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纪——毋关风月

“小仙位卑，不敢冒犯仙尊。还请天尊上仙担待些，无事便请回吧。”玄冥道了谢意叹气回身要进了门枋里，也无拖泥带水姿态。

真武自是不让，收了折扇匆忙跟上道：“你不要生气，等等我。”

玄冥负手回头来瞠目道：“天尊上仙到底所谓何事？如无大事，我这里恐招待不起。”

“就当我是个陌生人，在你楼外吹了七天的埙，你也不该这样无情吧？”红衣仙人眉角处轻挑，红唇微启，仿佛有说不尽的委屈。

玄冥只是不管，淡淡瞥了两眼提起袍角顾自进了门槛里去。

寂寞樽榭冷无喧，琉阆下独独淡出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跟来。

真武边走便观望不止，忽而望着阆下塘水眼瞳里放起光来，兴起忍不住招惹身前人问：“玄冥，你这里也有一池红莲？啧啧，我那疏规殿的都被你比下去了呢。”

玄冥回头来看，又侧头望向池下，眼神缥缈安静，默然不语。真武观色探寻道：“你怎么了？”

玄冥眉头微微不明显地皱起，闭目眨眼又睁开恍惚回到现境摇头道：“无事，这莲花都是伺童打理的，你不说我竟不知道已经开花了。”说完伸手碾揉鬓上太阳穴，回身扬长而去，只在风里冷冷问：“天尊跟来到底要做什么？”

身后仙人且然一笑，赏着满池莲花将那折扇挥开，迎着花香里轻薄笑语浣洗如纱：“来求你一卦。”

“求卦？小仙封卦已久，恐不能如天尊所意了。”

“封卦？你前两卦替我算得都不准，我不该来再讨一卦吗？”

玄冥停下脚回身来索性立住身形，像回想些什么又不能想起，抬首质问道：“我什么时候替你卜了两卦？天尊说清楚。”

“你是要同我划清界限么？当初可是你来招惹我的！”真武挥着折扇谈笑如鸿。

玄冥被这气势撼得无话，又揉着脑袋细细回想，怕是自己错漏了什么人情帐，搜寻下来，终是不能想起，只能撇嘴道：“我想不起来了。”无意又瞥见天尊那折扇翩然潇洒，出神问道：“这扇子是你的？”

“如何？”

“眼熟而已。”

真武浅笑，暖着眉眼将扇子往前递过去道：“神君不如一鉴。”

玄冥闻话不解，抬眼对上那双赭色莹润出水的眸子，心底无端生出莫名情愫，和风摇曳里，只是想不起，想不起，什么都想不起……

第62章

“这画，和字不对？”细细碾磨下，玄冥抬起头问道。

“哪里不对？”

“作扇面之人太矛盾，导致这画词表面如出一辙，实则南辕北辙。”

“何解？”

玄冥手指勾勒处：“你看这画，意思分明是落花有情逐流水，流水无意浮落花，哪里能契合上繁华九重，唯颉一枝嗅；弱水三千，独取一瓢饮。两个意思罢，差得远了。”

“是吗？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所以才问你是不是自身之物，我看，倒是不像。应是情人送的吧？”

真武闻言流目闪烁，压抑着心里激动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玄冥抬头看了又近身到肩旁的上仙，隐约一股幽香传来，竟是紫草花香，神惑荡漾处出口作问：“你……怎么是紫草……”

“爱屋及乌而已。”眼前这红衣黑发的仙人又笑起来，容颜温暖绚烂：“玄冥，你当初替我作画时，并没有告诉我有这个意思。”

“你说什么？”

“这画，不是你作的吗？你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

玄冥怔结里庄生淆梦，一把将折扇塞进耳边人的手里，匆忙回了身子离走道：“不要欺负人，我好多事都想不起来了！开玩笑也请上仙饶人些。”

