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老板捧着钞票,还特意叮嘱监区长,咱们警帽同志日以继夜工作辛苦,办公条件太让人心疼了,我们这犯人家属看着,都怪不落忍的!
于是,狱警办公楼里装上24小时循环热水,再不用拎着沉沉的暖壶去水房打水。办公室里憋屈的破钢丝床也撤掉,统统换成坐卧两用的沙发床,双人的尺寸。
罗强坐在探亲室里,咬着烟,难得心情不错,烟蒂在唇齿间翻来覆去搅动,瞟着他家三儿。
小罗老板摸摸脑瓢,咧开嘴,哥俩互相瞅着,抖着肩膀,干乐了几声。
罗战冲他哥抖了一下眼睫毛,使眼色,罗强忿忿地甩出一个字:“滚。”
罗战说:“哥,我亲自去厂家订做的沙发床,我自己躺上去睡了俩晚上,我把了关,绝对舒服,你放心。”
罗强冷笑道:“妈的,整个监区两百多间办公室,一屋一个沙发床,你钱从天上掉下来的?”
罗战嘿嘿笑道:“床最重要了,办事办得舒服最要紧……算我孝敬你的。”
罗战挤兑人的眼神坏透了,罗强那张老脸都有些泛红,又骂了几句,让这臭小子麻溜儿滚蛋,少他妈来跟老子犯贱!
监狱里的内情,各种蛛丝马迹,外面的人慢慢已经知道了。
罗强这一头孤狼,最终栽在个年轻美貌的小条子手心儿里。
罗老板每回想到他家程宇切了半颗胃,就想到监狱里还有个人摘了一整个儿的脾。他在外面能天天给程宇煲粥,煲大补汤,尽心尽力地伺候,可是他哥在牢里没那些条件照顾小嫂子;他能每天晚上搂着抱着程宇,牢里那俩人哪个也没机会给另一个暖被窝。明明每天都能见面,却不能随心所欲抱在一块儿,比牛郎织女还忒么难熬。
罗战如今往监狱里送钱,讨好小邵队长,也就等于孝敬他哥,能让罗强高兴就成。
罗战在探亲室门口,笑呵呵地跟邵队长打招呼。
这回不用叮嘱某人费心照顾他哥了,罗战凑过头,压低声音:“邵警官,我哥听你话吗?乖吗?”
邵钧耸肩冷笑,你说罗强?
他“乖”?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什么玩意儿,这人字典里有这字儿吗?!
罗战乐,跟邵钧说悄悄话:“我哥那人有时候就那脾气,糙,你多担待,不听话就放开了收拾他,他反正最听你的。”
罗小三儿那张酷似某人的俊脸让邵钧觉着挺受看。邵钧酸溜溜地说:“你哥不是最待见你、最听你的啊?”
罗战一摆头:“那不能,绝对不是,我谁啊?我在我哥心里,早就过景儿了!”
俩人在那儿有一句没一句的,瞎逗贫,罗强坐屋里远远地瞧见了,隔着大玻璃又钻不出去,狠狠地瞪罗战。
罗强用眼神威胁:兔崽子,说老子啥呢?活腻歪了你。
罗战掏出好烟孝敬邵队长,刚凑头要帮着点火,脸和脸离得稍微近了些,罗强那两记眼刀就甩过来,眼神简直像要把罗小三儿两只手剁了眼珠子剜出来。罗战赶紧把手缩回去,甩着长风衣一溜烟儿蹿走了……
当晚,邵三爷的屁股果然又遭了殃,罗强这疯子几乎把他腰勒折了,就因为他跟罗三儿多聊了几句,借火点了颗烟。
邵钧在天台月光下看着身上叠摞的影子,罗强在他身后起伏,挺动,不知疲倦地咬他,啃他,在他屁股上打上专属的烙印。邵钧这回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以前得是有多么愚蠢,竟然因为吃罗三儿的醋,误会他们兄弟情谊,差点儿跟罗强翻脸拆伙。倘若那时候没撑住,散了,将来能不后悔?上哪再找这么彪悍又讨三爷爷喜欢的蛮货?
