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侵蚀了他的心,也让他伤害了他最疼爱的孩子。
慕容燕飞好不容易回到宫中,枯等数日,皇上竟然不在寝殿里,其他卫士对皇上的去向支支吾吾,一再保证绝不知情,把他惹
得恼火不已。
“这几天父皇上哪里去了,值班的卫士们竟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禀太子,皇上说,他去去就回来。”
“那他人呢?”慕容燕飞板着一张脸,寒气四射。
“我……我……”侍卫的表情十分惶恐。其实皇上几天前出宫后,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只是表情变得很呆滞,好像受到什么
打击似的……
皇上吩咐,他要一个人单独地安静几天,这些日子都会待在先后生前所居住的栖凤殿里,不接见任何人;若遇上太子前来探视
,只要推说他出去了。
太子久候却找不到皇上,简直要吃人了!看他那严厉的表情和抽搐的五官,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太子正和卫士们僵持不下之际,一道香风吹拂而来,带着比往常更多的热情和诱惑,袅然飘入。
郑氏姊妹还未走近,卫士们已痴了一大半。
这批忠心耿耿的侍卫对郑氏姊妹一向没好感。她们面对皇上太子的时候是一个模样,面对地位不如她们的下人时又是另一付模
样;可是现在,这群心怀不满的卫士们却一个个软得像滩烂泥,郑氏姊妹简直可以任意摆布他们。
“参见太子。”郑氏姊妹在慕容规和慕容燕飞面前总是表现得非常恭敬,无懈可击,不,比平时更完美。
但是她们的完美反而让慕容燕飞有了戒心。
“你们怎么能到这里来?”慕容燕飞冷着声音问。
“皇上说,我们姐妹可以自由出入宫中任何地方,不受宫禁限制。”郑紫兰软语答道。
“包括他的寝宫?”慕容燕飞的脸色已经由冷漠淡然变得铁青。
老头子若是自己看上了这对姐妹,收为嫔妃便是,何必一直把郑氏姊妹往他怀里塞?
“太子若有疑虑,何不亲自问皇上呢?”郑青兰接道。
“我会问的。”慕容燕飞转过头去,准备离去。
“太子请留步。奴婢亲手准备了一桌简菜,帮殿下接风洗尘,请殿下赏光。”郑紫兰那娇美又柔细的声音响起,勾魂摄魄,简
直可以把心脏从胸腔里挖出来。
慕容燕飞摇摇头,觉得木樨花混着蘅芜的尾后香真是世上最怆俗的气味,“两位是我的贵客。美意心领了!我马上要走。”
慕容燕飞正想快步离去,却在这阵香风中嗅到一丝不同凡品的芬芳,不觉缓下脚步,“两位姑娘换了香水?”
郑氏姊妹本已失望地垂下头来,见慕容燕飞暂留,满脸欢喜,以为他回心转意了。
“不是。皇上把一束头发御赐给奴婢,叫我们分成两股,簪束在发髻上。皇上说,殿下喜欢这种馨香。”郑紫兰说。
“他从哪里弄来的?”他的手指已经攒得死紧,不停地发抖。
“据说是从活人头发上割下来的,请殿下不必忌讳。”郑青兰说。
慕容燕飞铁青的脸色又因为怒气而恢复了血色。他丢下郑氏姊妹,快步出宫回骆宗麒府,不理会两位美人泪眼殷殷盼望。
事情至此,已无转寰馀地。
京城最繁华的大道上,小贩云集,尤以第七街最为热闹。
这里的顾客以女性为大宗,卖丝绸的、卖衣物的、卖胭脂水粉的、卖饰品发带的,全聚集在道路两旁竖立的棚子下,物美价廉
,种类又多,前来采买的姑娘勇于花钱,险些把棚架都给挤坏了!
