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长凳上对艾伦·托马斯挥了挥手,我实在找不出要和他一起行动的理由。我可不是圣母玛利亚,身上带伤还要去探望伤
者,表达慰问。
在进出了四个病房之后,艾伦·托马斯终于找到他的目标,待在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耗了很长时间才出来。
“真可怜。”他坐到我边上感叹道:“全身都缠着绷带,像木乃伊。”
他看上去不像是在哀伤地表达同情,而像是在笑。
艾伦·托马斯并没被圣母附体,他只是想去寻点乐子。
我们沉默着坐了会儿,艾伦·托马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夸张,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他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说真的迪兰,那
是我看过最离谱的包扎,除了脑袋之外他浑身都绑着绷带。虽然他长得挺漂亮,但是,天呐,太可笑了。”
我没法理解其中的好笑之处,站起身问艾伦·托马斯,“这次是要走楼梯还是乘电梯?”
艾伦·托马斯笑得停不下来,我把他拉进电梯,让他赶紧冷静下来。我开始有些同情艾伦·托马斯,他也有些疯疯癫癫了,不
,是更加疯疯癫癫。
我想给他凯瑟琳的联系方式,要是及时就诊,说不定还有救。
“五点二十三。”停止狂笑的艾伦·托马斯板起脸孔,像是个威严的学者似的绷着下巴看着自己的手表问道:“半个小时能到
繁星俱乐部吗?”
“开快点就行。”
我们从玛丽医院离开时,一楼的护士依旧维持着埋头的姿势酣睡着。她没看到我们进入,也没看到我们离开,时间就这么混混
沌沌的过去了,就像多数时候一样。
车子开出玛丽医院的停车场时我注意到了跟在我们身后的一辆灰色轿车。它跟得不近,有时被挡在另外的车后,但是无论开过
多少个路口,拐个多少个弯,我还是能从后视镜里看到它。
我怀疑我们被跟踪了,艾伦·托马斯对我的担忧毫不在意,他惬意地躺在后座上,两条长腿搁在副驾驶位的靠背上,用十足的
轻松口吻让我别担心,不用理会。
即将进入东城地界时,那辆灰色轿车开到了我们边上。它的车窗摇下,从车里传出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副驾驶位上坐着的人戴
着黑色墨镜,宽大的镜片几乎遮住了他半面脸颊。他头发剃得极短,染成鲜红色,左耳上打着好几个耳洞,耳垂承受不起多一
分重量似地沮丧的耷拉着。
“嘿,我们来玩玩儿直线飙车怎么样?”
我们在同一个十字路口停下,鲜红头发的家伙取下墨镜,咬着墨镜架,咧开嘴笑着问我。
“我们的司机想和你们玩玩儿。”他伸出食指指向自己的左侧,我看到司机握住方向盘的手,他戴着白色手套,像不愿留下指
纹的罪犯似的。
“迪兰快答应他们!!”艾伦·托马斯欢呼着用力握住我的肩膀,“这可太刺激了。”
看来早晨五点四十分的阳光依旧没能唤醒他的大脑,他已经忘记我们这会儿正赶着去找失踪的钻石。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答应,过会儿就要绿灯了。”艾伦·托马斯开始摇晃我的肩膀,我回头瞪着他喊他闭嘴,他却不高
兴了,口口声声称,“要是我在开车我一定和他们飙一飙。”
我还巴不得他来开车,我情愿成为躺在后排座位上把腿抬高哼着小曲歇息的那一个。
为了向艾伦·托马斯这位前车主表示我的尊敬,我特地征求了一下他的意见:“需要我现在下车,换你来开吗?”