真武握着扇子原地不动，身后突然冒出个小侍童低声道：“天尊不要怪罪我们神君，神君头患痛疾多日，记忆不似常人，有些事情的确记不起来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大约在下凡回来之后，就被天帝封赏到这里来了。”

……

此后，红衣仙人再没有来。如所愿。

小侍童就在花木阆庭后悄悄伺守着主子。

那个清瘦如修竹的神君无非是出了炼丹阁，偶尔在阆下张望那一池妖红似火的不谢莲花，眼里哀伤悲凉；偶尔铺纸渲墨提笔勾勒几笔花花水水，临完前却一把揉碎扔在墙角里，再不闻不问；也会把小厮叫过来反复询问验证说：那个什么天尊以前真的常来我们太微垣吗，我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

到后来，神君睡觉越来越差，最后只能靠着紫草熏香浅眠一阵，夜里常无端会被头疼惊扰醒来，醒来就望着一秉红烛滴蜡到天明，白日里甚也不做，铺张凉席在庭里花荫下，无事补补眠，见了小厮又会问上一句：什么时候了？你们有谁会吹曲的吗，反正无事，吹个曲解解乏吧。小厮们一听便知执明神君上仙的头痛又犯了，只得找些笙笛出来献丑，果然不到半曲，神君瘦手一摇：罢了，都散吧。小厮们怏怏撤走，知道神君的头还是痛着，不敢再雪上添霜。

若写深情，玉清殿前则免不了一场狭路相逢。

“我知道别人再不会管这事，所以来这里求你。”

“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天尊你还是回你那披霞殿吧。”

“我固然不记得那前世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令你们都这般厌恶，但这世再没有害过谁，除却玄冥。你是他师傅，为何也不肯？”真武一把将要出门的玉清圣祖紫元君堵在殿前。

“我这些日子不见你，自是不想见你，见了也帮不了你，天尊还是不要勉强了。”白发紫衣仙女手握拂尘一招一摇间，已是踏云而去。

“神君其实还是记得天尊的，不然怎么一听见天尊吹曲就会一夜好眠。”玄岳楼里小厮都如是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鉴说，唯一那蛛丝马迹不过是天尊偶尔会来玄岳楼外吹奏一曲，曲尽，又离去，再也无谁捕捉过那如画的身影。这声音，愈见稀疏。也是偶闻而已。

月圆月缺敌不过无聊岁日，天庭紫草香浓盛起来，到处都是，传说有三处最为繁华，一处为紫元君玉清殿，众神皆知，那是西王母送给紫元君的；一处北界玄岳楼，那是紫元君送给弟子的，有根可溯；一处太微垣，曾一度快灭绝，是被重返天庭的真武天尊悉心呵护挽回的。如今，繁花似锦，暗香盈袖，缠绵不绝。

真武不喑前世、前前世那些事，也没有觉得可惜，可一想起玄冥将自己忘了，即刻变得失魂落魄，心里空荡没有攀扶之点。回想起来仰头将赭瞳里的水珠又逼回去，再熬不过，又踏云飞到北界那里，立在吊斜楼角上怀伤一曲，望着深楼里红烛终于熄灭才离去。

那曲音一落，玄冥就从梦里惊醒坐起来了，然后点起烛火，迷惘望着烛火在风里明灭招摇。小厮跑进来看了床上呆滞的神君，将那大小通风的窗户都关紧，往熏香炉里还要加点什么，神君又忽然发声阻止道：“以后不要加香了，要是有一日戒不掉了怎么办？”小厮望着神君因关了窗从不得不收回来的眼神里无端空渺，只是觉得心酸，不就是紫草吗，到处都是，戒不掉就不要戒。

“跟我讲讲以前的事吧，还早。”神君下床披衣来朝着小厮走来，又亲手将小厮请到桌边，沏上一壶久温的茶水。

小厮惶恐，不知讲些什么，于是慎言问：“神君想听什么？”

