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扫了一眼前面这些朝臣,没有杜阁老,也没有小阁老,在这里的都是其他的朝廷重臣,王公贵戚,还有一些留在雍京没有封地的光穿紫袍的就四五个,站在他们后面的是六部九卿,还有各种在京的官员,看到他们在这里,居然有异常隆重的感觉。
这要是在平时,在雍京外面遇上这群老家伙,没准连我都要绕道走。
他们的仪仗都能占用半条小街,前面有人敲锣打鼓,后面的人扛着实木雕刻的大牌子,牌子上写着他们半生的功绩,护军一面走还一面低声呵着’威武~‘,再往后就是他们的几人抬的大轿,最后的另外一半护军。
众所周知,我是个没实权的王爷,我爹管儿子管的又很紧,大郑祖制宗法把我们这群皇族子弟约束的跟带了紧箍咒的孙猴子似的,什么都不能做,别说强男霸女了,就是走私帮多抠些钱,都察院几道弹劾折子一过来,别管你祖宗是谁,多大的来头,都要回家闭门思过去。
有实权的大臣和无实权的王爷,那就像是大户人家掌家的大丫鬟和老爷的姨太太,就这点区别。说出来,大郑朝是我们家的,可那就是个用黄金打造的大锁,直挺挺的压在你脑光顶上,压的你永世不得翻身,可你连个金子的边角碎料都啃不下来。
苦!!!!
可今天就大不一样了。
我顶着亲王的冠冕走一步,他们退一步,然后互相看了看,垂下头,很自觉的后退,在人群中让出一条空隙,我再往前走一步,那些人整了整自己的蟒袍玉带,全部端正的跪下去,头压的很低,我只能看到他们暴露在乌纱和蟒袍中的脖子。他们的脖子伸的很直,好像被吊起来的许多鸭。
从禁卫军护卫的空地走到微音殿里面,只有不到五十八步的距离,我却觉得自己好像走了半辈子。
我不是我爹,至尊至上,天生就应该坐在帝位上君临天下,我也没有文湛的本事,不怒而威,在大正门外只身呵退朝臣,使那些平时目下无尘,骄矜无比,心怀叵测的大臣们俯首称臣。我面前的这些人,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我能耐,可是今天他们却死寂一般在我面前跪下,压低了脖子,好像吊烧鸭,因为他们大约知道,我是最后一个。
我爹重病,太子吐血重伤,嘉王被羁。
只有我活蹦乱跳的游离在危险之外。
可以有资格问鼎大宝的人只有我。
他们别无选择。
进入微音殿的气氛更加甜美。
那些重臣们,安静到极致,似乎大气也不出,他们恭敬的行了礼,恭请圣安,然后就那么安静的跪着,等着我抬手让他们起来,他们才能从冰凉的地面上爬起来,站直腰身。
我在微音殿正殿坐好,取过纸笔,写了几个字,“我嗓子不好,不能说话,你们说,我听。”
他们开始小心的商量什么,从北部边境军务,到南越暴雨,从浙闽的海上丝绸、茶叶和瓷器的贸易到蜀地的为丈夫殉死的贞洁烈妇,没有人再提起崔碧城的侵占国帑和大逆不道,他们说话的时候都在小心翼翼的看我的脸色,害怕我一个不高兴就能把他拍下十八层地狱,即使我当时听的心不在焉,我已经神游天外,脑中暗自品尝后巷街边的素椒过油面。
周围这种如冰一般冷,如蜜一样甜的气氛简直让人痴迷。
我想,我终于有点儿了解文湛的想法儿了。
权力真是这个尘世最酣畅淋漓的春药。
这种顺者昌,逆着亡的自在感觉,是芸芸众生永远无法企及的美妙滋味,也许,它的确值得皇族子弟不顾一切礼法亲情,甚至是身家性命,丧心病狂般的追求。
173 番外·生魂
鸾宣
当我伸出枯瘦的手指去抚摸怀中孩子的脸颊,他笑了,眼角边的泪痣秀艳红润,像珊瑚凝结的眼泪。他今年二十三岁,从今天开始,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名字从亲王承怡改成了庶民赵毓,可我从他的眼睛中看不到悲伤。他的眼睛圆圆的,却经常眯起来,毛茸茸的,像一只贪睡贪吃的懒猫。
也许庶民赵毓比亲王承怡更适合他,那才是他最想要的人生,那是他的亲生父亲留给他的全部。
他今年二十三岁,我记得他从出生到现在的每一天,因为我爱他;他的父亲赵汝南已经死去二十三年了,我同样记得他从死亡到现在的每一天,因为我爱他,比这个世上任何人都爱他,可是,他却被我亲手送上了黄泉。
在他死后,我曾经聆听过佛法,可是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大乘佛法无法安抚我,那些艰苦修行以期待来世的教义让我感觉今生的漫长和绝望,所以我放弃了。
宗教的安宁平和与宽恕还不适合我,因为,那个时候裴东岳还活着。
裴东岳……
父皇留给我的辅政大臣,曾经的内阁首辅大学士,千年以来,继鹤玉王朝权相张翊之后,大郑王朝第二个开府丞相。
拥有开府权,就可以总理国政,就可以完全架空我,就可以擅窃神器!