艾伦·托马斯无言以对,看得出来,他对我的选择非常失望。他撇了撇嘴,说道:“你可真没意思。”
我向鲜红头发的家伙说不,他朝我比出个“真逊”的手势,嘴里发出阵阵嘘声。
直行的绿灯亮起时我对他比了个中指,“好了,现在快滚吧。”
艾伦·托马斯在后座笑着,问我从前有没有和人飙过车。我说没有,我从不做违反交通法的事。
“市政府真该给你发个荣誉勋章,再拍个公益宣传片,优秀市民迪兰·坎贝尔,黑市拳王,从不违反交通法规。”
“我没钱,是个穷光蛋,付不起过高的保险费,所以开车时很胆小。”
艾伦·托马斯听到我的回答后没了声音,这下他满意了?
“弗朗尼不付你工钱吗?你时薪多少?”
“我们靠分红。”
“你们是股份制的?弗朗尼先生是你们的CEO?”
我非常好奇在艾伦·托马斯的眼里我们这样的黑手党是不是应该挂牌上市,成为交易所大屏幕上的一条曲线,时红时绿。
至于弗朗尼先生,他有没有上市的意向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他开了间挂名的运输公司,运人,运军火,运毒品,生意不
济时还运过猪肉和西红柿。
“这儿可真冷清。”艾伦·托马斯感叹道:“和西城相比,像是二战后的东德和西德。”
他要是这会儿再回到西城,看到的景象也不会比这儿要热闹多少。
城市里的人们都惧光,白天剥夺了他们生活的勇气。只有到了晚上,美妙的晚上,它给了他们黑色的面纱,作恶的勇气。人们
站在人造的明媚光彩下,享受带着腥味的风,笑着抽烟,哭着喝酒,踩着下水道里钻出的老鼠的尾巴,狗一样跪在地上喝着水
洼里的水,在潮湿的小巷里干人或者被干,在街心公园里杀人或者被杀。
“地上好像倒着一个人。”艾伦·托马斯拍了两下我的座位,热乎乎的脸颊贴到我脖子边上让我停车。
“下去看看。”他说。
“我们在赶时间。”我向他申明道。
“下去看看,他看上去不太妙。”艾伦·托马斯坚持着,还伸手来扭我的方向盘,我只好踩下刹车,把车停到路边。
“迪兰,你下去看看。”他坐在后座指挥我,我没理他,这样伟大的善举就交给大圣人艾伦·托马斯自个儿吧。
艾伦·托马斯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开了车门跳下车,他拖着伤腿挪到路边一名侧卧在地上的男人身边,男人身旁有一长条混合着
殷红血迹的刹车痕。艾伦·托马斯费力地蹲下,一边打着急救电话一边将男人翻转,好让他平躺在地上。
我趴在窗边看,身穿呢绒大衣平躺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有些眼熟,尤其是他的鹰钩鼻,好像在哪里见过,还见过不止一次……
“啊!!你们在干什么?!”
还没等我回想起来在哪儿遇见过这个鹰钩鼻男人,从路边的便利店里走出来个手握咖啡杯的短裙女人。她化很浓的妆,看上去
年轻漂亮,此时一张涂成血红的嘴惊恐的张开着。
“你在干什么?!”她指着艾伦·托马斯发出尖利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喊。
我承认我这会儿有些看好戏的心态,直到艾伦·托马斯比划着解释我们是开车路过,看到有人躺在地上就想下来看看时,我终
于想起来这个鹰钩鼻男人是谁了。
见鬼,该死的,真他妈该死,他是东城的老大:坦克里德。
我想开车离开,红唇女人踩着她的细高跟风一样迅速地跑到我前面挡住了我的去路。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把手枪,指着我的
车窗玻璃叫我赶紧滚下来。
我想掐死艾伦·托马斯,这种冲动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我没下车,而是一脚油门把车开了出去。不愧是坦克里德的女人,她毫不犹豫地朝我连开三枪,子弹没能击中我,却击碎了挡
风玻璃,射穿了轮胎,汽车变得不受控制,还没开出这条街就一头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被迫停了下来。我被砰一声爆出的安
全气囊撞得有些头晕,好不容易推开车门下车就被一杆冲锋枪顶住了额头。
我老实地举高双手,耳朵里还环绕着刚才响起的枪声,它们像是恼人的蜜蜂,嗡嗡嗡嗡地徘徊在我耳边,扰得我没法听清手持
冲锋枪的黑衣男人在说些什么。
我睁大眼睛,试图数清面前围了多少个身穿黑色紧身衣的壮实男人,他们手持长短不一的枪支,凶神恶煞地瞪着我。拿枪指着
我的男人逼迫我跪下,我乖乖照做了,有人上来将我的手反绑上。
“谁指示你干的?”
