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他已经死了,那过去,就随他去吧。
清浅坐在椅子上,吹吹竹简上落下的灰,上面黑黑绿绿,他把怀里惯常揣着的那块巾帕倒上水,仔仔细细擦了一遍,也
不管这水会不会对竹简造成损害。边擦他边笑,笑得实在开心有趣,用脚趾想想都知道那黑的是他的血,时间长了,都
变黑了。真是恶心。
擦干净了,竹简显出原样,是一种青草般的翠绿,竹片削的薄,宣纸一般,金丝细线穿起来,好一个书中自有黄金屋。
卷起来放在手里,掂掂分量,他又是一笑。原来当初自己就是被这么个东西整治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无论如何,书是无罪的。他摊开竹简,一个字一个字细细读起来。当然要快些看完,昨日在文成阁看到上卷,竟然就这
么生生刹住没有下文,弄得他心痒痒,梦里都惦记起来,梦见些陈年往事。快些读完,把这竹简拿出去叫福伯烧了,今
晚也好睡个安稳觉。
第12章
过晌午时分,福伯来了。花清浅正在坐在窗口晒太阳,手里捧着暖炉昏昏欲睡,冷不丁一睁眼看到福伯皱纹一天多似一
天的脸,心肝子一抖,把个铜手炉摔得震天响。
福伯眼里,花清浅再怎么长高拔个儿都是孩子,当下叹口气,疾走两步想进来替他捡起来。可是人要服老,福伯早不是
年轻时候腿脚麻利,脚尖还没落地,花清浅已经弯腰,又把手炉捞在怀里。
“怎么了福伯?”他出声问。
“大前天不是说,左督御史的公子邀纪先生去诗会?刚刚来人递了帖子,在门外等着呢。”福伯说。
“哦。”花清浅想了想,“纪先生去了么?”
“没呢。刚在屋子里不知做些什么,大概是换衣服洗把脸。”
“换衣服?”花清浅沉吟了一瞬,道,“先时做给表兄的衣服,后来表兄没穿,还留着么?那几件淡色的给纪先生吧,
别净穿些粗布的。另外,把那辆两匹马的车套上,叫马夫驾车送纪先生去,跟先生一起回来。前院子的小满儿也跟着,
不用贴身伺候,就是上车下车时搭把手就行。”
福伯一一应了,转身快步走出去。花清浅便继续回到自己的窗前仰头向着太阳闭目养神,只是睡意全部退去,手里拨弄
着手炉上的一个小小铜环,耳听着有脚步声,睁开眼,不禁失笑。
“你来做什么?”难道没人告诉你,我这院子,除了福伯,就是荣萱都不可以随便进?
纪清言笑笑:“来向你道谢。”
“门口人家等着,你倒有时间来这跟我废话。”
“你辛辛苦苦帮我抬高身价,我怎么能随意见客自贬身份?”
“清言,你这人真是,凌厉起来也叫人招架不住。”花清浅把手炉放在桌子上,抬腿走进阳光里。
“嗯,这衣服你穿着果真挺合适。”他有些苦涩地笑起来,眼睛望着这白底蓝纹的袍,思绪却飞到不可知的彼方,“这
是那年我表兄上京看我的时候,我做给他的衣服。他在家乡也是个小富翁,生平最敬重读书人,文章却做不好。听人说
我做官,就兴冲冲撇下家里的生意上京来看我。当年我上京赶考的时候,盘缠里就有他给的一份,也算对我有恩了。我
好酒好菜招待,心里却没底,终于有天他知道了,劈头大骂我一顿之后叫我跟他回家。”
花清浅话音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一件小事:“我怎么能跟他回家?他不管那些,说什么也不能叫家门蒙羞,一直劝我
悬崖勒马,支使着福伯去给我收拾行李。他一个乡野小民,只听说过皇恩浩荡,怎么知道真正的天家威仪什么样。他拉
扯着我的时候,先皇驾到,只说了两句话,就让表哥再不敢提这事。”
“先皇说了什么?”
