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服药之后,慕容定祯的腹痛稍稍缓和了一些,能够渐渐入睡。薛承远为他将被褥盖好,又将车内的帷幔封紧,才走下马
车。
「薛大人,王爷身子可有好转?」守在车外的程宇扬走了过来。
薛承远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摇了摇头:「王爷心情沉痛,高热仍未消退,体况堪忧。」
程宇扬抱剑而立,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自从那日在江城督府之内,亲眼目睹了慕容定祯催产直至丧子的全部过程,直至这一刻程宇扬都依旧难以平静。
「薛大人,这几日您甚为劳累,也要保重身体才行」程宇扬望了一眼面前寒风中,身体单薄消瘦的薛承远,摆眼示意身
边的随从将食盒递给薛承远。
薛承远淡淡苦笑,接过了温热的食盒。
他的确很累,但想到慕容定祯现在的状况是如此需要人亲侍左右,他也必须为了慕容定祯而挺住。
「休整之后,尽快启程吧,王爷的病情不能拖。」
「是,薛大人。」
简单的吃了一些食物后,薛承远将煎药的用具都整理妥当,打开药箱时却不由的皱眉。
近来几日,慕容定祯需要服用大量的药物维持,就连这出江城时最后的一箱储备药材也快见底了。
现下战火连天,四处兵荒马乱,根本无法购置药材,而慕容定祯产后的身子特殊,必须用极好的药材补身调理,这当如
何是好?
谁知,突然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之声岔开了薛承远的忧虑,薛承远心中一惊,顿感不妙。
「保护王爷!」程宇扬身为乾徽久经沙场的战将,平日里训练有素,立即翻身上马,抽剑出鞘大喝了一声。
几十名乾徽骑兵听命将慕容定祯所在的马车重重围住。
果不其然,来者不善。
只见数十蒙面黑衣骑兵手持兵器,杀气腾腾的从远处迎面奔驰而来,但却意外的在车队不远之处勒马停下。
「什么人?!」程宇扬怒目相向,沈声喝道,这显然不是公良飞郇前来接应的骑兵。
「慕容定祯在哪?」领队的黑衣蒙面之人骑在马上,手持缰绳冷声道。
程宇扬一行人离开江城时已经易装,若不是明晰他们底细的人绝对不会张口就提王爷的名字。而现在两方在人数上势均
力敌,以程宇扬的经验,在这样的状况下即使打起来,他也没有全胜的把握,更何况慕容定祯还躺在马车之中,稍有闪
失就会被敌方所挟持。
程宇扬只能顺势搪塞道:「慕容定祯?」
可那黑衣之人显然没有多少耐性,拔剑而向重重喝道:「我问你,慕容定祯在哪?!」
对持之中,两队人马间充斥着浓浓的火药气味,让人感到血战似乎会一触即发。
「在下不知,公子所谓何人」程宇扬淡漠道。
那黑衣人见势不再多问,挥袖而下,带着身后的人马疾速冲了过来,与乾徽骑兵霎时展开混战, 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
耳。
程宇扬持剑奋力应敌,在混战中不断的望向慕容定祯马车所在的方位,而那领队的黑衣人似有无穷的怒火与愤慨,气力
不绝招势猛烈。
数招过后,程宇扬的剑术修为明显处于这黑衣人之下,但他毫不示弱,为了护卫慕容定祯,程宇扬早已有了赴死的准备
,现在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在所不惜。
「锵!」一声,两剑火花迸飞。
「我再问你一次,慕、容、定、祯、在哪?!」黑衣人又一次狠狠问道,遮面黑布上深邃眼眸散出的冷冽目光,几乎能
将人的血液冻结。
这句话的语气和眼前之人的目光不知道为何突然让程宇扬心头一震,打了个激灵,奋力还击挡招之中,有些不可置信的
问道:「卓大人?」
黑衣人没有回话,又反身持起长剑狠劈了过来,程宇扬因心中萌生犹豫而正中其招,兵器瞬时被打落在地下。
「停手!」眼见所带之兵逐渐处于上风,程宇扬也被打倒在地,黑衣人对着部下怒喝道。
又转过头冷笑一声,甩剑挑起了程宇扬的披风,将剑尖抵置于程宇扬胸膛之外,直指心脉的道:「还不说?!」
「卓大人,是你?」显然那黑衣人虽出招甚猛,却没有要取程宇扬性命的意思,只是在威逼他吐出慕容定祯的下落,程