“想听什么？想听我那些都不记得了的，你记得吗？”神君望着烛火里双人影潸然笑起：“罢罢罢，你哪里知道我都忘了哪些，回去睡觉吧，我喝完这杯茶也睡去。”

玄冥是想笑的，突然便没忍住，一串泪滴到了茶水里。他想，原来不光只有凡人会唱寂寞，仙人也会寂寞。一个忘了许多值得回忆的往事的仙人，是比凡人还要寂寞的。

茶水，是咸的，同凡间的不一样。他没有喝过孟婆的汤，他想，大概孟婆的汤，也是咸的。

神君曾对着小厮自语道：“我以为我只是忘记了一点点，还剩很多记得的，可是，仔细一想，觉得剩下来的都不是重要的。”小厮安慰说：“神君不要再想了，再想头又痛了。”神君便掩面伏在玉石台上装作困眠了。

此后，神君藏在楼里，再不出去，也无客来。没了朱雀，没了圣祖，就连那前些夜晚无端出现却又隐匿在漂泊夜色中奏曲的真武天尊也不来了。小厮们暗地担心耳语道：“想不到，天尊果然变心了，任谁也经不住神君那样冰面冷脸啊，既然融不化，自是不愿再捂了。”

然，玉清殿外总是有那么一个红衣仙人执着守着，自此，没有狭路相逢这个词，只有宁守不挠。白发紫衣仙女次次无话，一眼过后即擦肩而去。

向来不低头的天尊说：“我自甘替你种那满院子的紫草，应你千万要求，只求换你能告诉我怎么治好云潜的头痛患疾。”

白衣仙女面不改色吐纳幽兰道：“你也知道他疾患是由忘事引发的，找我无用，连太上老君也是无法。”

“他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一定知道，最后凡间那日不是你们将他带走的么？”

“那不是我。”白发仙女从容应答，丝毫不施舍半分的同情面孔。

“好好好，你们都是好人，就你们看得清楚，恨不得那厮将我忘得干干净净。你们哪里管他死活，你们谁去那冷冰冰的北界看过他，你们谁又知道他想的什么，问过他想要什么！”红衣仙人怒发冲冠，面色通红急促而斥。

“他想要什么……他哪里有资格选择……他唯一可以选择的那次机会，便是忘记。真武，忘记是他自己选择的，与谁也无关。”白衣仙女又走了，不屑于同这丧心失志的上仙胡搅蛮缠。

天尊失望地回走了，第二日，如往一样，又守在玉清殿外，央求着紫元君道：“你告诉我罢，他昨晚又一宿没睡，再下去要拖死的……”

白发仙女鄙夷一笑：“就你多真情，我们都是假意，也不知为谁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天尊凝噎无话，眼睁睁望着紫元君踏流云而去。

他自是不能明白其中道理，也独独只能将最后的期望落在紫元君这里了，不守个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罢休。

白发仙女讥笑道：“有人说：只有癞皮狗才会哈巴讨好地赖着不走，天尊你不要自降身份啊！”

白发仙女又怒骂道：“叫你不要再来，没有听见，我这里庙小容不得大菩萨！”

白发仙女不屑道：“你这招对我来说不管用，省些心吧，没有救就是没有救了，有救我早便救了。”

白发仙女一把挥了拂尘叹悟道：“以前从没见你这么死心眼过，这辈子也不知被什么鬼迷了心窍。”

他以为果然没有救了的，正要死心离去，白发仙女低眉叹气道：“去求西王母吧，不要说是我让你去的。”

一抹红衣亮影倏尔驾云消失在霁霞里。

第63章

迎面而来的便是传闻已久的陵光神君了，真武看得清楚。那个五彩霞衣裹纤身、半面斜羽遮玉面的妖娆仙君他见过，他记得那日太微庭外他牵着玄冥的手来过，最后又笑颜揽着玄冥的肩回走了。他没有机会，他只是个局外者，看着他们亲热。尽管痛彻心扉，他亦无法。