“先皇说,我不会叫清浅跟你回家,清浅是朕的。你若是不再纠缠此事,朕就把沛县盐业都交给你打理,否则,朕就只
能永绝后患。”
“你的表兄答应了?”
“为什么不答应?他得到沛县盐业之后,只短短半年就成为沛县首富,到现在,已经是富甲一方。他给三个儿子都买了
官做,如今大儿子上调京城,正在户部任职。我们那之后再也没联系过,我的外甥,在朝中见了我也不打一声招呼。看
我的眼神,只差没把‘贱货’两个字挂在脸上。”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不知道,我想说就说了。”
“要我安慰你么?”
“不用。”
“无论如何,衣服是无罪的。”清言拉拉自己的领口,笑得纯良。
“当然无罪。表兄来了我欢喜的很,取出上好的布料做的衣裳。这不是一般锦缎,是南疆进献的玉蟾缎,看着不起眼,
穿在身上最柔软暖和,一根线纺到底,好巧的手艺。”他用手指一下一下划过衣裳的纹理,“他当年得了两匹,先是给
了我一匹,知道我给人做了衣裳,把自己留着的那匹也给我了。”
清言再怎么迟钝,也该听出,今天的清浅,有些格外喜欢回忆往事。若是带着快乐的往事,清言会陪他一起回忆,可现
在这般感伤,清言真恨不得钻进他心里叫他不要想。面前人目光遥远,像是穿越这层层围墙,遥望远方,面色不变,却
明明散发着悲哀。
清浅遭遇可怜,可从来不显得虚弱,静静站着的样子,总像一棵竹,哪怕单薄,却不会倒。跟他在一起,实在是再贴心
不过的一件事。他心思细腻,对谁上心,就会不自觉把他的一切全部安排好,大事小事,事无巨细。办起事来也极有条
理,不慌不乱,按部就班。单看这小小一个花府,名义上是福伯在管,清浅每日游手好闲,却不知,无论那个犄角旮旯
发生的事情,都瞒不过他一颗七窍玲珑心。清言甚至想得到,当年若是不被帝王囚禁宫中,如今户部工部,又有多少人
要省心省力。
这样的人,他难受的时候,就格外让人不知怎么安慰。
因为往往他看的比你还通透,仍旧伤心的原因,不过是希望自己痛。
痛了才能记得。
清言咬着牙站在他对面,看着他终究收回目光,对自己笑笑:“对啊,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外面还有人等你呢。清言
,走吧。”
清言应声“好”,转身走出几步,回身用双臂环住清浅肩膀。清浅依旧有些怔怔的,过了许久,才耸耸肩,挣脱出这一
个不算拥抱的怀抱。
“清浅,记着我对你说的话。”清言字字千斤,“我说过,要替你完成你的梦想。”
“我记着呢。”清浅展颜一笑,“走吧。”
第13章
坐在马车里没晃多远就到了香格楼。
香格楼是京城最大也是最华贵的酒楼,单看位于城北,就知道是只做官宦子弟世家大族的生意。下了车,裴宁在门口迎
着,亲自搭手扶纪清言下来,看的身边人瞠目结舌。
纪清言道谢的态度诚恳深切,除了感谢,别的诸如“岂敢岂敢”“荣幸荣幸”之类的话一句没有,不卑不亢之余,自有
一种文人的狷狂在里面。
裴公子今儿个穿了件湖蓝色长身蟒纹袍,袖口领口一圈紫貂毛,雪白小脸一笑,好一个玉子金童。他亲亲热热同清言并
肩走进香格楼,迎面走来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笑着道:“裴公子可算是等到自己的贵客了,这站在门口一顿好望
,生生一座望夫崖。”
裴宁脸上微微绯红,反唇相讥:“阿许,你今天怎么这么有工夫,盯我的梢?”四下里望一圈,“不招呼别的客人,也
不怕人都走光了,不给你银子,赶明儿死了都买不起棺材!”