宇扬会意之后,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直觉。
黑衣人还是没有回答,却也不再相问,只是身子一凛抽剑而起,独步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程宇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脑中又想起了慕容定祯在产子之时低呼卓允嘉的那副面孔,情急之下大声道:「卓大人,您
可能还不曾知晓,王爷病重……」
正走向马车的黑衣人听到这句话,脚步稍稍一顿。
虽然这已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真正从程宇扬口中求证时,还是让他心痛难当。
随后黑衣人扬起手腕,将长剑扔在地上,又继续向马车的方向走去,那副气势无人可挡,其余人等一概让了开。
薛承远站在车旁,看到黑衣之人突然自行放下兵器走至车前,而程宇扬又喊了一句那样别有意味的话,想来这黑衣人和
慕容定祯的关系应当非同一般。
「也许,他就是那孩子的另一位父亲?」薛承远脑中刹那间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那身材伟岸的黑衣人行至车前,冷冷看了一眼站在车旁的薛承远,又漠然的将眼神瞥开,抬手拉开了木门和帷幔,走了
上去。
昏暗的马车之内,弥漫着浓郁的药气,慕容定祯正虚弱的靠在枕榻上,怔怔的望着所来之人。
从刚才厮打声起时,他就醒了,直到听见程宇扬的那一声唤叹,他再也无法按捺住胸口剧烈的心跳。
他动不了。
如果他的身子还可以动,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冲下马车一探究竟,看看那是不是自己日思夜想、渴望着还存于世间的容
颜。
这份祈盼和蹉跎,在郢庭沦陷后让临产的慕容定祯几乎濒临绝望。
他是他爱的人,他怎么可以杳无音信……在他最痛楚、最需要他的时刻。
那黑衣人缓缓几步走到了躺着的慕容定祯身边,虽然依旧带着遮面的黑布,慕容定祯产后的视力也并不清晰,但他还是
能够感觉的到,这是他。
真的……是他。
他,还活着。
第五十二章
春日微风细雨中,飞鸟翔集雾霭轻涌,在落郗江畔曲折蜿蜒的悠长古道上,两名男子牵马缓步而行,仿佛都想将这临别
一刻拖的更长久些。
既有相聚,亦有相离,真正送别慕容定祯至这江畔渡口时,卓允嘉心中便难以自持的伤感起来。
「定祯……」在渡口前望江而立,卓允嘉拥住了一路上沉默寡言的慕容定祯。
「别这样,允嘉」感应到了卓允嘉的不舍,慕容定祯开口,伸手回抱住了他。
「今日一别,相逢何期……?」卓允嘉感慨道。
这几日和慕容定祯的朝夕相处带给了卓允嘉从未有过的幸福与欢愉,一想到再不能握住他的双手,体会他的气息,望着
他俊逸的面容和那神采飞扬的笑意,卓允嘉不由感叹造化弄人,明明是两个真心相爱,渴望相守的人,却偏偏要相隔天
涯。
慕容定祯心中复杂,与古潍开战之事看来难以避免,敌对的立场将会让他与卓允嘉遭受怎样的境遇,在这一刻他还全然
无法预知。
「你我心间……没有这一江相隔」沉浸在卓允嘉坚实温暖的怀抱中良久,慕容定祯抚住卓允嘉的面庞,让他看着自己的
眸子,缓缓说道。
卓允嘉凝视着面前的慕容定祯,聆听着他如此深情的话语,想将这副轮廓永远深印在脑中,既而勾唇苦笑道:「定祯,
有你这句话,我卓允嘉这辈子……够了。」
慕容定祯矜持的微微颔首,脸上浮现着一丝清澈温和的笑意,轻覆住了卓允嘉的唇。
二人身后的江岸边上,此刻红润浓重的桃花在雨雾中纷飞起落,随风飘荡于成行的翠绿烟柳之间,再着于浩浩汤汤的江
水里顺流而去,仿如一世浮萍无所停泊无处归息……
今时今日的马车中,在两人眼神交汇的刹那,往事种种都在彼此脑海内一掠而过。
望着眼前之人,慕容定祯剑眉之下幽黑的眸子,闪烁着这些日子里几乎绝迹的淡淡光芒。
在没有见到慕容定祯之前,卓允嘉一直处在极为暴躁、愤怒的情绪之中。国破家亡的苦楚与耻辱让他痛不欲生,对于慕
容定祯的爱恨交织更使他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矛盾沼泽里。
对于慕容定祯,他究竟是该爱?还是该恨?
