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绪下令在绿洲暂且休息。
他将谭誊的尸体平放在一处树荫下,然后默默的取水,给自己补充体力。
艾征和林郁蹲在湖水边上,见程绪过来远远的蹲在另一边,艾征看了他一眼,犹豫一下,转头又与林郁对视了一眼。
林郁无声的站起身来,走到程绪跟前,“队长,我们说些话,行吗?”
程绪转头,冷冷的瞄了他一眼,起来,“说什么?”
林郁道:“带着谭誊,我们走不出这里。”
程绪顿了一下,略偏起头,不带感情的开口,“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林郁毫不示弱的回视程绪,“我说,我们不能再带着他的尸体往前走了。如果是一般的情况下,带着他走,没有问题。
可现在我们的身上带着重要的胶卷,后面还跟着追兵,又是身在我们根本就不习惯的沙漠环境,条件不允许我们再带着
一具尸体来增加负担。”
程绪一时没有说话,只是吸着气,忍了又忍,却终于没忍住的拎着林郁的领子将他拽到一边,压抑着怒气,低声问:“
谭誊喜欢你,你知道吗?”
林郁挑挑眉,他很认真的在跟程绪讨论现实问题,他以为这些事情都该是程绪知道,只是不愿做的。甚至不仅程绪知道
,艾征、徐曼甚至那个驾驶员,他们谁都知道不能这么抗着谭誊的尸体走下去了,沙漠中巨大的消耗已经让他们受不了
了,再抗着个尸体根本不是个事情。
可这些话,徐曼不愿说,艾征不能说,驾驶员不好说,于是最后就只能由他来向程绪说。
他以为依照程绪天真而理想主义的性子,可能会愤怒,可能会鄙夷,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程绪竟会问出这样一个更显
天真的问题来。
林郁冷淡的回应,“可是我不喜欢他——”
他的话音未落,程绪的拳头已经砸上他的脸。
林郁踉跄的退了半步,站稳,脸上尖锐的疼痛让他有种牙床脱落的错觉。
程绪的这一下,打得可真够狠的。
可饶是如此,林郁仍旧毫不退让的与程绪对视着。
两个人,一个如同发怒的狮子,另一个则如同沉默却坚定的豹子,对峙着。
这当口,徐曼突然跑过来,将望远镜往程绪的眼前一递,急切道:“队长,以色列人追过来了,不过他们应该还没发现
我们。”
程绪抽过徐曼手中的望远镜,往徐曼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远远的,的确有一批以色列常规部队的士兵正往这边过来。
把望远镜递回给徐曼,程绪下令,“你们先走,我在这里断后。”
艾征皱眉,“队长!”
程绪打断他,“行了,别啰嗦。”
徐曼出声道:“队长我跟你一起留下来。”
程绪怒喝,“我让你们先走没听明白?一个个的想啰嗦得等他们过来吗?”
等其他人都没什么话好说了,林郁开口,“队长——”
程绪瞪他,“怎么你也要跟我啰嗦吗?”
林郁不理他的暴躁,“我留下来。”
程绪楞了一下,这次像是真没听明白似的,问:“你说什么?”
林郁抬起他被子弹扫过的小腿,虽然已经紧急包扎过,可因为受创面积过大,在加上在沙漠这种环境下走了太长时间的
路,血已经渗透绷带,将他的整个小腿染红,显然,林郁刚刚能跟上几人的速度,也并不是太过容易的事情。“我受了
伤,留下来比较适合。”
程绪摇头,“不行——”
林郁突然的翘起嘴角,笑了一下,似嘲讽又似感慨的道:“队长,我觉得我比您还适合当这个队长。”
说完这句话,也不等程绪反应,林郁转身,走到谭誊身边,毫不客气的拽着他一边的领子,把他往隐蔽的地方拖,拖了
两步,他弯着腰,抬眼看程绪,还是略带讽刺的笑,可讽刺里面却又带着一丝柔软,“您不会是还要把它带走呢吧,队
长?”
