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裁?武士之道,刚柔相济,生死之间,原是很容易的。
夜深,寂无人声。
残月一钩,星子稀疏,微弱的光透过窗纱,屋内的男子由卧姿站起,足蹬榻上的木枕,重力,轻力,无力,轻力,再重力,再
重力,再来一次轮回。
“殿下,请停止吧。”静静观望后,忽然出声的男人已明了个中奥义,那木枕内想必安放精巧的机括,东泽弃剑后,竟欲以此
自戮?
“……”
二度劈昏皇子,总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黑羽秀一迅捷找出柔软的布匹,撕扯成带,缚住尊贵的身子,背扣将一节节指缠紧
,让指尖难以动作,却不伤及分毫,自脚踝绑至膝弯,如此不得行走,亦不能发力触碰机簧。
那危险至极的木枕也被换做折叠妥帖的新衣。
“放开,黑羽,你放开我!”东泽毕竟养尊处优惯了,经不得几日折腾,期间本待伺机遁走,也曾再寻短见,可无一奏效,皆
功败垂成。
从清晨雾气弥漫到黄昏云霞遮月,自白昼至黑夜,他的贴身武者包下了封闭的马车,疾驰而过扶桑街市,再换到单独的舱室,
颠簸着远渡深水,就这么一程平地,水重重地逐渐离开了故地,竟又回来中原了吗?
“山神庙?黑羽你什么意思?不放开我也就罢了,这荒山野岭,天寒地冻的,生个火堆不会吗?想冷死我啊?”寻死无门,东
泽心底大约是认命的,安分两三日后,因饥寒不觉气红双颊,他何曾有过如此凄凉境遇?
“抱歉,殿下,一路盘缠用尽,委屈您了,将就一下吧。”灰衣武者早年颇有一番餐风宿露的体验,如今打点一切井然有序,
深邃目光掠过他认定的主君,那其中心思,只怕难以猜度,殿下只需再忍耐几日,待他们到了,情势当能好转。古人常言,失
之东隅,收之桑榆,殿下失却
扶桑,总还是一堂之尊。
黑羽秀一手下麻利,拾些枯枝,以火石相引,点燃起一蓬热源,迅捷松开了束缚皇子双腕的蓝绸,殿下应不至于逃去再行寻短
吧?况且这荒郊野外,猛兽凶禽出没,东泽皇子总该有些自保之力才好。
第十三章:旧主
男人在庙旁千余米之处,俯低窜高,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裹腹的野味便安然入手,他灰色衣袂贴近身侧,垂下的右手提一双兔
耳,乍一回头看去,见到了熟悉的精致面庞,樱桃口,柳眉星眸,编贝皓齿,一袭红衣,竟是他许久未见的公主,不,是女王
,扶桑女主月霓。
“秀一哥哥,德仁那小子竟敢骗我,说你五年前就死了。”
“他没骗你,冢本秀一,的确已经不在了。”
“哥哥他可知此事?”女主幼时,见年长之男皆以哥哥相称,但若未冠以名的哥哥,却只有一位,便是黑羽秀一如今侍奉的男
人:“殿下……他不知。”
“那敢情好得很,秀一哥哥回来我的身边吧。”纤细指尖搭上他的右肩,且不说这男子曾是她的武士,单说血脉一系,与她也
比与东泽近很多了呀。
黑羽秀一立时闪身避开,更不曾想,疾然甩出掌中野兔,那兔受惊多时,此刻在空中乱挠乱抓,女主哑然失笑,身法也快,反
手一提,掣住兔耳:“就算不愿归来,怎至于丢去今晚的膳食?你忍一忍倒是罢了,我的皇子哥哥,受得了吗?还你。”
“你待要怎样?”伸出左手接过,那可怜的兔子,在高手掌中,如痴如呆,红眼愣愣。
“放开王兄,让他自己抉择,是回扶桑与我一战,还是在中原隐姓埋名?”月霓会登上女王之位,虽有机缘巧合,却也有她的
执着,她的哥哥东泽,曾几次遣人杀戮朝中重臣,他的主君之道,在于肃除异己,长此以往,如何能够治理天下?
光明一战,她无惧,不过私心里,更希望哥哥能扫清曾遇到的悲愤,接纳哪怕一丝平凡的快慰。
“冢本秀一,只要离开王兄,你就能回来。”女主明眸轻眨,仍试图说服这母族中的庶出兄长,“难道你不想再拥有白虎纹印
了吗?”
于武士而言,没有比家徽失而复得更幸运的事了,可黑羽秀一却十二分地犹疑,木讷言辞着反反复复:“不……能离开……不
能……离开……”
“秀一哥哥,拥有武士的主君如果不够强,你能顾得了一时,却照管不了一世。”
武者低头沉默不语,心知她所言是实。
“我有办法让他变强。”
“为什么?”扶桑与中原大体相仿,男子比女子更具优势,殿下若变得更强,岂不是会危及女主?
“兄妹一场,我也不想看他自暴自弃,中原有他能成就的事业不是吗?”
