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对他的错误示范,不全然是负面的影响。壹城了解被人当成替代品的滋味之后,他给自己定下两点爱情条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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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不做任何人的替身,也不拿别人当替身,两情相悦才爱爱。
一是寂寞的时候,不爱爱。
寂寞的时候,人很容易失去判断力,会无法弄清楚自己渴望的是对方,或者只是渴望对方能替自己驱逐寂寞。
只要不是上面这两种状况,壹城对爱的论调是「想爱就爱」,听凭原始的本能去求爱、去欢爱是天经地义的事,只要是
你情我愿,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许可。
——为什么两个人做爱做的事,得经过第三人的允许?
他们爱不爱、何时爱、怎么爱,究竟干其他人什么事?就像子女不想撞见父母亲在亲热一样,父母亲也不该插手管小孩
子的爱情生活,更遑论手足兄弟、亲朋好友了。
「我的想法很奇怪吗?」
如果是在女人得裹小脚才嫁得出去的年代,一点也不奇怪。壹城叹口气,很老实地回道:「坦白讲,假使你是认真的,
我会说『要拒绝我就直说,用不着搬家人出来当藉口』。」
「咦?」大为错愕,家麒拚命摇头表示他没有那个意思。
「你认为我会有机会被你的家人接受吗?」
「为什么没机会?不,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接受你的!」
「我可是个带把的。」不得不提醒一下。
眨了眨眼。「我相信你是。」
这不好笑。壹城摊开双手。「请告诉我,天底下有哪个哥哥,会很乐见他弟弟是个同性恋,能开开心心地接受他的『男
朋友』?」
「你又不认识我哥哥,怎么知道他们不能接受你?」家麒迅速地反驳,并说:「他们开咖啡馆,见过各式各样的客人,
我跟你保证,他们不是什么保守的老古板。如果你喜欢我……去见见他们,拜托!」
就是因为喜欢,壹城才不想冒险去惹人讨厌。
假使、万一,非常不幸地,他的哥哥们就是无法接纳自己呢?壹城胸口填满着一个疑问,却无法说出口。
——他们如果不喜欢我,你怎么办?家麒。
「请你跟我回家,我希望你能认识我的哥哥们,也让他们认识你。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你也一定会喜欢他们。」
不要说得这么容易,不要把一切简单化。
壹城被家麒浑圆黝黑的清澈眼眸给困住了,感觉宛如坠入了两池幽深明潭中,再无法脱身。
「好不好,童壹城?」
听说老么都很会撒娇。
壹城吞了口口水,他自己是家中独子,既没有向人撒娇,也没有被人撒娇的经验。换句话说,他就像是温室培养的花朵
,对邪恶的细菌没有免疫力——要怎样抗拒家麒这双会说话、苦苦央求的大眼睛?谁快来教一教他吧!
是不是该给他多一点的时间?
眼睛盯着课堂上的英文老师,耳朵听着正在讲解的课文,家麒一边心不在焉地反省着自己。
虽然得到了壹城勉为其难的同意,可是他的表情写满了犹豫。
换成自己是他,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吧?只是「交往」,又不是要订终身,为什么要搞得如此慎重其事?——也难怪最初
自己提这件事时,他会以为自己在开玩笑了。
当「只要我高兴,有什么不可以」的标语,从叛逆的象征,演变到一般人普遍采取的行为后,家麒有自知之明,自己希
望取得家人同意再交往的念头,在其他人眼中绝对是落伍、保守到怪异。
你是不是有恋兄癖呀?
交个女朋友也要哥哥同意?拜托,我不想和一个没有自我主见的人交往!
只是谈个恋爱而已,要搞得这么复杂吗?
