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强淡淡地说:“真想让老子见你家人?”
邵钧用力点头,眼里荡漾醉意与一层水雾,撅嘴说:“我想让我姥爷见见你。”
“我不想再瞒了,累,也不想三天两头再让人催着逼着我结婚。我想让他们都认你,都知道咱俩人处得挺好的。”
“我姥爷对我可好了,可喜欢我了,瞒着他我觉着特对不起他……”
罗强揉揉邵钧的头,看着邵钧脸上无比单纯的期待的模样,突然问:“你姥爷要是不同意,不让你跟老子在一起,你打算对不起他还是对不起我?”
邵钧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我只能带你私奔了,我这还留着后招呢!”
罗强嗤笑了一声,真拿这大馒头没辙,心里或多或少也有几分动容。
“成,老子就见见。”
123、佳节团圆【三】中秋家宴
军区大院门口站岗的哨兵军姿飒爽,制服笔挺,戴白手套,手握微冲,门前两侧花坛用纯白金黄色菊花摆出端庄的造型。
每年春节,中秋节,以及老爷子生日,一大家子人必然到齐聚会,平时各忙各的,这三天是家里约定俗成阖家团圆的日子。
老爷子心里激动,惦记,盼着宝贝外孙子来,起了个大早。
起得早,还特意穿戴整齐亲自下楼取牛奶和晨报军报,到大院门口溜个弯儿,跟老邻居老哥们儿打声招呼,就乐意听见别人跟他说一句,“今儿过节,家里又聚会吧,咱院的小钧钧该回来了”……
部队内部给老干部发放阳澄湖大闸蟹的券,凭蟹券提了一桶大螃蟹,用麻绳成串地捆着,肥得吐黄流油。
老爷子弯下腰,拿小棍在桶里扒拉着,边扒拉边唠叨:“那两只最大的,最肥的,留给钧钧……”
老爷子戴了一副老花镜,坐到茶几前,一边听早间新闻,一边早早地开始准备。
凉拌西红柿,不是直接洗净切了,而是细细致致先把西红柿皮剥掉再切,因为小钧钧挑嘴,嗓子眼儿细,不吃西红柿皮,总是在饭桌上乱吐。
玫瑰香葡萄,也把皮剥了,紫莹莹的葡萄珠堆在碗里。
煮粥要用八九种不同的米和豆子,一样一样地淘洗,筛选。若是平常,首长哪会干这些活儿?家里其他人来了他都不伺候,都是保姆做饭。
菜都已经做上了,就等着人到齐时将螃蟹上过蒸熟,这时候有人打进电话来。
打电话的是邵国钢,声音深沉严肃,带着歉意,急匆匆对老爷子说,今天临时有公事,就不过来吃饭了,抱歉。
老爷子沉着脸,气不顺:“随你,忙你的吧。”
邵国钢在电话里说:“爸,对不住啊,最近……最近忙个大案子,我这里走不开。”
邵国钢倘若真来了,老爷子也未必看这人顺眼;可是这人故意不来,不露面,两家人有一天形如陌路不再来往,老爷子这心里就更加不舒服。
那狗屁当爹的电话刚挂断,臭屎儿子的电话也跟着进来了。
老爷子一听电话里是邵钧,心里顿时凉了大半截:“钧钧,你今儿个也不来了?!”
邵钧在电话那头喊:“姥爷好!”
老爷子气得差点儿把一盆剥好的西红柿瓤子扣地板上:“不想来看我,以后都甭来了。”
邵钧说:“姥爷,我马上就到!”
“我就是提前跟您打个招呼,怕吓着您!我今天带我一哥们儿来咱家吃个饭。”
“是我认的一个干哥哥……”
老爷子莫名其妙的:“你爱带谁来就带谁,你自个儿过来吃饭就成!”