程绪暗暗的握了下拳,默认了由林郁留下。
可他走到林郁身边,在后者疑惑的直起身时,一把将他抱入怀里。
程绪的手掌按在林郁的后脖颈上,嘴唇贴着他的耳根低喃,“我不会让你死的,林郁。”
林郁被程绪呼出的热气弄得麻痒不已,不舒服的偏了偏头,皱眉,“队长……”
他想让程绪放开他,可还没等他开口,程绪已经飞快的转身,带着艾征他们往约旦的方向去了。
林郁略感愕然的看着程绪他们快速消失的背影,荒唐的笑了一下。
然后弯身,继续自己要做的事情。
将自己和谭誊的尸体一起在隐蔽点藏好,静待着以色列人进入射程。
因为身上的弹药有限,林郁将连射的突击枪改成了点射。
以色列人在第一个倒下去之后,立刻散开,分别隐蔽。
他们并没有急于冒进,而是在召集大部队过来,并时不时的派人试探。
每当有人试图靠近,林郁便在不同的方位上放上几枪,一边是警告他们不要冒进,一边也给予对方一个他们全部人都还
被困在这里的假象。可随着来的以色列人越聚越多,林郁终于被包围,而他身上的弹药也越来越少。大约是还想要得到
他们身上的胶卷,甚至活捉他们,以色列人一直都采取着包围试探的态度。
几个小时之后,林郁身上的弹药终于告罄。
而以色列人暂时也还没有前进。
林郁虚脱的坐在地上,瞄了眼他身边的谭誊。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炸弹,游戏似的掂了掂,盘算着这东西也足够把他和谭誊一起炸成碎片了,可他究竟是要现在就炸呢
,还是等以色列人上来的时候再拖上几个一起炸。
想了想,林郁最终还是洁癖作祟,决定不拖以色列人了。本来跟着另一个人一起炸飞,血肉交缠便足够恶心了,再多加
上几个人的血肉,那不就更恶心了吗。
林郁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跟谭誊死在一处,他不喜欢谭誊,从来就不喜欢。
谭誊太过于理想主义,天之骄子的通病,让他觉得厌烦。
看着谭誊,林郁忍不住想起程绪,另一位天之骄子。
林郁无声的笑了一下,突然有些不知道在程绪的手下,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程绪聪明,无畏,少年得志,带着满身的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这样的家伙,本该也是他最讨厌的类型,不是吗?
可另一方面,程绪却又太过通透。林郁很好奇,那个人,究竟是怎样在自己的理想主义和人心复杂中自由穿梭的呢?
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耳朵,耳根的皮肤上好像还残留着程绪嘴唇的触感。
林郁轻轻的笑了一声,摇头甩掉临死前莫名奇妙的感慨。
此刻,他很平静。没觉得死亡有什么大不了的。
杀人的人,早晚有一天也会被别人所杀。
当他拿起枪,向别人射击的刹那,他就已经失去了怨恨死亡突至的资格。
正要按下炸弹,以色列人那边却突然有了动静。
他们开始撤退。
林郁震惊的等着,半晌之后,以色列人真的全都走了。
比来时更快,像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
懒得多想,林郁站起身来,早就已经有些撑不住的小腿像是不存在了一样,让他连保持平衡都已经变成了一件难事。
可林郁毫不犹豫的弯身将谭誊扛上后背。
他并不觉得一具尸体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可至少它已是能够慰藉生者的唯一东西。
林郁花了三个多小时,才带着谭誊的尸体一起,来到事先约好的约旦据点。
看见艾征迎过来时,林郁便再也撑不住的一下栽倒了下去。
好在,这里是沙漠,摔上一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艾征跑过来,扶起林郁,焦急的问:“怎么样?”
林郁苦笑了一下,哑着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的嗓子道:“渴……”
三个多小时里,大量的失血兼失水,让他除此之外已不知该如何来回答艾征的问题。
艾征将林郁往停放在一边的飞机里面抱,谭誊的尸体也由人抬了上去。
在飞机里面躺下来,林郁扫了一眼四周,问:“队长呢?”
艾征像是被这个问题噎了一下,好一会儿后,才艰难的道:“刺杀以色列总理去了。”
30.
从约旦回来,一下飞机,程绪就被大队召了过去,喊骂的声音大得整栋行政楼都能听见。
“你疯了吗?啊!刺杀——”
他顿了一下,“怎么?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你活得不耐烦了就自己找个犄角旮旯去把自己毙了!也省得我在这里替
你提心吊胆,还要帮你收拾善后!”
在程绪面前绕了一圈,他继续,“你知不知道你人还没回来,你做的这些好事就都已经传回来了?要不了多久,这事儿
就会成为国际要闻!你能告诉我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吗?啊?你是嫌我们国家现在的事情还不够多,是不是?还是你觉得
你自己挺聪明的?啊!声东击西!照着人以色列总理的头顶放上一枪,吓上一吓,人家立刻就草木皆兵的收回了所有的
军队回城去保护总理、全城戒严、追查杀手了,就不能再追着你们不放了!你就很得意了是不是?
“可你想没想过,万一你被抓到了怎么办?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份啊!你是军人,军人知道吗?如果你被抓到了
,这就是国际事件,你想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你想过你会给国家带来多少麻烦吗?你跟我说,你是想造成中以大
战啊,还是干脆想来场世界大战?啊?说啊!”
程绪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大队一拳顶上程绪的胸口,随着砰的一声闷响,后者往后微微的仰了一下,想咳嗽,又止住了,却还是不说话。
“你给老子说话啊!”李一新怒吼。
程绪终于开口,“大队,你撤了我吧。”
李一新停顿了一下,随即略偏过头,把耳朵递过去,像是没听清似的,“你说什么?哈!撤了你?”
