睡,耳鸣眼花的。
今儿个天还没有亮,我舅舅就穿戴好官服,自己到吏部报丧,顺便请旨丁忧。吏部知道了,估计还要往宫里报丧,毕竟我娘现在可是正位的贵妃了,今非昔比,身份异常尊贵,我外公虽然没有封爵,可他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国丈,老牌皇亲国戚,死去正位,就算没有资格举行国葬,罢朝一天,怎么也得有恩旨抚恤家人。
崔言可能就在吏部,或者干脆到大正宫等恩旨去了,我自己在王府坐着总感觉到心神不宁的,右眼皮一直跳一直跳,索性就跑到崔碧城这里来了。我原本以为他在家守孝,结果他们家的小厮告诉我,他居然一夜未归,等到天朦朦亮的时候,他才总外面回来,还带着一身酒气。
看他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我心中有一种模糊却有异常隐秘的希望,也许,我外公的事情是老崔安排的暗桩,可能另有隐情。
我面容惨淡的看着老崔,然后说,“昨天晚上舅舅来了……”
“哦?”崔碧城修长细致的眉挑了一下,“进京述职吗?有没有给你带你最喜欢吃的熏兔子?说出来也真是的,我爹可是正经读书人,却没有学来雍京那些读书人的野心,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安心的做他那个梅城县的七品官,俸禄银子不够吃饭的,他居然怡然自得。”
我上下打量了打量老崔,他又说,“有什么话你直说,别这么看我,我让你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我看了他一眼,又用眼神扫了扫周围,老崔让周围的人都下去了,进而嗤笑我,“别疑神疑鬼的,我这里外言不进,内言不出,你有什么事直接说。”
我,“外公前天晚上去世了。非常离奇,前半夜一切平安,后半夜自己的吞了砒霜了。”
半晌,崔碧城来了一句,“哦。”
“哦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没有意思的意思。”
我拉着他的领子站起来,凑到他耳边边问他,“这事儿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不是你有什么布置?”
崔碧城一咧嘴,似乎在笑,他却说,“没有。”
我斜了他一眼,吊了一晚上的心,终于放回了心窝里面。
外公的死讯不过是老崔布的一个障眼法,他想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外公‘死去’,我舅舅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辞官回老家丁忧守孝,这样,老崔可以把我们的家人一个一个的送到秘密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这样就不会让那些在雍京野心勃勃,随时想要抓我们把柄的人们阴谋诡计得逞。
于是,我也学了他的样子,从鼻孔中“哦”了一声。
崔府大丧。
我舅舅崔言向吏部报丧的时候,可没敢说我外公是吞砒霜死的,他只说是后半夜睡过去的。其实他也没有吞砒霜,老崔说,他准备的是七寸茉莉根,那东西就着热茶一喝,两眼一闭,和死过去一模一样,能睡七天。这七天足够崔家报丧,我舅舅丁忧,外加给我外公‘入殓’,最后一家人逃之夭夭的。
整个雍京都对我外公没有太多兴趣,以为他就是个因为把女儿买给皇上而骤然爆发性情古怪的老鳏夫,平时,他躲在冉庄崔家大院里面,连冉庄的乡里乡亲都不去结交,更不要说什么跑到雍京来‘交游广阔’了,所以雍京的贵人也懒得搭理他。至于我舅舅崔言,原本我娘进宫,我出生之后,有一些人想要拉拢他来着,但是后来看他‘为人憨直,不善钻营,不说官话’,得到了那些贵人的轻视,所以我舅舅的官运一直不是那么亨通,他只是不停的在直隶省各个县转来转去的做他的七品官。
我外公的身份有些尴尬。
他并非王侯将相,却是后宫贵妃的亲爹,按理说怎么也得封个侯。可是我爹却迟迟没有给任何旨意,要说原先我娘只是个‘美人’,家人没有封侯的资格,现在她已然是‘贵妃’了,要是不封赏点什么,就该引人侧目了。