二十年间,我只是他手中的傀儡。
我恨他,因为我曾经爱过他,他就像是我的父亲,可惜,最后我终于知道,他毕竟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会在绞杀我的权力之后,还给我扣上一个肮脏的帽子——太监的儿子。
他污蔑我的母亲和一个太监通奸生下了我,他想把所有的姬姓皇族赶尽杀绝,他想取而代之,成为九州万邦的主人。
像狼一样凶狠,鬣狗一样无耻的文人。
在他最接近帝座的时候,他失败了。
我想,这就是命。
裴东岳死去之后,我倒是会常常想起来他。
他是一个幸运的人,死的那样及时,这可以使他的名字已经以一种很华丽的形式写入国史,他甚至可以和凤化盛世一并永垂不朽。
我已经忘了他曾经为我讲述《论语》《尚书》《道德经》,我也忘记了他的穷凶极恶的逼着我杀了赵汝南,我似乎已经把他忘记的一干二净,可惜,我却清清楚楚的记得他的脸。
一张和我的太子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真可怕。
每当我看到太子文湛,我的心就好像揉进了一抔碎冰。
我永远不可能像爱其他儿子那样去爱文湛,即使他那样优秀。有了他这样的太子,我在九泉之下都可以笑对祖宗,可是,我却永远不会像一个真正父亲那样去疼爱他。
裴东岳死后,我感觉到很空虚。
所有人都死去了,只有我留了下来。
必须找一些什么来做。
开始聆听老子的《道德经》,我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到吐了一碗饭,于是我觉得找几个道士来炼丹也许是不错的选择。
我最喜欢打坐。
那样的静谧的时候,我可以放下人世一切杂物,专心致志的去想念赵汝南那个傻小子。
他死的时候也许恨我,不过如果我没有那种雷厉风行的狠绝,他也不会爱我。
他就被捆绑在大正宫前面的刑场上,熬过酷刑,全身上下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伤痕,唯一完美的只有他的脸。
裴东岳逼迫他供任我的来历不正,逼迫他捏造我的生父是一个太监这样令人不齿的谎言,他拒绝了。他把自己,还有他新婚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一起送上了死路。
他那样维护我,我却一直袖手旁观。
甚至凌迟他的旨意也是我亲手书写的。
他可以去死,我不可以。
因为我是大郑的皇帝。
即将死去的他,依然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
凌迟很残酷。
刽子手用手中的利刃剖开了他的肚腹,切断了他的性器,最后甚至砸碎了他的筋骨,却一直保留着他的性命。
他的妻子被近卫军乱棍打死,他刚出世仅仅一天的儿子被人装在布袋中,胡乱踩死。
他却抬起头,用带着血的眼睛看着高高坐在帝座上的我。
冲着我笑了。
我微微站起来,慢慢走出去,我站在离开他最近,也是最遥远的地方看着他慢慢死去。
他笑了。
苍白柔美的脸,血一般鲜红的唇边,凝结了一丝诡谲却羞涩甜美的笑。
我想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我的一切秘密,他知道了我的爱。他知道了,代替他妻子被杀死的人,是我的庶妃,代替他儿子被踩死的婴儿,是我的长子。
承怡是我的长子,是我属意的储君,我将帝国的储君献祭,只为了我的爱。
看着他被一刀一刀的分割,看着他慢慢的死去,我发现,我是那么的爱他。那该死的,应该被诅咒的爱,是那样的天地不容,灭绝人伦!