当中也不乏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和豪门大户包养的情妇。
苏二姑娘好不容易甩脱了自家老爷,和院子里最俊俏的小厮鑫儿出来闲逛,两人并肩而行,手指在下面勾勾缠缠,眉来眼去,
连路过的人看了都知道两者关系匪浅,只有自家老爷不知道。
虽然人称老爷,苏二姑娘所嫁的丈夫并不是真正的老爷;实际上,他只是个家奴,宰相的家奴。
也是苏二姑娘的家奴。
他平日最疼这个小妾,吃穿用度都好过和他一起胼手胝足奋斗过来、名媒正娶的大老婆;大老婆在人前受苏二姑娘的礼,人后
却对苏二姑娘行礼,私底下还塞了不少银两,求苏二姑娘美言几句,让她的兄弟侄儿们有个小小的官做。
给官的方式很简单。苏二姑娘收了银子,选在在老爷宿在她房里的夜晚,枕边细语,隔天早上官位就定了下来,第三天宰相签
署的到职令就到了求官的人手上,明目张胆,连公定价都出来了:一个县官一千两,都长一万两,织造监三万两;五品以上,
则是秘密!
苏二姑娘能把老爷整治得像奴才,苏家就能把天下的官吏也整治得像奴才。
她也有不少敌人。有好事者在老爷面前揭发她和鑫儿等一干少年的风流韵事,都被老爷乱棒打出,不明不白地死在路旁。
想到这里,苏二姑娘得意了,索性一把抓住了鑫儿的手掌,让少年羞得抬不起头来。
苏二姑娘也不管旁人异样的眼光,拉着鑫儿在一摊卖发带的小贩前停了下来。
这一摊子的发带并不特别漂亮,价钱也不便宜,聚集在摊子前面的姑娘却特别多。
因为管摊子的小哥特别英俊。
苏二姑娘大剌剌地拖着鑫儿上前,推开抢购的人潮,当着俊小哥的面按下一锭纹银,足足五两,而一个年轻男人一年的总收入
也不过二两,“小哥,你这摊子我全包了!”
姑娘们都瞪大了眼睛,交头接耳,对着苏二姑娘指指点点,有的人自觉没趣,扭头走了,也有的人认为苏二姑娘财大气粗,俗
不可耐,躲在远处张望,摊子前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小贩大概觉得不太对劲,好声好气地请还在摊前流连的姑娘们先行离开,每人送一条最贵的波斯发带做纪念;姑娘们拿了发带
都先走了,摊前只留下苏二姑娘。
“姑娘,对不起,我要收摊了。”
“你急什么?银子是给你的,摊子是我的,现在时候还早,我就要你搁着摊子陪我聊聊,聊完再多赏你二两。”
小贩望了苏二姑娘一眼,心平气和,“银子是姑娘的,摊子还是我的,我并没说要卖,也没答应陪姑娘聊天。姑娘中意我的货
办,我很高兴,请姑娘选条发带做纪念,就此别过。”
“咄!好小子,你敢这样跟姑娘说话,你知不知道眼前这位贵客是什么人?”鑫儿用力一拍桌子,清秀的脸庞变得有些狰狞。
“小弟眼拙,不知道。”
“这位可是宰相府上管事张爷的十七夫人,苏二姑娘丽薇……”
鑫儿名号还没报完,周围的小贩跑的跑,逃的逃,货品也踩得乱七八糟;苏二姑娘狠狠瞪了鑫儿一眼,让他乖乖闭嘴,垂手立
侍在侧。
小贩却置若罔闻,自顾自地收着他的货办。
苏二姑娘虽然有些气小贩不识抬举,但也觉得新鲜。她生得娇美,又懂得逢迎奉承,把老爷玩弄在股掌之上,其他人也对她百
依百顺,绝少顶撞忤逆,像小贩这样不卑不亢、温文从容的男人,着实不多。
“小哥,你打哪来的?”苏二姑娘笑容满面地问道。
“定江县。”小贩头也不抬地回道,并没缓下手上收拾的动作。
“真巧!我也是定江人。”苏二姑娘欣喜道,“我们是同乡!”