这是我的耳朵终于回复到能听清人声时捕捉到的第一个句子。
“没人指示,我的意思是我只是刚好路过。”我叹了口气,冲锋枪的枪管压着我的脖子,我想他们一定是误会我开车撞死了坦
克里德。
我现在想立刻找个保险经济,真正的保险经济,我要和他签份保单,为我的人生安全投保。受益人一定要写艾伦·托马斯,赔
偿金全部换成等额的定时炸弹,在我死后送到他手上。我要在坟墓里按下引爆开关,炸他个魂飞魄散!
“我的车头上没有你们老大的血迹。”我为自己作出的辩解遭到了一个女人的反驳。
踩着高跟鞋的女人大声说:“我看到了你们的汽车!只有你们停在那儿。”
我现在无法看到她浓妆艳抹的脸孔,只能看见她细瘦的脚踝。真是一对漂亮的脚踝,瘦得恰到好处,像一朵盛开在名为高跟鞋
的悬崖边上的花,这是一种摇摇欲坠的美,这是一朵带着随时都会被折断的危险盛开的花朵。
纵使她的脚踝如此之美,可她蠢得我不想和她说话。但是,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我不得不作出回应,“这位美丽的女士,
你觉得哪个开车撞人的家伙会把车一直停在尸体身边等着被人发现他是凶手?”
“他说得没错,我们只是路过。”
我听到了艾伦·托马斯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远,像是从人群外传来。没多久,我就看到了他的黑色皮鞋。他也被人命令跪下
,这下我看到了他的脸,他脸上带着细微的笑意,他标志性的恶心笑容。他对我说:“迪兰,我们可真不走运。”
我已经对“运气”这个词感到绝望,我从来不是走运的人,却也从没想过我可以倒霉到这种地步。
值得高兴的是,艾伦·托马斯的加入让我不用回答一些愚蠢问题。他提出检查路口的监控,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谢天谢地他
总算出了个好主意。
但是这个建议却没被东城的人采纳,因为他们这儿的路口监控摄像头早在安装上的那一年就被里德派人全部拆下,拿去卖钱了
。
我无话可说,我为里德感到悲哀,是他亲手切断了追查真凶的线索。
他们也没再给我们解释的机会,我不再为里德悲哀了,此时我只为自己感到悲哀。我后悔,后悔没在维特家里一枪结果艾伦·
托马斯,让他苟活至今,祸害无辜。
我和艾伦·托马斯因为被怀疑杀害坦克里德而被扔进了储存冷冻猪肉的小货车里,天知道他们从哪里搞来这辆堆满死猪的货车
。车里很冷,艾伦·托马斯躺在一张猪皮上抱着胳膊瑟瑟发抖。我贴在一只猪头上试图从它肥大的猪耳里获取些温暖。
“你说我们会被带到哪里?”
“墓地。”
东城的人最爱活埋的戏码,看上去艾伦·托马斯对此毫不知情,他露出惊诧,不可思议的表情说道:“我还从来没试过被活埋
。”
他要是已经试过被活埋,那我莫非是有能看见亡灵的体质?
