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每天必做的程序,用生理盐水清洗病患的牙齿,做好全套的口腔卫生。
谁知道今天情况稍有不同,当那护士扳开牙床的时候,那病人的嘴唇竟然条件反射的微微一合。护士一惊,手一时没拿稳,尖利的镊子在病人嘴唇上微微戳了一下。
“啊……”
那声音又低又哑,轻得让护士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是紧接着病人的脸色扭曲起来。
“啊……”他的眼睫剧烈颤抖着,大概过了好几秒,突然微微睁开眼睛,紧接着又闭上了。
仿佛在跟什么剧烈的痛苦争斗一般,从此他再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是无声的挣扎着。透过眼皮可以清晰的看见他的眼球在转动,紧接着他眉心紧紧皱了起来,用力之大甚至连鼻翼都出现了两道深深的折痕。
护士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医生!医生!”她旋风一般冲到走廊上,因为过度激动连声音都发着抖:“医生在吗?他醒了,他醒了……病人醒了!”
“Kevin Den醒了,”飞机正准备起飞的时候,一个助手突然拿着电话走到他面前,低声说:“医生打开电话,说他们组织了会诊。”
原本正闭目养神的埃普罗突然睁开眼睛:“你说什么?”
这种问句从埃普罗嘴里出来,其实是非常奇怪的。
他是个理解力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心理承受能力非常强大的男人,从来不会把惊讶、难以置信等情绪表现给别人看。
大概是被大BOSS紧紧盯着的压迫感太大,助手鼻尖上渗出了汗:“——Kevin Den醒了,就是您的养子,颅内手术过后一直躺在医院里的那个……”
埃普罗霍然起身,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站起来:“埃普罗先生!”
“回曼哈顿。”
“您您您您说什么?西部那边的人已经在等我们了,现在取消起飞的话……”
“告诉他们我有更重要的事。”
“那,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埃普罗大步走过机舱,一群人手足无措,只得紧紧跟在他后边。舱门打开的时候风席卷而入,埃普罗的声音冷冰冰的,就仿佛冰渣子一样混合在风里。
“——我们去医院。”
这所坐落于曼哈顿市郊的私人医院一向很少对外开放,病患大多来自G.A内部,少数是东部黑道上举足轻重的大佬。
出于安全和隐私等方面的考虑,医院环境非常安静祥和,白天的时候甚至给人一种“这是一座空医院吧”的错觉。
然而这幽静的环境,很快就因为埃普罗一行人的到来而被打破了。
医院负责人亲自跟在埃普罗身后,拿着一摞厚厚的脑部CT,连领带歪了都抽不出手稍微整理一下。主治医生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们的步伐,就从电梯到监护室门口这么短短一段路,可怜他脑门上的汗除了一层又一层。
“他的身体情况一直是最好的,最好的,”主治医生再三强调,“就算卧床五个月,他的生理机能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他的康复过程跟我们预计得一样好。”
埃普罗大步流星穿过走廊,连头也没有回:“行动能力呢?”
“双手双脚都有行动能力,十个手指全都活动自如——当然,要达到巅峰时期的反应速度还需要时间……”
“那思维呢?”埃普罗站在监护室前,扭头紧紧盯着主治医生:“脑部机能还正常吗?”
“……”医生的冷汗突然从脑门上缓缓流了下来。
埃普罗砰地一声推开门,大步走进监护室。
整个房间一片雪白,各种仪器发出滴滴的轻响。几个脑部专家围在床边上,听到动静时全都站了起来:“埃普罗先生!”
埃普罗走到病床前,第一眼就看见了邓凯文的眼睛。
因为长达五个月的卧床和昏迷不醒,他的脸色非常苍白,甚至有点透明的感觉。这衬得他眼瞳格外漆黑,虽然目光憔悴,却清澈明亮。
埃普罗一把捏住邓凯文的下巴,用力之大甚至把他的上半身从床上拎了起来。
助手心惊胆战:“埃普罗先生……!”
话音未落埃普罗突然扬起手,啪的狠狠给了邓凯文一巴掌!
那一声把周围的人全都骇住了,邓凯文毫无防备,被一掌打翻在枕头上,咚的一声闷响。
“从那天把你从海王星号带回来开始起,我就一直想这样狠狠的……给你来一下。”
埃普罗不顾挣扎,伸手抓住了邓凯文的下巴,强迫他正过脸来看着自己。
“为了你我耗费心血禅精竭虑,生怕你有半点危险,受到半点伤害。结果你竟然为了个男人,自己跑到狼牙的枪口之下去,我连阻止一下都来不及。”
埃普罗俯下身,几乎和邓凯文脸对着脸,近距离盯着他漂亮的眼珠。
“Kevin,我当初就不该把你从G.A放出去。我用将近十年的时间才证明了这一点——对你我只要一时心软,就必定后患无穷。”
邓凯文茫然的看着他,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昏迷醒来强光刺激,他漂亮的眼睛里仿佛含着水,看起来让人怦然心动。
埃普罗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红肿起来的唇角,“疼不疼?”