罗强一路开着车,车后座上带着包装鲜亮规整的烟,酒,点心匣子,见娘家人的老三样儿。
罗强的一身西装,是头些天邵钧带这人专门上王府井高档男装店订做的。
罗强平时穿得随意,不像罗小三儿成天瞎捯饬,满脑袋发胶,胳肢窝里喷古龙水,人五人六的,他平时就穿宽松的绸布棉布衬衫,厚底布鞋,后腰挂一条防身的链子锁,车后备箱里横着一条钢管。给罗强买合身衣服,也不好买。这人胸膛厚实,肩膀很宽,大腿粗壮,像欧美男人的范儿。国内流行的不男不女的所谓时髦款式,嘬腿的瘦裤子,他全部塞不进去。
邵钧带罗强去店里量身定做。裁缝量出罗强的大腿围,邵钧说:“咋这粗?跟你三爷的腰围差不多了。”
罗强冷眼哼着:“顺你的眼吗?”
邵钧笑嘻嘻的:“顺眼。”
邵钧特细心地给罗强拾掇,胡子用剃刀刮得干净妥帖,白衬衫一尘不染,西装精致挺括,脖子上还系个碎花领巾。
“你当老子三岁小孩,吃饭用戴个围嘴儿去吗?”
罗强皱眉嘟囔着。
“乖,见姥爷了。”
邵钧掰住罗强的下巴,嘴唇贴上去,堵住这人的满腹牢骚……
邵钧在大院门口的警备室登了记,车子缓缓开进去。
罗强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大摇大摆光明正大进到首长大院这种地方。
他以前就来过那么一次。当年,二十多年前,他在大院门口埋伏了两个星期,白天啃干馒头,晚上露宿街头,就憋着那个人,直到有一天,赶上姓陆的少爷放松警惕胆大包天,竟然走夜路耍单。黑暗的一条小巷子里,刀刀见血……
两口子站在门外,还在互相掰扯。
“给三爷我好好地表现。”
“妈的这丝巾勒死老子了。”
“别忘叫姥爷!”
“叫你姥姥的……”
门口一阵骚动,大门突然打开了:“钧钧,来了?”
……
邵钧垂着眼,紧张起来就不停地搓鼻梁,耳朵发红,声音难得软软的:“姥爷,这就是我跟您说的,我……我哥。”
邵钧平时从未喊过罗强一声“哥”,从来都是喊“老二”,“老二你忒么给我滚过来”,可是今儿个见姥爷姥姥,总不能还那么放肆忘形,“我们家老二”,这算什么称呼?罗强比他大十几岁,做他叔叔也够了,他喊一声哥,一点儿都没吃亏。
罗强两手拎着好几大包东西,昂头挺胸,惊愕地注视着眼前的老爷子。
他这时候才明白,这位老爷子大街上萍水相逢,为啥看在眼里如此眼熟,面善,总觉着在哪里见过。
儿子都随妈,闺女又随爹。邵钧长得像极了他妈妈顾晓影,母子俩都苗条漂亮,顾晓影又长得像爸爸,所以这一家子特别像。老爷子当年有一副年轻时穿军装的黑白小照,简直跟邵钧戴警帽的照片一模一样。只是各人气质性情迥异,姥爷端庄正气,邵钧眼带桃花。
老爷子惊讶地盯着罗强,也完全没有想到,邵钧带回家的,就是这人……
罗强不卑不亢地点点头:“老爷子,咱见过了。”
邵钧也纳闷:“你俩见过?”
老爷子说:“那天在景山公园,你这朋友,帮我抓了个贼,帮我把包拿回来。”
邵钧紧张过头了,这时候突然松一口气,表情平静,认真:“姥爷,我俩在监狱里认识的,那些年,他帮过我很多回,他救过我的命。”
顾老爷子目光透着惊讶,沉默着,审视……
“姥爷,您以前听过的。”
“他就是罗强。”
邵钧轻声说,说到紧要处,嗓音在喉头发哽,胸腔里发抖……
饭桌上,一家人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各吃各人碗里的饭,默默地盘桓。
桌上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乱七八糟闲杂嘴碎的人,酒过三巡向老爷子问候几句,急匆匆全颠儿了赶下一顿酒局去了,家里最终只剩下爷孙一共四口人。邵钧其实很庆幸他爸今天没来,他爸爸总之已经知晓罗强的存在,而且邵国钢与罗强恩怨渊源久远,互相知晓太多底细,见面难免看不顺眼再掐起来,可千万别往一桌上凑。
邵钧拿小钳子和小叉子吃螃蟹,教给罗强:“你怎么吃的,壳和肉你一口嚼?”