邵钧把头枕在罗强肩上,脸挨着脸,俩人闲聊。
邵钧从哥们儿那听说,最近城里生意道上的势力地盘重新划分割据,沾黑的帮派慢慢洗白,而且大都转行做了正经营生,与传统的生意人竞争,以大吞小,纵横捭阖,形势瞬息万变。
邵钧说:“你们家三儿,忒么牛逼,有一号,我以前也小瞧了这人。我听人说,皇城根儿脚底下新开发的高档四合院别墅区,‘皇都盛苑’,最大的股,是你弟入的手。”
“那位置地段多好,二环以里寸土寸金的地儿,就剩那一块宝地,整个儿北京城最正中风水最好的地方,以后再往下挖地三尺都挖不出第二块好地,愣让你们家三儿入了,有眼光,大手笔。”
罗强鼻子里哼出得意:“三儿是谁?小崽子能着呢,脑瓜聪明。”
邵钧开玩笑说:“皇城根儿脚底下,跟紫禁城就隔一道墙,骑在院墙影壁上,都能望见故宫里边儿。那几条黄金地段的胡同,以后都姓罗了。”
罗强静静地若有所思,半晌哼道:“老子混了半辈子,也没把那几条胡同盘到手,让三儿占了先……”
“那几条胡同,以前姓尤。”
邵钧从罗强这里断断续续听了些往事内情,了解到不少旧城二十年间的黑道风云八卦。
话还要从数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打黑行动开讲,京城地下势力惨遭扫荡,公安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对几大帮派实施毁灭性围剿,当时被捕伏法的就有三家,谭,李,罗,皆施以重刑。
这些年过去,罗家小三儿出狱改造从良,做了警员家属,白手创业的大老板,罗老二获刑无期,另外几家也是死的死,灭的灭。
谭家与罗氏兄弟争勇斗狠这么多年,最终是让罗老二用一己之力灭门,父子皆丧命于罗强之手,谭氏一门算是彻底覆灭,从此江湖上查无此号。
而当年的“李”,指的是盘踞于南城菜市口、天坛、龙潭湖附近的一伙势力,带头大哥绰号“吊鬼李”。此人论道上的辈分年纪,见面罗强都要尊称一声“鬼哥”。吊鬼李也是前后脚同时入狱,手下势力被平,本人则一直关押在延庆老弱病犯监狱。
罗强在清河结识的赖红兵,其实就是吊鬼李手下干将,俩人在这边拜了把子认了兄弟。
最近听赖红兵和道上其他人的消息说,吊鬼李那老家伙,岁数大了,身体一直不太好,肝病肾病糖尿病前列腺病的,又不给办保外就医,就一直在延庆监区医院里熬着,可能熬不出几年,就快挂了,这回可真成吊死鬼了。姓李的势力在道上亦日渐衰微没落,很难东山再起。
邵钧听着,插嘴道:“不是当年牛逼得号称京城四霸吗?咋就三个?”
罗强说:“尤。”
邵钧:“谁?这人呢?”
罗强面无表情,淡淡地说:“早嗝儿屁听蛐蛐了。”
罗强说的就是老城区皇城根儿脚下势力最大的那位,道上人称尤二爷,论辈分也比罗强要长。罗老二当年与尤二爷为了争夺生意和地盘,也打过拼过,火并过,对方是很硬的点子,罗强就没占到什么便宜。
邵钧问:“这人怎么死的?”
罗强说:“打黑那年,公安特警队包围东湖大酒店,双方都开枪了,当时情形我没看见,据说是酒店大堂爆炸,烧死不少人,死的还包括几个警察,尤二也烧死在里边,烧焦了都没法看……哼,姓尤的烧成灰儿一了百了,不然他也得跟老子一样,来个无期。”
邵钧:“……”
邵钧:“命,该。”
死的死,灭的灭,无期的无期,当年的皇城四霸已成过眼云烟,江湖上一段传说。作为六十年代动荡疯狂的残留余孽,黑道帮派恣意横行的时代终究结束了。
邵钧替罗老二掰指头数了数,不对啊,这事儿还没结束。
谭、李、尤都没了,这道上还剩下谁?