几位主动向他告白的女同学听见他的主张之后,马上态度一转,纷纷放弃了和他交往的念头,说是被吓跑也不为过。
家麒无意吓跑任何人,可是逝者已矣,他从不挽留这些跑掉的缘分。但……童壹城要是被吓跑了,他会非常非常非常的
遗憾。这是第一次他强烈地希望,千万别发生这种事。
——于是,他不惜卑鄙地耍了点小手段。
那几乎要失控的热吻,以及在壹城面前故作忧郁的演出,在在博取了他的好感与热情,并进一步成功地引壹城乖乖上钩
的手段。
可是……若是他后悔了呢?
家麒瞅着前方的黑板,忐忑不安地想透视墙壁的另一端=在隔壁班上课的男孩。此时此刻,他在想些什么?会不会正在
懊恼着作了个草率的决定?
不,不会的。童壹城不是会出尔反尔的那种人……对吧?
3
没有错,应该就是这里了。
提早跷掉最后一堂的自习课,不顾与家麒约好放学后过来拜访的约定,壹城一个人跑来阎氏咖啡里踢馆。
他谨慎地再三比对着手中的字条,以及挂在这栋咖啡馆外的门牌,确认自己没找错地方之后,收起了纸条,小心翼翼地
打量着咖啡馆的外观。
从围墙上悬着古朴的手工木制招牌、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门,到几张户外咖啡桌的中央还摆着迷你小花盆,烟灰缸里面
放置着除臭的咖啡渣等小地方,处处都看得出店长的细腻贴心。
深入想想,家麒说他等于是由两个哥哥扶养大的。
能够教养出家麒这样看似粗心大意,实则敏锐细心,有着单纯易懂的一面,又能理解复杂人际关系的有趣家伙,他的哥
哥们想必也像家麒一样,是值得深交的人——而他的哥哥们,又会给自己什么样的评价呢?
壹城握紧发汗的掌心,决定勇往直前地上门挑战。
假使这次失败了,幸好家麒没看到,自己有藉口可以狡辩这次不算数,那么自己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的挑战机会,他可
以一直挑战到他们接纳自己为止。
反正这不是在打篮球,没有五次犯满、强制离场的游戏规定。
「进去吧!」
将磨蹭与犹豫不决远远抛开,壹城走向了玻璃门。
「天呀,今天革思小哥的苦咖啡比以往苦上一倍不止啊!」
里面刚好走出了两名脸色铁青、捂着嘴的欧巴桑。壹城没有刻意要窃听她们的对话,只是她们的「耳语」说得那么大声
,不想听见也难。
「天呐,这味道真是太可怕了,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的喉咙要苦上一整天了!」
「唉,最近阎家老大的美味咖啡也偶尔失常,他们兄弟俩再这样下去,我可不敢上门了。往后我们要往哪儿去找寄托心
灵的绿洲?我不想失去在这里看帅哥、喝咖啡的乐趣呀!」
「我们先观察一阵子再说,祈祷他们能快点恢复水准,小哥的咖啡也别再继续苦下去了。」
壹城瞟了一眼她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有些无法理解。这里不是卖咖啡的地方吗?如果咖啡很苦、很难喝,为什么能开门
做生意?而且还会喝到脸色发绿?
摇了摇头,壹城佩服这些欧巴桑夸大其词的本领,毅然地踏入店内,清脆的铜铃跟着叮当响——
「欢迎光临。」
壹城与咖啡吧台后方的男子对上眼的瞬间,第一个念头是——到底阎家的基因是怎么构成的?为什么可以接二连三地诞
生下令人赞叹不已的美男子?