“……”
“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埃普罗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Kevin,我曾经比你现在疼痛上千倍。”
“……”邓凯文张了张口,喉咙却沙哑得发不出声音来。
埃普罗拍拍他的脸,动作非常温柔:“你说什么?”
这个动作太亲昵,如果是以前的话,邓凯文一定会立刻避开,如避蛇蝎。但是现在他没有反应,甚至还有点呆呆的。
“——抱歉……”
他顿了顿,困惑而迟疑的皱起眉。
“但是,Kevin……是谁?”
“……”埃普罗突然僵在了那里。
“这是我们在您到来前半个小时才发现的,”主治医生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尾音甚至有点发颤,“病人的脑部机能受到了一定损害,他可能是受了生理创伤,也可能是因为生理创伤而造成了心因性影响,他可能有一定程度的……解离性失忆症状。”
病房里一片死寂。
半晌,埃普罗俯下身,按着邓凯文的双肩,在相同的高度上平视他的眼睛。
“Kevin是你的名字,”他低声道,“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邓凯文的大脑反应明显受了影响,好几秒钟以后才缓缓的摇了摇头。
“除了这个,你还记得其他事吗?任何事情?”
“……”邓凯文又摇摇头。
埃普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低声道:“我叫纳撒尼尔·埃普罗,你可以叫我Neil。”
“——Neil。”邓凯文低声重复,仿佛在竭力回忆什么东西一样紧紧皱起眉,好半天他才试探性的抬起眼睛:“我们是什么关系?我的意思是……你是我的什么人?”
有那么一会儿,埃普罗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目光非常深邃,仿佛只是这样单纯的看着而已,又仿佛包含了很多复杂的东西。
过了很久,他才笑了一下,说:“我们是情人关系。”
邓凯文一动不动,睁大了眼睛。
“这么说也不完全准确,我们之间的关系比较复杂,以后我可以慢慢解释给你听。”
埃普罗把邓凯文放下,又盖好毯子,仔细抚了抚他的头发,才转过身,冷静的盯着主治医生:“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那医生已经汗湿重衣,紧张得连表情都僵硬了:“是,是,好好谈谈。”
埃普罗面沉如水,连目光都没偏一下,很快便越过众人,大步走出了病房。
Chapter 59
“这是健身室,其实没人在里边健身,你小时候倒是经常跟这里跟我捉迷藏,藏着藏着你就睡着了。”
“……”
“这是天台,从花篮上爬过去可以穿到影音室,我们曾经修了一个整面墙壁的电视屏。”
“这花篮……”
埃普罗转过头:“什么?”
冬日午后的阳光活泼灿烂,邓凯文微侧着脸,黑发被阳光点上了淡淡的琥珀色。他清澈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那花篮,半晌才迟疑的笑了一下:“我在想,这花蓝承受的重量有限吧,我当时……当时几岁?”
“哦,你当时确实很小。”埃普罗顿了顿,“——七八岁吧。”
一排悬空的竹制花篮连接天台和影音室的大玻璃窗,微风送来兰花沁人心脾的清香。邓凯文盯着它们看了很久,竭力想回忆起什么,但是终究徒劳的叹了口气。
因为昏迷不醒长达五个月,他的身体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行动能力。埃普罗带他逛自己家大宅,一栋三层高的别墅,走了两个小时还没走完。
他确实削瘦了不少,穿着柔软的白衬衣,黑发末梢轻轻扫在雪白的后颈上。埃普罗看着他,有时会恍然想起这孩子很小的时候,十五六岁,卡珊德拉刚刚去世,他从洛杉矶回到纽约,也像现在一样怯生生的,看到什么都很好奇,好奇中又带着柔软的懵懂和胆怯。
那记忆中少年的身影,仿佛和眼前的一切慢慢重合了。
一样天真无知,刚刚才受过致命的伤害,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和警戒,想接触外界却又小心翼翼的蜷缩在角落里,深怕露出身上还在流血的伤口。
“我们进去坐坐吧,”埃普罗打开影音室的门,转身扶了邓凯文一把。
别墅里中央空调永远恒温,邓凯文的手却没有一点温度。
“啊,谢谢……”
他们的手只是短暂接触了一下,紧接着邓凯文就下意识缩回了手。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很不安,不敢放心大胆跟眼前这个据说是他情人的男人接触。
“……”埃普罗没有说话,对他笑了一下,也非常绅士的收回了手。
别墅里这间影音室绝对是专业级别的。进门就是环绕式四百八十平米的圆形空间,对面一座放映墙,两边竖着四座影碟柜,顶头是星光顶。这样的空间完全可以举行小型演奏会了,邓凯文稍微有点吃惊,不知不觉的走进房间,抬头望着巨大的影碟柜。
“很多是你点名要的。”埃普罗淡淡的道。
“——我?”