“既是同乡,就多送姑娘一条,总共两条。”小贩从最贵的货品中推出两条色彩斑斓的发带。
“你不想对我说说故乡的事?”苏二姑娘语带威胁,“我看你还有点意思,客客气气和你攀谈,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一
句话,就能叫你脑袋搬家。”苏二姑娘伸出食指在颈上轻轻一划。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离了故乡,就是无根的浮萍,风吹水流,身不由己。生死贫富都是小事,不足挂怀。”小贩显得很豁
达。
苏二姑娘笑了出来,“这话你可说错了,小哥!物离乡贱,人离乡贵,我就是离了乡才大富大贵。”
“怎么说?”小贩不解。
“我们那小县城里,能有什么富贵人家?嫁得好不过当一门富户的大少奶奶,嫁不好就是庄稼婆,白糟蹋一世;不如嫁到京城
里,给老爷做侍妾,得宠了就像我这个样子,瞧!”苏二姑娘伸出手臂,上面串连了几十个镯子,有金银、玉石、玛瑙、象牙
,铮琮作响。
“老爷年纪很大吗?”
“正当壮年。”苏二姑娘得意地说。
“如果年纪再大一些,倒不失为一个好对象。”小贩不经意道。
“怎么说?”苏二姑娘不解。
“姑娘要钱,可还是从老爷手上讨?”
“这个自然。”苏二姑娘脸上的得意之色稍稍褪了点。“讨”毕竟不是一个舒服的动作;讨多了,老爷心烦,自己也觉得窝囊
。
“所以说,嫁儿子不如嫁老子。小老婆可以休,没听说过父亲的小老婆也可以休;小老婆的用度可以节省苛扣,没听说过节小
妈的用度。”小贩略停了停,“老爷年纪越大,小老婆就越快熬成小妈,离万贯家财一手抓的日子也越近;老爷年轻力壮,说
不定小老婆休了几十个,还没翘辫子哩!”
第三十四章
听到这种触楣头的话,一般人都会气得抡起拳头给小贩一顿狠的;苏二姑娘的眼睛却发亮了,喜色形于外。
因为她发现小贩说的实在有道理。
更因为这道理她现在才想通。
苏二姑娘也想改嫁给一个更有权势、年纪也更大的老爷,可惜还没有遇上,她只好将就。
嫁儿子不如嫁老子。
她给老爷献计,送郑氏姐妹入宫,老爷很感激她,给了她十万两银子,以为薄酬。
现在她再献计,把送给儿子的女人转送给老子,当老皇帝一命归阴,普天同哀之时,那对姊妹的出头日也到了,两位皇太后的
感激又将是怎样盛大的场面呢!
苏二姑娘撇下鑫儿,连小贩的美貌也不看在眼里了,她转过头,拔腿就跑。
啊!回相府的路为什么如此漫长呢!她真等不及要向老爷献上这个绝妙好计了!
鑫儿被苏二姑娘抛在脑后,满肚子怨气无处发泄,一脚踢翻了摊子,恶狠狠地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贩并不恼怒,依然笑容可掬,“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叫上官寄夜。”
回到骆府,慕容燕飞发现段玉觿的头发竟短少了一大截,本来及腰的长发变成垂肩,慕容燕飞既心痛又不解,抓着段玉觿的手
臂,哀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他只能不停地重复这三个字,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难道段玉觿不知道老头子要了这束头发去,是拿去帮助其他女人勾引他的男人吗?
小捕快打从心底觉得他无足轻重吗?这简直比试探更糟。
抑或,皇帝对于小捕快是绝对的存在,绝对的重要?
那么,对小捕快来说,他究竟是什么?