他深深的呼了口气,看着程绪。
可后者却还是再不给任何反应。
李一新瞪着他看了一会儿,自己把气消下来,叹了口气,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唉,算了,我知道,你现在心情
也不好。谭誊是你一手带出来的,现在……你不想再死一个林郁……这可以理解。虽然做法欠考虑嘛,不过……哎,算
了,这件事情我会帮你压下来。”
自说自话似的,李一新一看程绪要撂挑子,干脆是骂也不骂了,直接将事情解决掉。
说完,他凑到程绪眼前,压低声音,指着程绪的鼻子道:“听着,这件事情,现在只有我们队里的几个人知道,唯一不
是队里的,也就那个直升机的驾驶员。反正他也不能再回以色列了,我帮他在这边疏通疏通,送他去个好部门,他不会
把这件事情往外说的。你也记着,从现在开始,以色列总理被刺的这件事情,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与我们也一点关系
没有。它就是个悬案,你就让它一辈子都当个悬案。回去之后,你给我写份这次任务的报告,别提这件事是你干的,就
说是巧合。反正现在胶卷我们也拿回来了,任务圆满完成,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懂吗?”
程绪拧着眉头,开口,“大队——”
“行了!有完没完?”李一新不等他说完就赶紧截断,“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
顿了一下,李一新缓和了语气,道:“小绪啊,你可是我一手提起来的。这么些年……别让我失望。啊!你啊,什么都
好,就是有时候太……还是太年轻了!还得历练!”
说完,李一新拍了拍程绪的肩膀,“行了,回去吧。谭誊……唉,这次的任务不宜宣扬,我们也不能给他追封烈士。不
过葬礼却还是要好好重视……不好处理呀。总之,你回去先让林郁把他的东西收拾一下,等谭政委来了,也好转交给他
。行了,去吧。”
程绪站着,没马上动弹。
等到李一新冲他极不耐烦的瞪了下眼,程绪才敬了个礼,转身出去。
看着关上的房门,李一新深深的叹了口气,坐回到办公椅中。
……
林郁将谭誊的东西一一垒好,放进纸盒箱子,再封好,等谭誊的家人过来的时候给他们送去。
他腿上的伤有些轻微的感染,但因为没有伤及筋骨,林郁也没有住院,只让医生包扎了一下,答应按时回去换药,便回
了基地。
那时在机舱里,他坐在一侧包扎自己的伤口,看见谭誊在他对面死去的瞬间,林郁觉得像是看到了自己。
这是他进利刃以来的第二次任务。
第一次,他学会了杀人。第二次,他看着自己的队友死在眼前,并真切的感觉到了死亡与自己是如此接近。
受伤的那一刻,林郁就已经明白,如果他们能够顺利的乘直升机飞到约旦再转机回来,那就是他的幸运。但如果不能,
一旦需要有人留下来断后,那人选就只能是他。
至少,如果他是队长,那么他会做这样的安排。一个受了伤行动不便,不再利于快速赶到集合地点将任务物品带回去的
人,最好就是留下来阻隔敌人的脚步。
所以,他不知道,程绪是他的队长,这一点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在那样的情况下,程绪首先想到的竟是自己留下。
林郁轻轻的笑了一下,不知所谓的英雄主义,婆婆妈妈的妇人之仁!
不过,这样的一个家伙却又能够单枪匹马的闯入以色列,又在冲以色列总理的头顶射了一颗子弹后安然无恙的潜回来!
林郁偏着脑袋很认真的盘算了一下,如果潜入以色列刺杀总理的人不是程绪而是他,那成功返回的几率有多大。
嗯,首先得从他们所在的地点回到特拉维夫,这段比较耗费体力,还要在不熟悉的土地上没有地图的情况下保证不能迷
路。进入特拉维夫后,要以最快的速度收集情报,搞清楚以色列总理的行程。然后制定计划,在没有多少选择的范围内
选择一个行刺的时机,事先埋伏,然后还有……
“收拾得怎么样了?”
林郁想得正入神,不想程绪突然出现在门口,一手扶在门框上向他问话。
林郁吓了一跳,搭在书脊上的手指一使力,一本书被他从书架上扒拉下来,掉在桌上。
没答程绪的话,林郁伸手去捡倒扣在桌子上的书。
一张照片从书里飘出来,林郁顺手也捡起来,瞄了一眼。
照片里,是一身训练服的林郁。由上俯拍的,林郁侧仰着头,用袖子擦着下巴上的汗。阳光撒下来,在他半边的身子上
形成一圈金色的光晕,正衬着嘴角上似有若无的一丝微笑。
林郁把照片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想不起这该是什么时候被拍下来的,他又为什么而笑。
可照片的背后,有谭誊用钢笔写的“林郁”二字,甚至反复临描过,力道大得从正面都看得出痕迹。
他又捡起书,很容易就能找到原本夹照片的地方,书很新,只有中间的一页有反复被翻开过的印记。
举起照片,林郁问程绪,“你说他'喜欢我',那是什么意思?”
程绪看见照片,瞬间尴尬,“呃……这……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