“这里边三千张碟,起码两千张是你开单让人买来的,不过你很少看——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邓凯文皱起眉,目光从碟片中逡巡过去。
这些碟片大多是一度流行的好莱坞大片,历年经典动作片,还有侦探、悬疑、爱情和喜剧片。还有一些则比较冷门,名字也稀奇古怪,邓凯文随便抽出几张来看,都跟宗教、信仰、历史和人文有关,还有野生动物纪录片,风景游记等等。
不知道为什么邓凯文觉得,这应该是埃普罗喜好的类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其实从他醒来以后,所有记忆都丢失了,对那个自称Neil的男人也非常陌生,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什么都不了解。
但是他就下意识的认为,埃普罗会喜欢这种东西,他应该就是那样的男人。
这种潜意识的作用,让他对埃普罗抱有很微妙的戒备心。虽然那个男人说他们是情人,也处处都表现得像个情人,但是邓凯文仍然没法放下心来,像情人那样去跟埃普罗相处。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邓凯文心里就是有这种模糊的想法。
埃普罗抽出一张碟,拿在手里一晃:“两千年的维也纳新春音乐会,想听听吗?”
“哦……哦。好啊。”
面对电视墙和环绕音响设备的,是一座很大的沙发,邓凯文走到沙发边,看着软垫上黑底红边的皮质花纹,突然愣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说的熟悉感突然从他脑海里一掠而过。
这张沙发是埃普罗从设计大师那里特别定做的,花纹和质地不可能量产,也不可能从其他地方看到,用独一无二这个词来形容并不为过。
“怎么了?”埃普罗走过来问,“你喜欢这个沙发?”
“嗯……算是吧。”
邓凯文敷衍了一句,转身坐了下去。
埃普罗挨着他身边坐下,很自然的用手围住他的肩膀。
就在那一瞬间,邓凯文突然像被电流轻微的打了一下,记忆的阀门突然迸溅出火花,在万分之一秒的刹那间照亮了他尘封的回忆。
——这个场景曾经出现过。
他曾经坐在这个沙发上,和埃普罗一起。
邓凯文猛的回过头,埃普罗立刻紧盯住他,视线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探究,然而邓凯文恍若不觉。
他望着影音室的门口,仿佛看见十几年前的自己,从某个寒冷的冬夜中,缓缓走进了门。
那时的邓凯文还是个孩子。或者应该更小。
那天他进来的时候,手里抱着滚热的马克杯,里边应该装着什么,应该是他所喜欢的香甜的液体——因为他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不愉快的感觉,只有亲近和满足感。
那应该是一段比较愉悦的回忆。
他走进来,看见埃普罗端正的坐在第一排沙发上,影音室里光线昏暗,黑白哑剧的画面不断变换,在那个男人坚硬的侧脸上映出阴霾的影子。
年幼的凯文穿着睡衣,走过去轻轻坐在他身边:“Neil。”
埃普罗没有回头:“你没睡觉?”
“没有。你在看什么?”
“嗯,说二战的片子。”
凯文偏过头,好奇的盯着黑白屏幕。他的眼睫很长,眼瞳尤其漆黑,因为深夜困倦,便显得有些水汪汪的。埃普罗突然转头瞥了他一眼,只见屏幕的荧光在他眼底一闪而过,让这孩子的一双眼睛明亮纯净如同水晶一般,甚至折射出淡淡的光辉。
“为什么你不放声音呢?”凯文看了一会儿,困惑的皱着眉头问。
“这是哑剧。”
“哑剧?”
“嗯。”
“那这个故事说什么的呢?”
埃普罗看了凯文一眼,转过头去望着屏幕。
“是说二战结束的时候,一个德国军官回到家乡,却发现妻子和孩子都已经死在了战火之中。在他家的废墟之上,他发现了一个快要死去的犹太女子和她嗷嗷待哺的孩子。悲伤之中这位军官于是决定代替母亲,抚养那个孩子长大。”
凯文抱着杯子喝了一口,抬起头来好奇的盯着埃普罗。
“那孩子是个纯种的犹太人,在当时紧张的政治气氛里,为了合情合理的收养这个孩子,德国军官花费了很大力气。
“麻烦接踵而来。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军官不得不向他解释他的身世,他的血统和族裔,纳粹和犹太种族之间的仇恨,以及从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五年间一场场沾满血腥的大屠杀。
“他们之间经历过争吵,漠视,敌对和谅解,最终那孩子渐渐长大,而军官渐渐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