“那我就全当请了个大客!”被称作“阿许”的人朗声大笑,“阿宁,你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裴宁无法,只得对纪清言道:“这是香格楼的老板,许王孙。”又转头,恶狠狠瞪着许王孙道,“这是纪清言纪公子,
今科的举人。”
“久仰久仰。”
“高中高中。”
此话一出,裴宁和清言的目光第一次投向一处。
年后恢复恩科,皇帝是放出过口风的,但也仅限于几个大臣知道。裴宁知道,是邱含墨告知的。纪清言知道,是花清浅
告知的。可这许王孙无权无势,也不是多么富甲的商贾,就算真是个王孙,也不会知道啊。
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只得归咎于他随口胡诌的胡话。反正,裴宁暗翻白眼,这人口中的话,十句有八句不能信。
京城里出了名的谦谦君子润如玉的裴宁公子,大概天底下也只有见了许王孙会舌灿莲花恨不得迸出几个莲子射瞎他的眼
。许王孙许老板更不用提,拿裴宁公子取乐是早就养成的好习惯,裴宁公子不登门就抓耳挠腮恨不得亲自登门劝人过来
跟自己斗上几句过瘾。纪清言看他们针尖麦芒微笑互掐,心里暗暗叹着各有各的处法,笑容里不觉带上三分包容。许王
孙斗嘴间隙瞥着一眼,后背冷汗的同时低骂一句:“假惺惺!”
这一句恰巧被裴宁听到,以为是骂自己,立时变了脸色,把微笑都隐去,道:“是,我的确是假惺惺,那你还跟我废话
什么?”一甩袖子,“纪公子,我们上去。”
纪清言诺诺,心里笑开了花。看,有人会错意,不用我发火,有人整治你!
留下许王孙呆呆站在原地,不知该追上去赔礼好,还是过几天等他气消了些,再仔细跟他解释好。
纪清言一路跟着裴宁上了楼,看着他的背影就知道他怒火冲天神鬼勿进,可到包厢门口,愣是深呼吸两口,转过头言笑
如花:“念乡,刚刚的事,望你全当看了个热闹,切莫再提起。”
纪清言赶紧应了,心里却疑惑着,待进屋看到裴宁余光看向邱含墨的表情,便全都明白了。
好一个混乱的三角关系。
邱含墨无须裴宁粉饰太平,下面的事早有家人上来悄悄禀报他。许王孙对裴宁的心思除了裴宁和他自己不知道,这世上
大概无人不知,对邱含墨而言,实在只会是好事一桩。裴宁对自己死心塌地,许王孙在偌大一个江湖里又是西楼楼主这
样一个地位,但凡有事,自己只须把许王孙身份向裴宁透露一二,裴宁自己便会去求许楼主。实在是划算买卖。
往事千帆,邱含墨一颗心里,哪里还有情爱。裴宁也好世间的万千美人也好,都打动不了他分毫。那日在珍馐楼与花清
浅相遇,他也只是感慨时光如斯,旁的心思实在是,再也没有了。
日后叱咤风云的邱大人,他一生的情爱,早就随着当年那个侧身浅笑的少年,一同埋入了重重深宫之中。
邱含墨起身,一一介绍:“这位是太常寺谢天恩谢大人,这位是户部给事中苏朝尽大人之子苏何,这位裴宁公子无须我
介绍,这位,是我请来的贵客,说起来,同苏何你也是同科,今科举子,纪清言公子。”
纪清言浅笑执礼,在座各位也都一一回礼。太常寺的谢天恩大人在朝中无人不知,在太常寺地位超脱,并不管事,也不
被人约束。他是外国来天朝传教的传教士,带来基督教义的同时,也为天朝带来了各种珍品。先帝对他的教义不感兴趣
,却喜欢他带来的精巧东西,讲得异邦故事,便留他在京中专职给自己解闷。先帝驾崩后,新皇封了他官职,却不见怎
么重用,没想到邱含墨竟然把他请来了。
看他金色头发幽蓝眼睛,倒真有些老人讲得鬼魅模样。
他不着痕迹坐下,同席中人寒暄几句,又看向只行礼后便坐下的苏何公子。
苏何的父亲是有名的诤臣苏朝尽,在朝堂中几起几落。明眼人都知道,先帝恨他说话办事过于刚直,却也爱惜他是不可
多得的良臣。既然放在身边看着闹心,就远远找个地方打发,有用处再叫回来。患病的那个冬天,帝王有一次把他贬官
到极远的塞北苦寒之地,新皇继位,关于官员调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把他找了回来。果然,他对新皇感恩戴德,誓死效
忠。
这世上,大概只有花清浅一个人知道,先帝对于苏朝尽的一番动作,不过是想为后人留一个可用的人才。
苏朝尽舌战群儒,可是儿子怎会是这般一个内向的孩子?