“请陛下赐教。”黑羽秀一明了她的真意,女主或也想于困境救拔殿下,但似乎,更想让他回到飘零海上的群岛中,为什么呢
?他不能问,也不愿问。
“给他一个不愿假手他人的念想,东泽他其实也具备了武者的天赋。”
“国主已死,殿下……”
“真是榆木脑袋。你跟随王兄多年,制造一个有这么难吗?”
黑羽秀一微摇了摇头:“我不懂,要制造什么?”国主已带走了殿下的恨,难道要虚做信报说他未死?这怎能瞒得长久?
见他飘忽的神情,女主又叹了一气:“有个最简单。”
“什么?”
“如果我没看错,你和我哥哥……?”女主絮叨耳语了起来,声音渐轻许多。
淡然的武士面热如火,随着她言辞的切中要害,瞬间惊惧成了灰白:“不……”让他离开东泽也就罢了,竟还要在走前做那冒
渎主君的举止,自制力极强的武者手颤动起来,感觉到双耳有一瞬间的自由,野兔伺机逃脱,女主笑看它落入草丛,迅速蹦远
,不再阻拦,只是轻语轻笑:“要达到你的功力,非三年五载怕是不成,在此期间,你可是得随我回扶桑咯。”
黑羽秀一胸骨在剧烈喘息下起伏,却不曾回答,只是说着他担心的事:“那是非常人能忍受的痛,我不能那样对殿下的……”
“可怜的秀一君,东泽先前是怎么待你的?”女主双目亮如星辰,撒下不认同的光。
“殿下他……是信赖我们的。”正如松吉君说过的那样,若不信,又怎能在拥抱之后坦然面对。
“拿着。”
“这是……九转麒麟香?”淡淡的气息沁入肺腑,甜味自舌尖溢散。
“总算你还记得家传的东西。”
“不用了,我会调制。”武者明白此香的用途,它能麻醉痛感,但他又怎会当真对殿下动粗呢?
不由分说,瓶子被强塞入他手:“拿着吧,你在这地方能配出什么?”
第十四章:未亡
许是近日没怎么自残的行径,他竟被独自留了下来,东泽百无聊赖,把玩着手中的细枝,时而撩拨一会火堆,光影在面前迷离
,恍恍惚惚的,枝叶带上火星,将他脚踝下的软绳结燃尽。
筋骨几乎懒散,活络一下也好,他推开了庙门。
山上飘下晶莹的白色,落在掌心,冰凉,消逝。
雪中前行,虽有些难,却并非无法达到,只需循着足迹,便能到有人烟处吧?
但,他不会离开,只是单独去打探一下地形罢了,从来都有人手代劳,自己去看看,也挺新鲜的。
前方果有人影,他加快步伐。
“滨野?”
立在雪地,那人看似有些虚弱,回身跪了下去:“殿下。”
东泽不语,这伊贺派排名第一的男人,竟然未死?亦或是他人假扮?
“滨野能再见殿下,死而无憾。”
“你为何在此?”扣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提了起来,东泽未觉他有丝毫挣扎,疑窦丛生。
“属下,循鸽而来。”伊贺派功败垂成,滨野自是杀身成仁,在生死一线间,竟被人救回,他损及丹田,虽伤重愈合,却无法
再运功力,唯一能使用的,只有飞翔的羽鸽,幸而不曾错过,“日后当如何,请示下。”
“你走吧,日后伊贺派也莫再与皇室结缘。”试出他手无缚鸡之力,东泽难免有些憾意,所幸派传武士秘籍,可口耳相传,倒
也不绝这一脉。
“滨野拜别。”男子再跪,起身时悄声言道,“殿下,请小心黑羽君。”
“此话怎讲?”东泽忆及,那本名册中,至此未有的姓氏,不觉扬目究里。
滨野望三也是近日才偶尔得知的:“他原是冢本家的人,女王虽救回我们,但冢本家,就未必了。”
“是月霓救的你?”
“是。”
“她还救了谁?”
“寺原太郎,田中牧彦,知夏义长,二阶堂宏道……约有一二十个。”
第十五章:噬主
在白茫茫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无路可走,他才就着一棵雪松,倚靠了上去。
刺骨寒风呼啸过耳,那烙在心底的声音终于清晰:“我是,冢本家的秀一……请您等我。”
还以为再也等不到那忠心不贰的武士,却未想到他早已来到身边,还那般逼问他。
怎么没想到呢,一个擅长用左手剑的人,曾经的右手剑也出神入化?
“秀一……”对着脚下的万丈深谷,东泽发出大吼,这个笨蛋,是冢本,为什么不说呢?
“黑羽秀一!”他继续宣泄着心中之火。
“黑羽在此。”白衣临近,倚在树身上睁目呆愣的皇子错失了开口的机会,迅捷的手指已点中了他的哑穴。
星光自庙壁缝隙撒下,枯黄落叶为榻,皇子瞪大了两眼,狭长凤目中满是不置信的神色,从来心听计从的秀一竟会对他起了那
般心思?这是梦吗?
