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咳了一声,说:“我是为了公司。”
我翻个白眼,不说话,心想你为了部落我都不管。他清清嗓子,舌灿莲花,我仍旧充耳不闻,手指尖转一支笔。
之前他曾隐晦地跟我提过,如今销售部有个大项目对于设计稿的要求很高,希望我能亲自协助。对方是自己哥们,又是职责之内,自然责无旁贷。可了解多了,我被惊出一身冷汗。
对方不是别人,竟然正是程氏企业。
记忆里,我所任职的这家公司似乎的确曾与程氏有过合作,至于成没成功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正在办离职手续,专心考研。
看来无论我怎么凭借一己之力改变着自己的生活,这个世界都还是有着既定的轨道。
我这边想着,那边李昼仍旧喋喋不休。我划拉着鼠标,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他忽然使出杀手锏:“你要是答应了,我就帮你把晓月约出来,怎么样?”
晓月就是我女朋友,自从那次捅了篓子,她一直处于消失状态,电话短信邮件一概不理会。我实在不擅长应付女性这些小情绪,况且每当想起那夜,自己先心乱如麻,怎么找得出理由跟她解释,于是也就搁置着,想彼此冷静。奈何夜长梦多,等我收拾心情打算好好谈谈的时候,却发现我用尽方法也联系不上她。
好在李昼表姐是晓月同系学姐,所以李昼此时开这个口,也不知是趁人之危还是雪中送炭。
我只能答应。
据我所知,当年的程远风并不负责项目洽谈,他在公司物流部门。可凡事都有个万一,所以我一路都在忐忑,生怕一见面一握手,对方笑弯了一双不怀好意的眼,嘴角别有深意。
乌鸦嘴!
我趁着会议间隙大步跨进洗手间,几个深呼吸,才仿佛吐尽体内那股浊气。的确,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可身边的一切却都朝着我最不希望的方向转变。
我开始相信老天爷让我再活一回是纯为了恶心我的了。
那天晚上回去就噩梦不断,面前似乎总有穿着白大褂的人在走动,说着陌生的名词,宣告我命不久矣。醒来床单湿透,我蜷成一团,捞过手机,再三确认日期,才相信自己的确仍旧好端端活着。
我靠着白色瓷台慢条斯理抽一支烟,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换第二根的刹那,却忽然听到洗手间深处,传来似曾相识的声响。
手里的烟“吧嗒”一声掉了。
不会吧?
我踮着脚尖,屏住呼吸,从白色复合木门门缝里一个个看过去,手心几乎瞬间就充满了汗。
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心情,程远风如今跟我毫无关系,就算他再在会议间隙搂着什么人在厕所隔间大战,也与我无关。可我就是着魔了一样,还没弄明白是不是幻听,就草木皆兵,挨个隔间检查。
“秦韵。”
我脚下不稳,膝盖一弯,差点摔个狗吃屎。咬牙切齿回头,马上没了脾气。
面前的人使劲忍着笑,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问:“你干嘛呢?”
我把手里攥得变形的烟盒揣回口袋,轻描淡写:“拉屎。”说完,拉开门,进了隔间。
然后把牙磨得咯咯响。
我本想躲在这里,等他走了再出去,可等了一会儿,竟然传来淡淡的烟草味。厕所味配着烟味,别说多难闻。小口小口放缓呼吸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刚想出去,手机响了起来。
是女朋友的来电。
我一边想着李昼办事难得如此靠谱,上午提的事下午就搞定,一边按下接听键,尽量用讨好的语气:“晓月……”
“秦韵,你现在忙吗?”她的开场白向来如此,不咸不淡。
我赶紧回答:“一点也不忙。”
“那你今晚有没有时间?”她问。
我福至心灵:“今晚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她笑了笑,说:“好,那老地方,下班后我就过去。”
刚刚冷战这么久,就能如此心平气和甚至舍得对我笑,真是恩赐。瞬间,我觉得她之前的种种都成了瑕不掩瑜。手机装进口袋,心情瞬间大好,脚尖仿佛有节奏般踢开厕所隔间木门……
程先生靠在墙上,手指尖夹着一根烟,似笑非笑看着我,说:“你没冲厕所。”
我咬牙。
一脚踩下厕所的冲水开关。
憋不住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没拉出来冲什么厕所啊?”
回头,程先生五官紧凑地挤在一起,笑得跟紧急集合似的。
头脑一热,脱口而出:“老子前列腺疼,便秘!”
最多两分钟后,我就反应过来,前列腺跟便秘没关系。
但当时我已经先行一步,走在程氏的写字间内。
他从后面追上来,很明显刚刚经过一场大笑,后槽牙的结石都清清楚楚:“女朋友?”
我没理他。
“晚上一起吃饭?”
还是不理。
“不如晚上我请你们两个吃饭?”
我斜了他一眼,低声讥笑:“程氏怎么派了你这么个白痴来谈?”