以为家麒已经生得够可爱、够漂人、够迷人了,但显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面前的男子就像是专门让普通男子自惭形秽的,优雅的五官轮廓及细致的线条,无一不散发着非凡的璀璨光彩。
「请问你要点什么?」一微笑,周遭跟着熠熠生辉。
采取半自助式的柜台前,高挂着一整面墙的Menu。壹城的眼珠在各式各样的花式与义式咖啡名称间徘徊着,表情从紧张
到困窘。
其实,他还有一个小秘密。
「呃……只有咖啡吗?」
男子眉尾微微轻佻,亲切的微笑不变地说:「敝店是咖啡专门店,如果您希望其他的饮料或食物的话,往前面的路口走
约一百公尺左右,有一间便利商店,您不妨参考一下。」
糟糕,凡事起头难,壹城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表明身分,就已经触礁了。
其实他从小就对含咖啡因的各种饮料过敏,每次只要喝了有咖啡因成分的东西,无论是茶、咖啡或可乐等,就会心悸、
晕眩,还会拉肚子,搞得他根本不敢碰这玩意儿。
壹城急着想澄清自己不是来找碴的,说道:「不用了,我不是为了咖啡来的,我是——阎家的大哥们,请把你们的小弟
弟交给我!」
面前的美男子笑容霎时冻结。
在壹城身后则传来「乒乒乓乓」及「砰!」的迭串声响。
壹城回头,看到一大篮洗干净的纯白咖啡杯摔落在地,个头比他还高的硬汉型男正一脸咬牙切齿、暴怒地瞪着他。
怎、怎么了?自己有做什么去惹到这家伙吗?
壹城此刻的感受,宛如逛动物园的时候,突然发现狂狮出柙在外头散步,他既想要拔腿飞奔而逃,又怕自己采取任何动
作,反而会招来敌人的猛烈狂攻。
「妈妈,那个哥哥叫人家把小弟弟给他耶,羞羞脸!」一名坐在窗边的男童,拉着母亲的衣角,指着壹城说道。
母亲急忙拉着小男孩站起来。「嘘,不可以和变态的人说话,也不要看他们,我们快点回家!」
忙不迭离开的,还不只这对母子。
壹城想不到「变态」两字的威力如此「无远弗届」。原本咖啡馆中还有三、两组的客人,喝咖啡的喝咖啡、看杂志的看
杂志,但是一听到有变态,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纷纷起身,夺门而出。
「呃……」
望着一下子被放空的店内,壹城偷窥了下美男与猛男的脸色,嗫嚅地补充道:「我指的小弟弟不是两位的那一根,而是
你们最小的弟弟——阎家麒。」
「是呀,我猜也是。」
始终亲切地微笑着,美丽白皙的脸颊些微搐动了下,男子回道:「我想你就是家麒想介绍给我们认识的,『来日无多』
的那位童同学,童壹城先生吧?多谢你替我们清场,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地』、『慢慢地』招待你了。」
壹城不寒而栗地打了个冷颤。原来漂亮的人一变个眼神,亲切的微笑也会转变成锐利的冷箭,刺得人坐立难安。
「我是阎革思,家麒的二哥。你后面的是阎悖里,我们大哥。」
他们三兄弟的长相虽然都很有特色,却不怎么相似。拿植物来比喻的话,家麒是清秀的雏菊科,二哥是华丽的蔷薇科,
大哥则是生命力强悍的老松树。
「我是童壹城,请多指教。」朝距离较近的大哥伸出手,说道。
先礼后兵,即使等会儿要开战,先表示点善意,给彼此制造一点停战的空间总不会错。
可是……
阎家大哥弯腰捡起地上摔断把手的杯子,当着壹城的面前,五指一个使劲,掐爆那只有了裂痕的马克杯。
「请、多、指、教。」低沉的、一字字的,用力地说。
不妙、不妙、不妙!壹城几乎能想像出阎家大哥一个不爽,掐破自己脑袋,磨成人肉咖啡粉的画面!
什么叫做他们一定会接受我?你是在寻我开心吧,家麒!