崔碧城原本想着,用上几千两银子给我外公捐个官,写在牌位上也好看,我舅舅一听就不乐意了,他说这些银子够买几马车的大白馒头,够整个冉庄的人吃上好几年的,反正你爷爷也不看重这些虚的,假的东西,就这么着,凑合着算了。
外人只当崔家乡土人习性,也不多深究。其实我舅舅是怕封个官爵,我外公仙逝去了,反正落不到他老人家头上,就得落在我舅舅自己脑袋上,他胆小怕事,又好吃懒做,不想做太大的官,也不想拿太多的俸禄银子。他想着,每个月能回家吃饭,每天晚上能踏实闭眼睡觉就成了,别的荣华富贵那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干的事,和他无干。
我外公的‘灵柩’停在雍京郊外的清凉寺里。
这个寺小,妖风不大,清净的很。
给我外公入殓的时候,崔碧城把冉庄里面的高龄老人都请来了,同族同宗的,七、八、九叔公,还有三姑六婆,七大姑八大姨,十里八乡的读书人,风水先生,唱戏的,修真的,还有几个游方的和尚与老道,外加一个从西疆过来的信火神的一个摩尼教徒。一共小一百号人,乌泱泱的围了水泄不通。
崔碧城抱拳, “各位父老乡亲,七、八、九叔公,不孝孙崔碧城这下有礼了。碧城在外多年,又是小辈,一些家乡风俗都不太明白,今天是我祖父大殓,祖宗规矩不敢忘,也不敢有丝毫的含糊。今天请父老乡亲过来,就是请大家在旁边参详参详,要是有一丝一毫不符合祖宗规矩的,还请大家不吝赐教。来人,奉茶!”
于是,崔家小厮鱼贯而出,搬着椅子,端着托盘,里面并排放着茶碗。
早有人把椅子摆了几个回合,又照顾看热闹的人们纷纷落座,并奉上香茶果品。
冉庄那边的人哪里见过这个阵势,看热闹看热闹的,还有人好茶好吃的伺候他们看热闹,于是大家纷纷异口同声说崔碧城是孝子贤孙,其实内心偷偷骂他是傻蛋、蠢货,白给人好吃的,还让人看热闹。
冉庄人都知道,老崔家有钱,有的是钱!
那银子就跟不要钱似的,乌泱泱的,一片一片的。
这次下葬的是崔家老太爷,陪葬的东西肯定都是一等一的好!
像个什么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之类的都是小意思,肯定还有一些稀世奇珍让大家开眼界,诸如什么穆王车马,文王八卦,西周九鼎,金缕玉衣,没准都能见上一见。
众人就这么眼巴巴的伸长了脖子瞧着。
崔碧城就在众人面前,慢条斯理的为我外公入殓。
寿衣是好料子,上面绣着来世五福图,鞋子,袜子都是上好的丝绸,穿着也舒服,等把脸洗干净,梳理好了头发,又把寿衣穿好了,这才盖上薄被子,装入棺材中,钉上丧钉,棺材钱有一个和尚一个老道,一个念大悲忏,能消灾解难,超度亡魂,一个专心打醮,解怨洗业。
末了,崔碧城又跪下,规规矩矩的磕了头,这才站起来,对着那些人问,“可好?”
众人痴愣了。
崔碧城做的每一项都符合祖宗规矩,就是……老崔家那么有钱,有的是银子!怎么给老太爷入殓什么值钱的陪葬都没有?
要说不孝,可是什么规矩都不差,要说孝顺,这个,值钱的陪葬呢?
等着我外公的棺材放在清凉寺之后,整个冉庄就开始沸沸扬扬的说,他们老崔家估计也没什么钱了,连给老爷子的陪葬的玉器都没有,有人又说,我们家只有几亩地,请了几个长工,可是千年我爷爷下葬的时候还埋了一套玉酒器呢,崔家太小气了。
崔碧城摇着扇子,望天说,“传去吧,传去吧。入殓都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做的,干干净净的,让大家都知道,老爷子的墓里面什么都没有,省的他们一直惦记着,以为里面有好东西,将来要是那个不长眼的挖到里面,那我们就倒霉了。”
虽然说崔家的丧事做的很节省,也不招摇,可还是有不少人过来吊孝,凑热闹的。一个礼部的小书吏专门送了一篇一万多字的诔文,还有一个翰林院的编修过来,愣说他找到了崔家的族谱,说崔家是鹤玉王时期的名臣内阁宰辅崔珏的后代,祖上也是四世三公世家,名门王族,王侯将相的,只是后来子孙没落了,所以才在冉庄耕地读书,不过说到底,也没有没落到哪里去,毕竟一直算是‘耕读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