段玉觿表情木然,“你需要一个继承人。”
“我只需要你。”慕容燕飞痛心不已地伸手去摸发上的断口,那像千百支细密的长针般,刺痛了他的心。“为什么你那么顾念
老头子的心思?你也可以很狠毒、决绝的,像屠灭苏家那样……像你对我。”
“我没办法……”段玉觿忽然绵软了,清澈的泪水滚了下来,“因为……因为……”
“因为他是皇帝?”
“因为他的眼神像你;因为我不能生下你的孩子。”段玉觿凄切地说,“当他看着我,要求我给他一个孙儿的时候,我好像…
…好像看到我们的未来。
几十年以后,我们都老了,膝下犹虚,那时你也会和现在的他一样,哀叹为什么我们没有继承人,哀叹为什么我不能帮你生个
孩子,你也会……你也会露出像他那样的眼神……
你们是父子,你们的眼神好像,我承受不了这种压力……”段玉觿一面说着,一面低声啜泣。
慕容燕飞恍然大悟,收紧两臂。“我也无法生下你的孩子,别在意那种事。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如果你想要孩子,我们可以
收养。”
“收养的和亲生的毕竟不同。”
慕容燕飞亲手拂去他的泪水,“我什么都听你的,只有这一点不能同意。
我就被养母收养,被师父收养。我和义妹一样亲近养母,也和其他师兄弟一样亲近师父;那老头子虽是我亲生父亲,父子之间
却像路人一般,亲子之情必须重头开始培养。”慕容燕飞轻柔地吻去他的泪珠,“我们离开这里,回到故乡,那栋破旧的小木
屋里。在那里,没有人管我们之间谁不能生小孩,也没有人问我们收养的孩子是不是亲生的。”
段玉觿感觉到脸上传来舌尖湿湿软软的触感,他的内心深受感动,却还固执地摇头。“还不行。”
“还不行?你要被伤害到什么地步才肯跟我走?”
“我还没听到你该说的那句话。”
“……对不起。”慕容燕飞很干脆地认输了。
“又答错了。”段玉觿试着推开他,神情沮丧。
注视着在微翘的眼睫覆盖下的双眼,慕容燕飞忽然间明白了。
“……我爱你。嫁给我吧!”慕容燕飞用力将他搂抱回怀中,亲吻他变得俐落而削薄的一头短发。
“若是由你嫁给我的话,还可以考虑。”
“好,我嫁!”
段玉觿怔了一下。这家伙答应得未免太快了吧!好歹考虑一下……
“不过上床的时候,还是你在下面。”慕容燕飞在他俏丽的鼻端上轻轻一点。
“你这家伙,总是存心要占我便宜。”在慕容燕飞宽大有力的臂弯里,段玉觿动也动不了,逃也逃不开,只有一面推拒,一面
在嘴里不停地抱怨,最终还是羞涩地撇过脸去,点头答应了。
告别病榻上的骆宗麒,慕容燕飞骑着一匹骏马,飞奔出京城。
狂风在耳边呼啸,段玉觿侧坐在鞍上,依偎在他怀里,前方沙石飞扬,弥漫成一片蒙曨的景象。
慕容燕飞心里也有一幅景象,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一栋破旧的小木屋矗立在田野上,田里种着萝卜和簥麦,屋子后面是一片灿
亮的雏菊花海,柔软的花瓣包围着他永久长眠的亲人;几株木樨立在窗外遮蔽直射的日光,每到月圆之夜,便散发着使人沉醉
的幽香……
“嘶——”马儿忽然长声鸣叫,脚步一转,险险偏过了。
慕容燕飞稳下马儿。还好,蹄下无事,马儿也没有受惊,
尘土慢慢散开,迷离的烟雾中出现了一个人,一个他想像不到会出现在京城近郊的人。
“师父!”
“妖女!”段玉觿指着人影哇哇大叫,他吃够了上官寄夜的苦头,馀悸犹存。
上官寄夜悠然抚摸自己绑结成束垂在胸前的长发,一头比黑漆还明亮的乌丝现在已经变成了白发——或说恢复了原来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