说到底,还就剩下这姓罗的一大一小俩混球。这哥俩历经数次风雨,仍然顽强地蹦跶着,真叫一个皮实,真命大。
俩人那时都没料到,罗三儿出手盘下“皇都盛苑”的大手笔,冥冥中成为一根导火索,引出幕后一连串暴风骤雨江湖行动。
那天傍晚收工,邵队长戴着警帽,后腰挎着警棍,从走廊下走过。他碰巧瞅见二大队每天负责收垃圾的那名老犯人,勾着背,缓慢地拖着垃圾车,从旁边一个小侧门出去。身后不远处,蹑手蹑脚跟着二大队几个崽子,可不就是大虎、梁子那几个,溜出侧门。
邵钧眼睛尖,心又精细,在暗处一瞅,就觉着不对,悄悄地跟上去。
邵钧自从上回跟谭大少扛架,受伤,摘脾,心里就盯上了二大队那一群刺儿头。双方平日井水不犯河水,但是邵钧心里有数,暗暗地盯着,防着,绝不允许任何小猫小狗小畜生的,在咱三爷爷眼皮子底下搞事。
侧门的旮旯地儿里,邵钧手握警棍出现在那群崽子面前时,那几人把那老犯人摁在地上,上脚狠狠地踹,显然要欺负。
邵钧冷冷地看着:“张大虎,梁子,干什么?”
张大虎一看让邵队长逮着了,站起身,歪着脑袋,嘴巴扯着说:“邵队长,怎么着?又管我们二队的芝麻闲事儿?”
邵钧眯眼道:“三监区里的芝麻闲事儿,我都能管。把人放开。”
邵钧认得让那几个人围在当间儿的老犯人。那老头子名叫贾福贵,头发花白,瘦弱,走路后背佝偻,一只手似乎还不太利落,一直是三监区重点照顾的老弱病残犯。罗强上回从厂房调到食堂工作,就曾经不服气地嚷嚷,老子是老弱病残吗?老子咋就跟贾福贵那老头子他们划成一坨了?!你看老子像个残废吗?
邵三爷认得贾福贵。当初他在食堂跟谭大少暴打一架,谭龙扎刺儿发飙,就是首先踢倒他们二队这名残弱老犯人,欺负人,才最终引发战局,打出人命。
邵钧问那老犯人:“他们打你?”
贾福贵埋头,摇了摇,不敢说。
邵钧又问:“抢你东西了?”
贾福贵还是不说话。
张大虎歪头嚣张地说:“邵队长,看见了没,屁事儿都没有!”
邵钧一眯眼,突然伸出警棍,往张大虎肋间一捅,趁这人躲闪弯腰之际将囚服往起一撩。哗啦啦,这家伙衣服里面漏出一大沓子人民币,还有几盒烟。
张大虎脸色一变,正要扑上去捡,藏,被邵钧皮靴脚稳稳踩住……
那天邵钧把东西都收缴了,人民币在监狱里不许流通,那几盒好烟也不是张大虎这号人能买得起的,肯定有猫腻儿。
邵钧主动帮那老犯人把车拉到垃圾站,倒掉。
邵钧拍拍手上的渣土,还不放心,叮嘱贾福贵:“老贾,大虎、梁子那几个人,找你要钱要东西?欺负过你?”
贾福贵摇摇头,干笑道:“没有,也没有,我这样,哪有钱?”
邵钧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黑眉白目的:“我知道你不敢说实话。监狱里严禁牢头狱霸,以后有啥情况,你单独到办公室找我报告,没事儿,你甭害怕他们。”
贾福贵:“……”
邵钧语带自信,掸了掸制服上的土:“三爷罩着,他们不敢怎么着你。”
贾福贵盯着邵钧端详了半晌,眼神有异,缓缓道:“邵警官,谢您了……”
就这么看似简单的一件小事,完全不简单。
罗强在食堂盛晚饭时就注意到,二大队那几个兔崽子,张大虎和梁子,端着饭盆从邵钧身旁擦肩而过,盯视小邵警官那眼神,愤恨而仇视。这伙人后来围坐一桌,一直低头嘀咕……
果然,第二天,邵钧检查头天没收的可疑赃物,人民币确实是真钱,但是烟有问题。
也该着这帮人撞到邵三爷枪口上,邵钧这人做事精明细致,心眼儿多,当然最碰巧的是,他烟瘾大,无烟不欢。
邵钧打开一盒烟,翻来覆去看了看,顺手就搁嘴里一根儿,点上了。
他才吸了几口,突然呛住了,一口烟雾喷了出来,疯狂咳嗽。
这烟味道不对!