罗强嘴里嘎嘣嘎嘣嚼着:“那应该咋吃?”
邵钧拿双头的小叉子把肉捋出来,蘸上姜醋,递给这人:“土鳖了吧,没吃过?”
罗强嘴角浮出笑:“小时候真没吃过好东西,岁数大了也没那兴致吃这细致玩意儿。”
老爷子端详罗强的样子:“小伙子,坐过牢?”
罗强点头:“蹲了六年多,刚出来。”
老爷子问:“为什么?”
罗强淡定地说:“年轻时候不懂事儿,没学好,没走正道,犯了事……后来认识小邵警官,邵警官教育了我几年,我出来重新做人了。”
邵钧在饭桌上拼命给罗强打眼色:叫人啊。
罗强斜眼瞪他:叫啥?
邵钧翻眼皮:叫姥爷啊!
罗强喉头抖动,闷头哼了一会儿,没叫出来。这就要喊姥爷,下回忒么见着邵国钢可咋办?难不成让老子管公安局长叫“爸爸”?!
邵钧臭炫颠颠儿地把点心匣子摆出来:“姥爷,姥姥,这可不是店里买现成的,这是我哥自个儿做的,您尝尝呗?”
邵钧他姥姥常买点心,尝了一口,赞不绝口:“这是自己做的?这酥皮月饼能自己做?绝对比稻香村的好吃!”
罗强亲手做了一大盒老北京人吃的各式点心,码成点心匣子,有自来红,自来白,牛舌饼,玫瑰饼,芸豆糕,萨其马……有几样酥皮的东西他原本也不会做,临时抱佛脚,前个晚上特意跑到罗战店里,“三儿,哥找你帮个忙,教教老子,月饼咋做?”
京味小吃吧也卖精装送礼的中秋月饼礼盒。罗战说:“想吃月饼,打个电话我让伙计给你送家去。”
罗强一挥手,锉着牙说:“老子不吃你店里做的,老子得自个儿亲手做,你赶紧教我酥皮月饼到底怎么做!”
哥俩在厨房里鼓捣了一整天,满脸挂着面粉渣子。
罗战嬉皮笑脸地逗他哥:“哥,您可也有今天,这是要见老丈人丈母娘忙活呢吧?”
罗强说:“老丈人十年前就见过了,他妈的是老子仇人!丈母娘不是亲的不用巴结,亲的那个死得早,省事儿了。”
罗战:“那你做给谁?”
罗强说:“小孩家里还有个难弄的姥爷!”
罗战幸灾乐祸地狂笑,他哥哥赶上一个当兵的姥爷,部队首长,还会打枪的。
罗强一边折腾猪油酥皮,一边不爽地问:“你小子当初,咋见得丈母娘?程宇他妈妈就乐意认你?”
罗战回想当年,一脸耐人寻味兼意犹未尽,自嘲道:“我那个见丈母娘的方式,哥您这辈子就甭想了!小嫂子肯定也搞不出来那么一出戏,他就搞不动你,我媳妇是谁啊,我媳妇是程宇,能是一般人儿么!……”
罗强为了见人,还特意订做一身西装。罗战当年怎么见的?连衣服都没得穿,光着屁股趴在被窝里见得。这辈子就那一回让程宇操了个半死,真他妈值了,丈母娘为这事儿愧疚疼爱他一辈子。反正结婚以后再从程宇身上狠狠地操回来,这些年都舒舒服服地找回来了……
顾老爷子也捧了块酥皮点心,慢慢地嚼,品味着,意味深长地看着罗强:“不错。”
老爷子问:“这些手艺跟谁学的?”