我要看着他如何死去的,我要把那些残酷的步骤完全烙印在脑中,让它们依傍着我,陪伴着我。那种火焚一般万箭穿心一般鲜明的痛苦就是我的爱,有它们在,他的灵魂就不会安宁,他就永远不会离开!
我爱他。
我要占有他的全部!
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赵汝南
他是犯官原甘宁总督的儿子,抄家之后,他被判入宫为奴,而他的母亲则应该被流放,永世不能再见。可是他的母亲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使她可以陪伴年幼的儿子千里迢迢的进雍京。
从甘州到雍京,需要穿过戈壁和草原,很多像他那个年纪的孩子都会死在押解的路上,可是他不一样,他母亲在身边,所以赵汝南活了下来。
可是,在到达雍京的第二天,他的母亲上吊自尽。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那条笼罩着死亡的押解道路上,他的母亲始终被押解的士兵轮暴,几乎每一晚他都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泣,她承受地狱般的磨难只为了让他活下去,他不能辜负她。
第一次看到鸾宣就是在雍京。
那个时候他更被带到蚕室,执行宫刑,可是一个秀致的少年闯了进来,踢开了执刀的阴险的老太监,从木床上拽起来他的手,就跑了出去。
那个时候他以为鸾宣也是将要入宫的宫奴,他以为他们两个少年手拉着手跑出去都会去死,可是最后他们都活了下来,他这才知道,那个少年就是冲龄践祚的天子。
一个和他一样岁数的皇帝。
鸾宣是非常漂亮的少年。
晶亮缤纷的眼睛,像天空中最亮的星辰。
皇帝毕竟是皇帝,即使他还没有亲政。从那天开始,似乎赵汝南的厄运就结束了,他不用成为小宦官,反而成为少年天子的伴读。他可以到毓正宫读书,师从朝堂上那些高高在上的侍读学士,也可以跟随大内高手、百战老将研习武艺和兵法。
鸾宣曾经对那些追查他的人说,“大郑禁宫几万太监已经够多了,朕不缺奴才,朕缺少的是真正忠心的人才。赵汝南就是这样的人,你们应该赦免他的罪。”
破坏法度!
当时只有一个人敢这样训斥天子,他就是毓正宫最尊贵的大学士,裴东岳。
然而无论如何,即使天子和宰相因为他吵的不可开交,他终于还是被保护了下来。
很多年后,赵汝南逐渐了解,那个同他一样的年少的天子其实是一个昂贵的傀儡,而大郑真正的主宰却是这个面容清秀的开府宰相,裴东岳。那个时候,赵汝南已经十七岁了,他成为缇骑最优秀的密探。这异常的得来不易,在文人把持朝堂的岁月中,也许只有依靠手中的刀剑才能与之对抗,他要成为鸾宣手中最锋利的刀。
可惜,当他成为缇骑总指挥使之后,他才知道,可以握住他这柄刀锋的,不只有皇帝,宰相也可以。
裴东岳比他想象的更加克制。
他阳奉阴违了这么多年,裴东岳依然无动于衷。他只是安静的下令,要赵汝南杀了皇帝所有的庶出兄弟。
“杀了他们,这也是为了皇上和大郑的国运。”
只有赵汝南知道,鸾宣不愿意他的兄弟姐妹因他而死。鸾宣是一个纤细敏感的人,即使他是皇帝,可是他喜欢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在一起,安享天伦之乐。裴东岳连这样一点点渺小的愿望也剥夺了。
赵汝南不愿意去做,可惜,他们都逃不开裴相张开的网。
——“忠于皇上,就要为了他剪除一切。你知道皇上的亲生母亲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被先皇亲手扼死的,因为她和一个太监私通。如果这件事情被皇上的弟弟们发现,等待皇上的是什么,赵指挥使应该不陌生。”
还能有什么?