说完,推开他的手走进会议室。
第五章
后来我问李昼才知道,程远风如今任职大型项目部副主任,这样的场合当然应该他出面。只是当时的我顾不得这些,设计部的设计稿非常出色,销售部与业务部又通力合作,这个项目当然没有谈不成的道理。我方本说晚上做东请客,程远风借口等合同全部签毕留到庆功宴一起,也就免了一顿折腾。
看看时间,这时搭车过去刚好能够比晓月早到十分钟左右。我瞅准机会要跟李昼打声招呼,程远风忽然道:“秦经理一直看时间,有急事?”
李昼也表示关心:“有急事?”
我干笑两声,明知程远风有心为之也不能发作,只能说:“跟人约了饭局。”
李昼个二百五立刻笑道:“晓月吧?”转头扩散八卦,“咱们秦经理啊,可是个情种,对女朋友简直没话说!这不,马上就要订婚了,真是羡煞旁人啊!”
程远风一个劲盯着我笑,笑得我后背发麻,我脸上也不能有多余的表情,嘴角都翘不起来了。大家笑完,程远风问:“约在哪里?不如我顺路送你?”
“不用麻烦了,肯定不顺路。”我说。
“你都没告诉我是什么地方,怎么知道顺不顺路?”程远风看着身边人笑,“我的技术很好,秦经理放心就行啊。”
大家又笑,叫我赶紧占程远风这个便宜,他那是刚买的新车。
几番拒绝都徒劳,无奈,只能感谢程先生的盛情并接受。上车时恨不得用安全带把自己整个人都缠起来,以我跟程先生多年交情,他兽性大发时是神鬼勿近。
好在这人从发动车子就不发一言,双眼紧盯路况,无比认真。看来果然有些责任心,知道车上载了别人就要小心驾驶——等会儿!你开车上高架干嘛!
“你走错路了吧!”我说,“你这要绕半个城才能到啊!”
他转过头,眯着眼笑了笑:“秦韵,咱俩这是第三次见面吧?”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心里实在是烦了他,于是抱着手不说话。他一脚油门,车子飙起来,他接着问:“你好像特别讨厌我?”
我还是不理他,却明白,自己也不能说多么讨厌他,只是很烦他的出现。只要他在我眼前一笑,我就觉得自己大半年的风声鹤唳全白费了,就像掉入生活的漩涡,不管再怎么挣扎,都还是会掉入那个叫“命”的怪圈里,让他把我的人生搅合得一团糟。
我上辈子已经吃够亏了,这辈子只想好好活着,这个活着,不包括认识程远风。
“秦韵,如果你是在生气我弄坏你的衣服,我可以赔,十倍赔偿都没关系。但我觉得你并不是因此才对我态度不好,究竟是为什么,能否告诉我?”程远风问。
“那你呢程先生?”我说,“凭我的感觉,你不是一个因为弄坏人家衣服心里内疚而上赶着一而再再而三纠缠人家的无赖,你又是图什么呢?”
程远风抬起眼,从后视镜里看着我的眼睛,我也毫不回避地看着他。其实心里有点虚,把他会说的话都猜了一遍,万一他表白该如何拒绝也编造妥当,他却很久很久,什么都没说。
“图什么呢?”他放松肩膀,靠在椅背上,新买的车真皮座椅,发出吱嘎的响声,“小时候跟发小放炮仗,炮仗五颜六色,放在那里也就那么丁点,谁想到一点燃,轰的一声——我从来都是最喜欢点炮仗的那个。”
他转过头,看着我,意味不明地眨眼:“你让我回忆起童年了。”
我气得直到下车都没理他。
在高架上这么一兜圈子,足足比之前耽搁了半个多小时。我顾不上凶程远风,下了车就往店里跑,一进门,晓月刚好把注意力从手机上移开,抬起头,对我温柔地笑。
看来她心情不错,即使我迟到半小时也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太难得了。
她只要了杯果汁,紫红紫红的看不出原材料,反正女孩子喝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从来也闹不明白,索性不去多此一问。我很是不好意思,边脱衣服边说:“公司有急事,有个项目走不开,所以来晚了。”
“没关系,”她说,“你喝点什么?”
我摇摇头:“你饿了吧?咱们先吃饭?”
她上个月刚做了头发,卷曲的发梢一说话就会从肩膀滑到胸前。她身边追求的人一直不少,她也的确有这个资本。长得漂亮,身材也刚好,正正经经的文员工作,跟她不输的人都夸她恬静温柔,熟起来也会赞她伶俐可爱。我从很久之前就想过,也许人家配我有点可惜,可她说出这种话还是让我有些意外。
“我们分手吧。”
我想自己大概是没听清楚,大睁着双眼看她,她就又重复了一遍。
“秦韵,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第六章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呆呆地看着她,那表情应该很呆傻,简直堪称自毁形象。她绷不住,比我先笑出来,说:“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我摇摇头,瞬间反应过来,又点点头,问:“为什么?”