“为了殿下,黑羽秀一要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了。”皇子的衣襟早已敞开,武士的手伸了过来,扯落他腰间的裹布,黑松枝叶里
沉睡的热度在他滑下的掌上越烧越旺。放,放开。
东泽开口无言,徒劳地翕张着,四肢酸软无力,手足处只款款地团着布料,要挣开谈何容易,天知道他点了几个穴道。鼻息自
发吸入了阳刚之气,麻麻的感官渗进百骸,该死,秀一他竟敢……滴下的热泪被他纳入下方。
黑暗,无边无际,柔软的布遮在他面上,目不能视使东泽的感觉更为敏锐,对方抱了上来,低喃不已。
几近无声,两具赤裸胸膛贴在一处,火热的心跳如高山擂鼓,此起彼伏。
在他看不到也没想过的所在,震动起一跳一跳的脉息,由外及里,再退出,又进入……
直至进入深核,将他黑巾撼落。
“……东泽……不要……寻短……”听清楚那喃言又如何?
难以发声,旧日皇子只得闷哼,待到云收雨住,穴道渐渐松动,他却唯有开眼闭目之力了。
火光晕红了泥塑金身,本该昏睡过去的东泽与山神四目对望,仿佛在与另一个自己无声地言语。
“敢以下犯上,宰了他!”心底那个声音撺掇着。
“不,他罪不至死。”禁海边救了他,再相逢多次守护,可那热楔留存给他的感觉,说不痛吧,酸软得很,腰酥麻也就罢了,
还总觉着有什么物事抓挠……东泽忍不住呲牙,可恶,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那么做!
那声迟了些许,给出忠告:“也可当没发生过。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怎么可能……再与他分道扬镳。”他的武士为了他,连家族也失去了,怎能再伤他,说什么离别?可是……混蛋!他为什么
要那么做!
“做都做了,你还想怎样?”山神塑像眼神倒映不出人间万物。
还能怎样?东泽闭上了眼,拥抱与被拥抱是如此的不同,他待黑羽粗鲁至极,而秀一,却细致妥帖……也许醒来时,该先道个
歉,再揭过此节?
好冷,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东泽猛然睁开双目,日光照在白雪上,炫然刺痛瞳眸,背靠粗壮树干,身边有一抹略暗的白,静默
不动。
“秀一,你这什么意思?”附近分明是前一夜偶尔路过的崖壁,武士不声不响地带他过来,定有用意。慢!滨野曾说要小心他
和他的家族,可是……不会啊,要下手时机何止千回百次,又有甚理由非要在这雪山之上呢?
“殿下,如果从这里跳下去是你的愿望,就让我再代你走一遭吧。”平凡五官静静看他,似乎说的不是走鬼门关,而是极为普
通的迎来书卷送往信笺。
“谁要你代?”忽然反应了过来,东泽出言却比思索快了许多,目露凶光,“秀一!!!你敢死?”
“我敢,只要是为了您。不过请殿下放心,黑羽没那么容易就死。”武者迅捷如风,向着凌空的山谷腾跃而去,“这一次,请
您来找我吧,找到我……再惩罚我的……罪过……”
一袭暗白转瞬消逝,悔意不及涌上,东泽的心就已空了:“不要……”
“秀一跳下去了?”温暖火烛边,女子问着。
墨绿衣衫的男人拜倒行礼,自幼相随,三跪九叩可免,但国礼不能废:“是,属下亲眼所见。”
“那王兄如何?”女主示意他近前来说。
轻语几句,男子退后:“陛下,可否要派人缘壁搜寻?秀一他,不是轻言赴死的人……”
“不必了,他宁愿生死由命,也不想回来。德仁,你该知道啊,既是已铁了心的,随他去吧。”
第十六章:归堂
白衣如飞鸟,收敛羽翼坠落深谷,能有几分生还之望……
“不要!”冷汗冒起,东泽惶急坐起,再三平复喘息间,看到了熟悉的面容,和几只伸来关切的手。
“小弟。”昊天门门主靳迹天摸摸最幼义弟的额头,笑说,“没事了。看你粗心的,连这个都忘在堂里了,”递过的玉佩,正
是他作为堂主的凭信。
柳风斋主人靳舞风,喜上眉梢:“小弟可算是醒了,你都昏迷一日一夜了。”
“大哥?五哥?”接过随身佩饰,靳眉泽只觉噩梦一场,莫非自己从未离开,难道那些郁郁都是梦境,“我这是在哪里?你们
怎么会一起过来?”大哥事务繁忙,五哥也没那许多空闲,怎么倒在一处了?
“这是苍龙县的客栈。”靳舞风得了大哥的眼色,忙取过一张字条,“喏,这是前日飞鸽到门中的传书,你看看。”
陷泽堂堂主接过念了起来:“速至苍龙山……”头先五个字,已能认出何人书写的字迹,他挣扎着下地,“五哥……借我几个
人,我要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