流放,侮辱。
然后像在地狱中爬行了很久很久之后,才能找到最后的宽恕,死亡。
这里不是边疆,不是漠北,不是匈奴。人们不喜欢快马绾刀,也不喜欢痛痛快快的去死。过多的诗书就像发酸的毒酒,把这些心如蛇蝎的人泡的愈发狠毒,他们可以想象出各种匪夷所思的酷刑去毁灭一个原本清白刚直的人。
赵汝南用白色麻布擦刀的时候,看到刀反射的光晕外那些人,他秀致的嘴唇微微弯起,
面前的那些人,其实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
他嘴边时常带着一丝诡谲的笑。
真实的意思,只有他知道。
鸾宣喜欢吃甜食,可因为牙齿不好,太医不让他多吃,他就偷着吃。他的骨骼不太适合练武,尤其不适合轻功,所以当赵汝南看到偷偷跑到御膳房偷糕饼吃的鸾宣第十二次从墙头上摔下来的时候,他决定从此以后每天给他去偷糕饼。
当他把白瓷托盘拿到皇帝寝宫之后,鸾宣一口气就吞掉了那个很可爱的南瓜糕,一面用手背抹嘴面点菜,“明天给朕拿点香梨蜜饯。”说完就径自回到书桌前面,看着那些似乎永无止境的奏折,即使那个时候,他甚至连握着朱砂笔的资格也没有。
他唯一的权力就是驳回丞相府的奏本,可是他从来没有行使过这个权力。
“那是哄人的,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
鸾宣这么说过。
即使再珍视自己的亲人,鸾宣的庶出兄弟姐妹全部死在赵汝南的刀剑下。
鸾宣一言不发。
他把自己关在寝殿中整整三天,第四天,他走出来,面容憔悴,如同枯槁。他问赵指挥使,“他如何逼你这样做?”原来,鸾宣什么都知道。于是他把当时从裴东岳那里挺过来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鸾宣。
——“荒谬!他竟敢……他竟敢!”
太难以启齿了。
鸾宣一巴掌扣在花园中的湖山石上,手掌都裂了,全是血,他却仿佛不知道疼。他的声音都带着颤抖,赵汝南记得那些颤抖,如此的鲜明,如此的难以消除,似乎缠绵了很久,一直到他死去,他都看到走出大正宫正殿的鸾宣在颤抖。
他却不想他颤抖。
那几年过的如履薄冰,似乎每一晚的夕阳都那么美丽,每一餐的完善都香甜无比,他们会在黄昏饮酒,庆祝他们又过了一天。
雍京的生命就像草原上的狼和羚羊。
羚羊要跑的很快,来逃避狼的追捕,不然它会死,狼也要跑的很快去咬死羚羊,不然,它也会死。
过了几年,赵汝南查到了一切。
关于鸾宣的身世之谜,随着赵氏的惨死而永远成了谜团。
裴东岳固执的认为,鸾宣不是先皇的儿子,因为裴氏替姬姓皇室掌权太久了,他们想要自己成为帝国的主宰。
裴东岳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伊尹流放太甲于桐宫,依然是名垂千古的圣贤,吾辈为何不能挺身而出,为万民苍生选一位英德盖世的圣主?
……
轻言废立?
如果是先皇的子孙,自然不能’轻言废立‘,可是如果当今皇帝不是先皇子孙呢?可以随意废除吗?
依然不可以,因为帝座上的人,是鸾宣。
鸾宣娶了裴东岳的妹妹,他把自己的命运和裴氏族捆绑到了一起,他同时还娶了内阁次辅杜皬的孙女儿,他把自己和江南最大的氏族也捆在了一起。
他让裴东岳明白,换一个皇帝,也许可以,可是不是现在,至少不是凤化十七年。
那几年,裴相和鸾宣渡过一段平和的日子。
而他自己,则遇到了一份好姻缘。
她叫崔樱,是个普通的姑娘,做的一手好菜,酿了一手好酒。她就是雍京城外冉庄人,可是长的却像南方人,软软糯糯的,好像一个糯米团子。那种毫无危险,不需要戒备的气息,让他想起来自己早逝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