她喝了口果汁,眼睛盯着桌面,仿佛在回忆打了很久的腹稿,最后却长出一口气,打算脱稿演讲:“秦韵,你是个好人。”
好人卡。
要是在平时,陪她看那些毫无营养的八点档爱情剧,我肯定会在心中腹诽他是个好人你干嘛不要,还不是因为有更好的。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只能打起精神仔细听清她的每一句话。
“我一直是那种很有目标的人,生活也好工作也好,虽然我不跟别人说,但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所以当初我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我一直想找的那种类型。所以现在我们的感情出了问题,我也一直在找原因,我想知道,是不是我做得不够,是不是我不够好。”
她自嘲地笑了笑:“但我发现,问题不是出在我这里。所以你问我为什么,我反倒很想问你一句,为什么?”
我不解地看着她。
“你心里究竟想着什么人,为什么不肯把心给我?”她说完这句话,大概自己都觉得太过怨妇,憋着嘴耸了耸肩,“我问过你的朋友,他们说,你在大学时曾经跟一个英文系的女生交往过两年。秦韵,你有没有觉得,其实你一直没有忘记她?我说过无数次,我不喜欢吃火龙果,我不喜欢喝加冰的可乐,我希望你能记住我们的交往纪念日是七月十三号而不是一月……你究竟跟谁在一月相爱,我怎么会知道?你自作主张买了戒指向我求婚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可那天是你跟谁的爱情纪念日,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她越说越激动,眼眶里渐渐饱含了泪水,睫毛沾湿一片。我无言以对,连出言安慰都觉得自己伪善。
因为她说的都对,她在全心全意爱我,我却没有全心全意爱她。
我明明可以在她每天下班的时候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今晚是否可以跟我共进晚餐的,可工作忙总是可以成为我逃避的理由;我也明明可以在她暗示我有闺蜜聚会的时候带着玫瑰花出现,可我偏偏把所有的工作都安排在那天;我更可以随便挑一个日子哪怕是她的生日向她求婚而不是挑一个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对我而言却难以忘记的日期。
那个追了我半年多直到那天才让我点头的人不是她。
她是无辜的。
她唯一的错误就是答应跟我在一起。
而现在她决定改正了。
她眨眨眼睛,努力把眼泪忍回,她的表情让我觉得,她已经打定主意分手后彼此只能是陌生人了。
“秦韵,”她终究是个善良的好女孩,“我毕竟爱过你一场,有句话,还是想劝你。人活着就为了图个明白,好歹你要弄清楚,自己爱的是谁。跟爱的人在一起才会每一天都高高兴兴。”
然后她就走了。
我把咬紧的牙关渐渐松开,浑身的肌肉也一寸一寸放松,忽然就觉得非常口渴。捞过她的果汁一口气喝个精光,还是觉得不够,又叫了一杯,几大口喝完,这才觉得稍微好些。
这才觉得,回响在我耳边嘈杂的声音稍稍平静了些。
我爱的是谁?
我站起身,慢条斯理穿上外套。侍应礼貌过来叫我结账,我丢给他一百块示意他不用找了。从桌子到门不过五六米,我却觉得仿佛整个店里的人都在看我。并不是因为我被想要结婚的女朋友甩了,也不是因为我刚刚给了几十块的小费,仅仅是因为——
我不知道我爱的是谁。
推开门,夜里的风特别大,店里暖气烘得我整个人暖洋洋的,出门时便觉得更加冷。走出几步,就看到停在街边的那辆崭新尼桑。驾驶室的门打开,程先生从里面跨出来,看着我,轻声说了句什么。如果是以前,他会叫我的名字,可现在,我不知道。
我爱的是谁?
呵。
第七章
我把大衣裹紧,顺着墙边走出去,过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就有回家的公交车。身后传来汽车鸣笛声,程先生开着车赘在后面,大概因为我没理他所以气急败坏,竟然忘了这里禁止鸣笛。
完全可以回头跟他说一句你先回去或者你别管我,但就是懒得看他一眼。
后来才觉得自己大概在习惯性地任性。
但当时只觉得百感交集,仿佛女朋友会跟我分手,仅仅因为程先生的出现。
我们老家有个词,叫“命儿里带”,说的是命里有时终须有。村头王老五家生五个闺女没一个小子,是命儿里带;一楼林爷爷不识字可孙子念哈佛,是命儿里带;院子里的野猫之前不受待见生了一窝小猫后母凭子贵被院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收养,还是命儿里带。
恰如我的美好生活总是会被程先生的一根小指打败一样。
都是命儿里带。
“秦韵!”身后忽然有人拽我的手,就像当初吵架一样,拉得我整个身子像要散架,“我叫你你没听到?!”
“凭什么你叫我我就要听到!”我气急败坏,本来这股火还压着,能勉强进行点理性思考,他这么一拽,我那点理性都没了。
他深吸一口气,说:“秦韵,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我看有个女孩子哭着出来的,怎么了?”
他现在的表情我太熟悉了,以前吵架的时候为了表示自己大度,某人就常常深吸一口气,保持心平气和说接下来的话。
这只是一种假象,让你能够老老实实等待他接下来的拳头。
我可不会再上当,手腕用力,甩脱他接着往前走。我走得又快又急,浑身没一个细胞都高度紧张,只等他挥起一拳好赶紧躲开,甚至考虑是否赶紧打车立刻回家。可直到走到公交站,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却没有来到。我借着等车偏头看,程远风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