这种情绪终于在见到慕容定祯之前被压抑汇聚到了顶点,又在这一刻被点燃了。
卓允嘉以为自己会失控,会斥责,会质问……但等他真正见到的却是面前这副苍白无力,早已与记忆中的那副轮廓判若
两人的容颜时,卓允嘉发现自己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一场战争对于慕容定祯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况且现在又陷入了内战的兄弟相残之中,这身处帝王之家的无奈
与痛苦才真正杀人于无形。
躺在枕榻上的慕容定祯对着面前的黑衣人颤颤巍巍的抬起了手,这是他现在唯一还能够承受的动作,眼含期待的望着对
方,目光中满是歉意与祈盼。
卓允嘉静静的注视着慕容定祯,像是在犹豫挣扎着什么,这半年来他与他的国家所一起经受的太多了,多到根本无法用
语言形容和表达。
可这眼前重病之人是他的定祯,他终究无法忍心……片刻之后卓允嘉拉下了黑色的面罩,紧紧回握住了慕容定祯抬起的
手。
「允……嘉……」双手相握,体温交织的一瞬,慕容定祯艰难的开口唤出了那个名字。
卓允嘉没有回话,看到慕容定祯病成这副样子,他现在的心比千刀万剐还要疼痛。
「允嘉……」慕容定祯在他怀中又低弱的唤了一次,他是这样渴望卓允嘉的回应,哪怕一个字而已,或许也能说明卓允
嘉在尝试着原谅他,还可以再一次接纳他。
卓允嘉只伸手扶起了慕容定祯的身子,将他抱在怀中,可是他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还能对这个让自己国破家
亡的人说些什么。
慕容定祯感觉的到,虽然怀抱之中还是昔日坚实宽厚的胸膛,却再没有了那份让自己魂牵梦绕的暖意。
「允……呃……」
卓允嘉侧过头,却还是没有回话,臂间的拥抱开始有些不得已的生硬。
慕容定祯再也没有气力发声了,产子丧子后又这样突逢卓允嘉的意外对他而言实在太过刺激,随着胸口局促呼吸引发的
腹中剧烈撕痛,瞬间让慕容定祯感到下身的血液不断涌出,身子虚飘无力的倒在了卓允嘉怀里。
卓允嘉也意识到慕容定祯的状况不对,猛的抱开了慕容定祯的身子,看着他双目微阖,浑身高热滚烫不断的发抖,难以
猜测慕容定祯究竟得了什么重疾。
卓允嘉此刻的确无法原谅慕容定祯,但还不至于想让他就这样死在自己怀里,终于张口对着慕容定祯沈声道:「省些气
力,先治病要紧。」
第五十三章
卓家古宅的卧房内,薛承远正在为慕容定祯诊治,卓允嘉坐在床榻前黑着脸,在他身后则站着怀中抱剑的程宇扬。
在遇到卓允嘉后,程宇扬一行人就被强行带来了卓家古宅。
程宇扬没有再奋力抵抗,虽说现下两国交战,但曾经在郢庭共事一月的他对于卓允嘉的人品以及卓允嘉对慕容定祯的心
意还是有所了解,他深信卓允嘉不会对慕容定祯不利,否则也无需大费周章的强逼他们一行人来至卓家古宅内。
在乾徽四处打压古潍流寇余兵的今日,卓允嘉这样的行为无异于惹祸上身。
其次,慕容定祯在车内失血过多,也极需要尽快救治。
「怎么会病成这样?!」卓允嘉看着薛承远施针完毕,将慕容定祯的亵衣遮下,终于开口问叹道。
薛承远挑眉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没有慕容定祯的允许,他绝不会对任何人说出慕容定祯曾经孕产子嗣的事实。
此时室中二人与卓允嘉的关系十分微妙,相互需要却也相互防备,但程宇扬和薛承远都还是一致认定卓允嘉不会加害于