长长“吁”了一口气，浑身上下像临敌一样充满犀利。那足矣颠倒众生的朱雀神君见了他这幅模样不过妖娆一笑。真武觉得自己输在了气势上，自己本应该淡定的，可是对面流云踏上的那位是他打心眼里嫉恨的，所以自我感觉竖起锐甲全力以赴也是理所应当。

朱雀招呼了一声：“天尊何事这般赶急？”

礼性下，真武卸了半分锐气相对回应道：“无事，闲来到处晃晃，不能浪费了游手好闲的名号。”

彩衣红羽鬓的仙人又是一笑，撩起细长凤眼如芒射来：“真是辛苦天尊，刚放了玉清殿这里来，又要往昆仑那里去，这般交际周旋的日子想必也不清闲吧。”

“陵光神君这是哪里话，只不过，神君耳目未免过于嚣张了吧！”

“承让，看家本事，不敢荒嬉。”

四目交接处，已然是火花喷溅。真武撇下嘴来正要告辞，动念处却被朱雀伸手拦了下来。回目来更是火焰怒涨，压了心底愤意，真武一忍再忍道：“神君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么：君走阳关道，我行独木桥，此为何意？”

朱雀也不生气，收了袖手嫣笑作：“我以前也算帮你在天帝面前说过些好话，不然，你以为还能在凡间见得到玄冥？罢，你都忘记了，谁信呢。即使如此，还不值得你这样嫌恶我吧。”

真武知道又要扯到那多少辈子前的事儿，不想纠缠，遂稍泄了语气：“有话便请讲，本尊这里确有急事。”

“急事？你以为去得早，再守个玉墟山几天，西王母就会见你了……”

真武无语，亦知道天下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这只红毛鸟，于是下意识抿紧了干枯的唇转头看向一边。

“你想得太天真了，你那些拙劣的手法还有谁会上钩，若不是紫元君心慈手软为了玄冥，你的下场，不过是等成个石头。”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如果笑话够了，请让道。”真武抬手拨了那对面半挡的身子无视着要离去。耳边却是朱雀魅惑众生的笑：“真武，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又能得到什么。”

他背对着他，听着背后人倩笑，闭眼心底吁叹，再也没有挪脚。

“天尊可知执明神君为何犯头疾？不错，人皆知是因为忘事，那天尊可知神君为何会失忆？”

“呵呵，你一定不知，这便是悲哀了。”

“想必紫元君也没有告诉你缘由吧。”朱雀言至此处，声音里透出几分玩味：“冤孽——”

“你爱说便说，不说便不奉陪了。”真武耐了性子正要听，也不见什么重点，就要急走，那背后彩衣仙人又是魅惑一阵怅笑：“真武，真武，这回，你拿什么去和西王母换呢。”

真武转过身，不过看身后仙人依旧浅笑不止。

“神君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否认自己实在讨厌这只红毛鸟，但事有出入，不得不低下姿态来。

“呵呵，你果然是凡间呆久了，忘了这天上的规矩。”朱雀微微整了整嗓子接着道：“西王母者，何等尊者，非上仙不能觐见，何况你要去求她，天尊以为是南天门呢？”

“我当然知道这事极是难办，若不去，好生坐等？哼”言罢，这人竟痴痴笑起来：“无非是以物换物么？我也知道，要什么就拿去，有什么比得过他。纵是拿我一条命去换，亦不皱半分眉。”

“你既有此打算，我也不多言，唯劝一句：凡事通变，你要看清，看清西王母到底要个什么东西。”

“传言她无所不有，还缺个什么东西？”

“我又不是她，我怎么知道。但观千年，我只知，她独卖紫元君一人面子。你觉得如何？”

“多谢。”真武衷心作揖道了最后一谢，转身拂袖而去。

流云踏上瞬间光芒耀长，金光幻灭里，五彩红羽里蓦然化作一位湖蓝宽袖广袍的谪仙，威仪毕露，丰神俊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