第十二章
“需要我帮你解开吗?”抱紧胳膊打哆嗦的艾伦·托马斯舔了下嘴唇看着我,问道。
我背朝向他,好让他看到捆住我手腕的玩意儿。
“这可不好解,要是有刀就好了。”
我重新靠回猪头上,蜷缩起身子好让自己暖和些。艾伦·托马斯弓着身子在货车里翻找起来,我懒得开口问他在找什么,只见
他解开一只黑色塑料袋,从里面掏出只冻得硬邦邦的猪蹄。猪蹄上沾满白色的霜,艾伦·托马斯拿指腹在猪蹄的指尖部分磨了
磨。
“挺锋利。”他说,随即露出满意的微笑。
他摇摇晃晃地,踩着一地猪皮走到我边上,他把猪脑袋从我脖子下面抽走,一屁股坐到我边上。没了猪鼻和猪耳带来的充满腥
味的温暖,我冷得打了个寒战,艾伦·托马斯脱下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示意我转过身,他要用他手上的猪蹄来划开绑住我的
塑胶绳索。
这像是天方夜谭,我却欣然接受了。就目前情况来看,只有这只猪蹄最有可能扮演救世主的角色。必须承认,这种感觉非常奇
妙,我坐在铺满猪内脏和新鲜猪肉的货车里被一只猪蹄拯救着。起先我还能感觉到腥味,现在我已经没法察觉冻肉的气味了,
倒是艾伦·托马斯身上的味道特别突出,橘子香气混合着迷迭香的气味,用这两样佐料来烤鱼排一定很棒。
猪蹄的切割并没有获得什么太大的进展,艾伦·托马斯泄气的长叹一声,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你的手还有感觉吗?”他问我。
我靠在货车上,踢开脚边一根碍眼的猪筒骨,“觉得冷。”
他忽然想起被我收入囊中的银行卡,他说要用银行卡试试。
“就在我裤子前面左边那个裤兜里。”
在得知具体位置后,艾伦·托马斯扔下了猪蹄,下巴抵着我的脑袋,冻得通红的手僵硬地探进我的口袋里。他贴着我比我贴着
刚才那只猪头要暖和,这真太好了,我为艾伦·托马斯感到高兴,事实证明他比一只猪头更有用。
“你到底塞哪儿了?”艾伦·托马斯丧失了灵活的手在我的裤兜里摸索着,我靠在他胸口打了个哈欠,努力在货车不颠簸的间
隙调整出一个更舒服些的姿势。
艾伦·托马斯过了好一阵才把银行卡掏出来,我的胳膊已经开始发酸,我让他快些动手。不得不承认银行卡比猪蹄效果更好,
光是割动时发出的声音就与猪蹄截然不同,艾伦·托马斯似乎对目前的进展也很高兴,哼起愉悦的小曲。
他听上去心情不错,我真羡慕他,他一点也不像在被冻猪肉包围着的狭小货车里,他像在去郊游的路上,做着充满橙黄金鱼的
美梦,母亲递给他火腿三明治,父亲教他抽人生第一根烟。他被这样的幸福环绕,还不知道金鱼会被捉进鱼缸,火腿里面会冒
出蛆虫,香烟里藏着致命的毒药,还不知道有一天他会坐在堆满猪肉的货车里被冻得四肢僵硬。
“我真是个天才!”艾伦·托马斯发出一声惊呼,让我动手试试。
我没承认他是个天才,只是向他表示了感谢,我的手确实可以活动了,他将黑卡递给我,笑着说:“如果你还需要的话,就留
着吧。”
艾伦·托马斯有两大优点:他靠上去比猪头要舒服;他是个该死的慷慨的阔少爷。
我朝手上哈了两口热气,用力搓了搓,塞进衣服里贴着肚子想让它们快些暖和起来。
“我想吃培根。”艾伦·托马斯把那颗猪头拖到自己胳膊下面垫着,摸着下巴说道。
我不想吃猪肉,起码最近一个月都不会想吃。
“我还没去过C城的墓地,迪兰,你去过吗?”
“去过。”我把手从衣服里伸出来,试着动了动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