莫大的危机逼近自己,这不是壹城头一次感觉生命受到威胁,可是在还没有战斗前,就已经有预感自己会输,还是第一
次。
「你说什么?」
家麒扣住隔壁班某男同学的肩膀。「童壹城早就跑了是什么意思?」
「就……他跷课呀!」不解他着急什么,男学生说道:「最后一堂是自习,跷课的人可多了。」
他走了?离开了?……他们的约定呢?壹城居然放他鸽子?错愕、失望……不对,绝非失望两字这么简单——家麒很受
伤,伤在心里。
他看错了童壹城这个人,自己一直很有自信,他没看错人,但是事实俱在眼前。童壹城摆明了他宁可搞失踪,也没有勇
气当着家麒的面说出「抱歉,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和你回家」。
——为什么呢?
壹城绝对不是胆小鬼。胆小鬼不会手无寸铁地挑战一群流氓混混;胆小鬼不会为了保护弱小而牺牲自己逃亡的机会;胆
小鬼更不会坚持走自己的路、坚持不随波逐流,坚持自己的原则。
——我错了吗?
或许他还不够了解童壹城,或许童壹城也有着同样的怀疑。他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认识彼此。
带着无比沮丧的心情,家麒回到自己的教室。班上同学三三两两地走出来,有人成群结伴地回家,有人赶着去参加社团
活动。
经常以护花使者之姿自告奋勇地替家麒「过滤」不良分子,不让那些言语粗俗、气质鄙劣的人种接近他身边,污染他周
遭空气的三名同班学生(不知道是谁,还替他们取了个「三监客」的绰号),立刻靠过来。
「阎同学,你要回家了吗?」监客一号道。
「你今天不做环保活动了吗?那真是太好了。」监客二号说。
「太好?」皱眉。
「做环保有益地球,我们知道你崇高的心志。只是看到你在那些脏兮兮的垃圾堆里面翻东找西的……该怎么说呢?我们
很替你担心。」监客三号叹。
「担心?」家麒高高地扬起眉尾。
「想想看,那些垃圾里面带有多少的细菌?里面又很多瓶瓶罐罐、铁片什么的,要是割伤了手,染上破伤风怎么办?」
「我有戴工作用的粗棉布手套。」
「可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地说:「你和那些垃圾为伍,不是很格格不入吗?把自己弄得又脏又臭的,这
样一点都不适合你呀!」
这恐怕才是他们反对的真正理由吧?
自己的外表常给人一些错误的印象,有的人甚至忘了家麒不过是个和他们同龄、照样吃喝拉撒睡的普通青少年,可不是
活在萤幕或文字里面,被妆点过度的偶像。
对他抱持太多幻想是无所谓,只要不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
家麒微笑了下,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超爱吃蕃薯的。」
「蛤?」
「你们不觉得吃过蕃薯之后,放出来的屁超级响的吗?」
三人相互对望着,对于家麒突然抛出的「低级」话题,感到不知所措。
「我在很不爽的时候,也是会爆一、两句粗口的。」耸耸肩,家麒说道:「有些人就是很干,不骂一下会气死自己。」
「阎同学,你……你今天怎么了?」监客一号担忧地问。
「我们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监客二号忐忑地说。
家麒摇了摇头,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讲,才能让他们明白自己不是他们幻想的「王子」,也不打算成为他们想像中的那个
「王子」。
其实他很早就想跟三监客说:大家都是同学,你们大可不必这样小心翼翼的,用敬畏的态度和我相处。
但他后来选择沉默不语,是认为等大家同学间相处久了,只要自己表现出普通人的一面,自然而然会拉近距离,早晚他
们也会从一厢情愿的幻想中醒来,不再那样拘泥于这种可笑的「王子与随从」的戏码。
可是,完全出乎家麒的预料,他们似乎没有从自行编织出的幻想中醒来的打算,反而有时会说出一些干涉家麒举动的话
,想要改变家麒,让家麒更接近他们心目中理想的那模样。
「我看,今天阎同学好像有些心事,我们早点送他回家休息吧?」监客三号提议道。
「说得也是。」一号马上同意。「我来帮你拿书包!阎同学。」
跟这群人在一起,好累。
他今天已经很凄惨了,没有多余的气力应付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