罗强实话实说:“我爸爸是大师傅,小时候家里孩子又多,要干的活儿多。”
罗强不爱废话,说话一句顶一句,言简意赅,老爷子都听明白了,深深地点点头,横了邵钧一眼:“钧钧,比你强。”
邵钧摸了摸耳朵,不以为然,我爸又不是大师傅,我爸会做这么好吃的东西吗?
保姆从厨房里探了个头问老两口:“菜够吗,茄子和腰花还炒不炒了?”
老爷子说:“炒,今天人多,老子要喝酒,再来俩菜。”
罗强拿纸巾擦了下嘴,起身:“搁着,我炒两个菜。”
……
罗强把西装脱了,连带脖子上邵钧给他系那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别扭老半天了,可算逮着机会扯掉了。
白衬衫袖子卷到手肘,罗强切葱姜蒜末的用刀十分熟练,默不吭声,干活儿利索,大火炝锅的瞬间眯起的眼睫上映出一层红彤彤的火光……
邵钧嘴角弯出满意的弧度,心里高兴,带着小孩炫耀的得意。
罗强嘴上没喊“姥爷”,可是这人主动下厨做菜现个手艺,邵钧明白,罗强这是为了他讨好老爷子,就这一锤子买卖,关键时候知道轻重。罗强这种人,脾气又臭又硬的,是对谁都乐意上赶着巴结的?
老爷子隔着玻璃窗望着厨房里劳动的身影,表情深沉复杂。
老人最疼这宝贝外孙子,隔代人溺爱,外孙子在他面前予取予求,这么多年没给过一个“不”字。
老爷子问:“钧钧,这个姓罗的小子……真救过你的命?”
邵钧用力点头,慢慢地回忆:“那年郊区发大洪水,我开着车陷到水里,他受着伤,腿瘸着,从医院里跑出来找我,我俩泡在水里,差点儿冲走了淹死了!……我挂在悬崖下面,他在上面拽着我。姥爷,我现在一闭眼还能想起当时那情形,他死命拽着我不撒手,我们俩谁当时坚持不住,撒手了,那今天就没我了,您和姥姥就见不着我了……他的腿都泡烂了化脓了,腰也伤了,我俩让洪水困在山里,山洞里躲了一夜,差点儿给冻成两根糖葫芦串子……”
邵钧说着,自个儿咧嘴笑了,笑得单纯,像是回味他人生最快乐最幸福的一件大糗事儿,当年他与罗强在山洞的定情一夜,挂着屁帘儿,抽着同一颗烟,痴然相看,相拥而眠。
邵钧眼底忍不住潮湿,用力吸溜一下鼻子。
老爷子沉着脸,默默地听着,说不出话。
“姓谭那小王八蛋炸监,闹事,那次是我自己不小心,着了道。最要命的那一下,是他帮我扛的。他给我挡了,两颗特别粗的大钉子,扎到他肩膀肉里,当时流了好多血……我脾脏上扎两颗钉子,他肩膀上也扎两颗钉子,我差点儿死一回,他也差点儿让武警给打死!我肚子上留一道疤,他肩膀上也一道疤,那个疤现在还有。”
邵钧他姥姥听得,吃惊,难受,难以置信,一直拿手绢抹眼泪。
“还有这次炸监越狱,你们都听说了。当时监道里两百多个犯人,就两个警察,如果没他护着我,我那天死定了。我俩背靠背跟一拨一拨涌上来的人掐架,拼命,打,动真格的。人到了那份儿上,都忘了害怕了,恐怕死都不知道自个儿怎么死的!当时我想的就是豁出去,三爷死就死了,死也不让这帮狗胆包天的混蛋逃出去!他,他就拼命护着我,他想的可能是,死也不能让我受伤被别人害了……”
“来接应尤宝川越狱的那个枪手,当时瞄准了我,他从后面把我扑倒,枪子儿擦着我头发过去的。真的,就差那么一寸,我的脑壳就让狙击子弹给掀了!他把我扑倒在地上,抱住我的头,我也不知道他当时咋想的,可是,我觉着如果是我,我也会那么做,我根本不可能看着他在我面前让人打死,我肯定也会那样护着他。”
“姥爷,我说这么多,您能明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