慕容定祯。
「咚、咚、咚」忽然敲门声响起。
「什么事?」卓允嘉低沉的道。
「卓大人,您吩咐的东西都抬来了……」
「进来」卓允嘉起身走到桌前,看着部下将几只楠木箱抬了进来,望了一眼床边的薛承远,道:「你过来。」
卓允嘉伸手打开了木箱,薛承远这才看见木箱之内摆放着各式极为珍贵的滋补药材。卓允嘉挑起了其中一个外饰华贵,
雕功精美的匣子,里面横列着两根紫色古参,上面还散发着灿灿的通莹光泽。
「古灵参?!」薛承远惊叹道,他深谙这眼前之物可抵万金,价值连城。
「看来你学识颇广」卓允嘉瞥了他一眼,点头道。
「这古灵参世所罕见,传说只生长于月阡山之中,承远也只曾在药书中得以一见」薛承远早知卓氏家族在古潍望名远播
,世代行商富可敌国,今日一见的确不同反响。
「家父曾爱收藏奇药,郢庭城破之前特意将毕生珍藏转运至这古宅的密室之中,以待他日急用,但成亲王如今病体沉重
,你且将这些药材全部收下,尽心配制给王爷服用,以求王爷早日康复」卓允嘉的口吻听似命令,不容反驳也没有丝毫
犹豫。
这几箱突如其来的珍奇药材无异于慕容定祯的救命之物,薛承远难以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只能当众给卓允嘉跪了下来
,道:「承远谢卓大人今日救王爷一命。」
卓允嘉神情冷漠,抬起手示意薛承远无需如此:「现下药材俱备,速去给王爷煎药,再不可延误医治。」
慕容定祯这时似乎有些转醒,在床榻上轻咳出声,卓允嘉听了立即抬步走至床前坐下,薛承远与程宇扬也都快步跟了过
来。
慕容定祯微微抬眼,眼前几人的模样逐渐清晰。
施针后他已觉得体内有了些气力,望着面前神色焦虑的卓允嘉,他只想和他静静的单独呆一会儿。
「承远,你们下去……」慕容定祯吩咐道。
「王爷……」程宇扬明白慕容定祯的意图,却还是有些不安。
慕容定祯轻轻摇了摇头,再次示意他们都下去,他毫不畏惧与卓允嘉独处,若是此刻连卓允嘉都要取他性命,他纵使活
着又有何意?
待到程宇扬与薛承远都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门,慕容定祯才开口道:「允嘉……」
「我在」卓允嘉的心情相比在马车上时已经平复了许多,握住了慕容定祯的手。
「知道吗,我一直在找你……」
卓允嘉没有答话,只是苦笑着将慕容定祯的手握的更紧,让他怎么告诉慕容定祯自己因为他而颠沛流离几乎亡命?
「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慕容定祯很想知道他究竟因为什么来找自己,时下的状况卓允嘉这样做等于在自投罗网
。
「郢庭城破后,慕容无涧潜人带走了我全家,以此挟持我在古潍内刺杀你」卓允嘉认为慕容定祯还是应当知道真相。
「又是他」慕容定祯闭了闭眼,气息微弱的咬着牙,想到自己现在毫无反抗的能力,又问道:「那你为何不杀我?」
卓允嘉真的很想说,因为我对你有情,可话到嘴边却再也说不出来,看了面前之人良久,只能淡淡道:「因为你会是一
个比他更好的帝王。」
「我让你国破家亡,难道……你不恨我?」
「我已经为自己的国家尽了一份忠义,但这天下还是最终属于明主的」古潍灭国之灾已经无可挽回,卓允嘉觉得此刻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