“我操了……”
邵钧举起那根烟,喃喃地嘟囔,瞪大了眼。他剥开过滤嘴和烟纸,摊开在桌上,扒着仔仔细细地瞧。
“……我操你姥姥。”
邵钧跃起来,屁股下面的椅子都让他掀翻了……
那天邵钧拿着一袋子证物,从技术科化验室里冲出来,脸色发白,表情恼火。
张大虎怀里搜到的东西,根本就不是普通的香烟,烟卷是特制的,里面裹的是毒品。
邵三爷虽然自个儿没沾过毒,可是正牌警校出来的科班生,多少都懂一些刑侦常识,一闻一吸,就知道这忒么是毒,而且是强剂量的冰毒。
他要跟监区长打报告,吹哨子抄家伙,清监。
邵钧刚走到楼道拐弯,就被一条铁臂拽住,蛮横地拖到墙角。
俩人脸贴着脸,都是黑眉立目,罗强攥着他手腕,不让他走。
罗强说:“馒头,干啥去?”
邵钧:“你扯我干啥?我打报告去!”
罗强说:“你报告啥?又管他们二大队一摊闲事儿?”
邵钧亮出证物袋,愤怒地说:“你知道这烟里包的是啥?这里边儿是‘麻果’,他们藏毒!”
罗强表情十分冷静,那几包烟管他屁事儿?他才不在乎那个。罗强抵着邵钧的头,说:“你肚子上那道大拉锁,长好了?你又欢实了?”
邵钧:“……”
邵钧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瞪着罗强:“我能不管吗?”
罗强想都不想,说:“把东西给周警官,他们二队的事儿,让他们自己翻,让他们去清监,你不准去。”
邵钧皱眉,咬牙,气得,低声嘟囔:“你这人……”
罗强两眼发红:“老子告诉你,就是不准去!”
邵钧歪着头,撇嘴道:“嗳我说姓罗的,你是管教我是管教?听谁的?”
罗强不屑道:“少跟我扯那个!老子是你什么人?我的话还镇不住你了?”
邵钧:“……”
罗强最了解他家馒头。邵小三儿这人办事认真,精细,极富正义感,而且有时候特较真儿,钻牛角尖;明知山有虎,这孩子不管不顾得,天不怕地不怕,就偏要上山打那个虎。
可是罗强捱过一遭,能让邵钧再蹚这个险境?
二大队藏个毒又咋地?藏金山银山大麻山你也不许去!
罗强紧紧攥着邵钧的腕子,暗暗使力,一直攥到邵钧跟他服软,服帖,不再挣扎,让他搂到墙角。
罗强捏捏邵钧的脸,安慰着,眉眼间是老大的冷酷镇定范儿:“馒头,听我的,这事儿你甭出头,让周小滨翻去,翻得好或者翻得不好,死也是他死。”
“牢号里的事情,交给老子,老子替你查这个案。”
86、贾老头子
邵钧极为不认同罗强嘴里那句“死也是他死”,这叫什么话?
果然是个没正义没真理没节操的熊玩意儿才能说出来的话。
他跟小周队长是同事,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这事儿既然是他发现的,他理所当然应该站出来揭发二队那几个不省油的崽子。不是为争胜揽功,邵钧觉着这是他行事做人的底线原则。
邵钧心里这么想的,到底还是听从了罗强的叮嘱,把证物上交领导,没继续掺合清监的事。
罗老二处事比他冷静,有江湖经验,再者说,罗强是他什么人?他能不听罗强的话?
当天晚上,小周队长带着他们二队的管教、协管,还有一个排的武警在楼道里持枪压阵,彻底把二队宿舍给翻了……
从床铺翻到衣柜,碗柜,脸盆,饭盆,鞋子,书本纸张。几百个犯人,一一搜查,脱掉衣服,武警拿枪管子挑着衣服搜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