清言也听过坊中传言,苏朝尽得罪的人太多,报应在妻子身上,成亲十年也没有孕事。这个孩子是从弟弟家过继过来的
,是弟弟的小妾生的儿子,抱养到自家倒成了大少爷。只是谁都知道,苏朝尽的弟弟是北直隶的富翁,可苏朝尽却是家
无余财,清官一个。看这位少爷穿着,的确不像官宦子弟。
“刚刚听邱兄说,苏兄与我是同科?苏兄也是今年科举么?”清言眼望着苏何。
苏何本是低着头,闻言抬起头,淡淡地看清言一眼,礼节性地唇角一勾:“在下也是今科的举子。纪兄,你比我大,称
呼我名字便好。”
裴宁同苏何关系不甚亲近,却熟知他的性子,柔弱单纯,与你不熟悉时诸般礼数齐备,待熟悉起来,就是玩乐不拘。可
是他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清言接话。以清言这种八面玲珑的性子,实在奇怪。
于是他偏头望向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只一眼,便明白这个聪明的人已经想通了。
是啊,苏朝尽是出名的硬骨头不好啃,邱含墨还费尽心机与他的儿子交游。于裴宁而言,的确知道其中那些不可为外人
道的缘由,可难道没有一点是因为,苏何的长相?
苏何有一双美丽的斜飞凤眼,低着头抬眼望向你一笑的风情,最是让人抵挡不住。
就像当年,御前一笑的花清浅。
他生的这样一副长相,早晚要惹出事来。
裴宁心里不是不恨的,邱含墨已然过去的半生里,铭心刻骨的,只有花清浅一人。可是那么多人保着他,裴宁想害他都
无处下手。所以面前对着个苏何,他几乎等不及看他这张脸带给他什么下场。
这边厢想着,那边厢清言已然回神,浅笑道:“既是同科,那我们便互称姓名吧。”略偏头,望向坐在斜对面的谢天恩
:“谢大人,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金发的异族人汉话还算流利,“清言唤我天恩就好。”
谢天恩原名拗口,“谢天恩”这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并且兴致勃勃,喜欢别人唤他“天恩”。他性子开朗,笑话讲得又
好,最重要是受到两代帝王的器重,朝中许多人都喜欢与他交游。他不会作诗,邱含墨却仍旧把他叫来,用意也正在于
此。
在座的人要么有自己的算计,要么是腼腆内敛,要么是随波逐流,没有这么个人调节气氛,还真是不知要如何收场。
第14章
既然是诗会,彼此寒暄几句联络了感情就该进入正题。正在这时小厮也倒上了第二轮茶,邱含墨站起身,举着茶杯道:
“咱们这诗会的规矩,清言是新人,我免不得要讨这个差事,同你啰嗦一遍。”
初初听完这一句话,纪清言挺腰肃穆,苏何含笑不语,谢天恩撇着茶叶喝茶,裴宁乐得露出两排白牙,指头托着头道:
“清言,你别听他吓唬你,咱们这诗会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
邱含墨只得摇着头坐下,喝一口茶道:“被阿宁泄底,那我就不卖关子了。诗会是没有规矩的,以诗会友。但是对诗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