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香,好用么?”天后放下白玉制的箸,笑问。
兰苾勉强笑了笑,“兰苾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天后以食指轻扣桌面,身后竟在瞬间生出了九条狐尾,雪白无暇,色泽光亮。“这魅香,骗骗仙人倒还行,你以为瞒得
过本宫么?”她微笑,眼角微微上挑,隐约透着狐狸的面貌。
立时,兰苾变了脸色,“娘娘可是五千年前飞升的九尾仙狐?”
对方眯眼,“五千年?本宫不太记得了。”她身后的尾巴甩动着,一言一行间流露出的妩媚浑然天成,“兰苾,我看你
的道行也不浅了,莫要因此毁于一旦才好。本宫近来脾气不太好。”天后淡淡道。
兰苾心下一沉,“娘娘,我以为您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琴仙的事。”她说。
天后微笑着,仪态万千,“可他是本宫最喜欢的琴师了,三界之中,再无人能像他那般抚得一手绝世琴曲。”她倾身向
前,“兰苾呀,本宫也不强求你什么,只要你留他一条性命便成。其余的,本宫自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那也是他
的劫数。天后那双眼角上翘的明眸睁得大大的,盯着兰苾看,有些骇人。
闻言,兰苾倒也笑了,“谨遵娘娘懿旨。”
“陛下,妾身该死,竟不知陛下已先行回了冥宫。”兰苾千娇百媚地行礼,声音柔软“陛下可有哪儿不舒服?您的脸色
似乎不太好。”
冥帝摆手,“无妨,你下去休息罢。”
兰苾恭顺地低头,“是。”退出寝宫之前,她不忘向香炉中再添些香料,这才慢慢走出了寝宫。
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吟霜起身。这本是孟婆用以炼汤的屋舍,现下却成了他的房间。他对于这简朴到近乎简陋的家具摆
设倒也不甚在意,倚在床头片刻之后,下了床。
一如预料之中的那般,下身因着这动作而传来阵阵的不适感及痛楚。他慢慢迈出几步,双脚一软就往地上倒去。
梧桐才推门入内就见着如此情景,大惊失色,立刻扶住了吟霜。
你下床做什么?梧桐比着手势。
吟霜乖顺地被他安置回床上,“梧桐,我已经没事了。”他说。
不行,你必须休息。梧桐一连没得商量的表情,比划着手势。婆婆说了,你必须在床上躺个两三天才行。她要我一定得
看住你。
吟霜哭笑不得,“梧桐……”
梧桐端出了一晚热腾腾的白粥,递到了吟霜的面前。
冥界之中的人,亦不需要依赖食物为生,这些凡人的东西,不过是用来增加口腹感。
“这粥……”
婆婆为你熬的。梧桐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期待无比地看着他。
他怔了怔,似是想起了什么,但旋即接过那碗粥。直到此刻才发现双手全然使不上力,竟是要打翻了粥,被梧桐眼明手
快地接住。他万分歉然,“抱歉……”
还是我来喂你罢。梧桐比着手势。
吟霜微微红了脸,却也点了点头,“嗯。”
每一口粥,梧桐都要吹得凉一些了才小心地喂入吟霜的口中。细心的模样然观音山一时间百感交集。
“梧桐,你生前是做什么的?”吟霜问。梧桐“说”他死时不过是十七八岁,那么,他的身世如何呢?吟霜从不曾听他
“说”过,也不曾问,今日却突然好奇了起来。
梧桐顿了顿,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最终在吟霜的手中写:制琴的。
吟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不少,“是古琴么?”
他点头。神色有些怪异,不过吟霜没有注意到,只是问:“梧桐会抚琴么?”
梧桐再度点头。
吟霜长袖一拂,变出了一把琴,“可以为我弹奏一首曲子么?”他含笑问到。
梧桐指了指手中的那碗粥。碗里还有大半的粥没有喝完。
吟霜笑意更深,“待会儿再喝好了。或者我喝粥你抚琴给我听。”他说。
梧桐将碗放入吟霜的手中,确定他不会再度打翻粥之后,拿过了琴,然后询问似的看着吟霜。
“……《玉楼春晓》 。”吟霜给出了答案,神情有些复杂,而梧桐在听见这个曲名时,不由一震。
“怎么了?是否是我说错了什么?抱歉……”吟霜连忙道歉。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忌讳。
只是没想到你会喜欢这首曲子。他在吟霜手中写到。
“嗯,是的。”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之中透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温柔。
梧桐的手指按在了琴弦上,顿了一下,试了试音,继而开始抚琴。
无疑,那是一把好琴。有着丰润的音色与质地优良的琴弦。上好的琴身镂刻着繁复优美的花纹。
“这是念持赠与我的琴。”吟霜侧头仔细聆听琴声,“他说我总是一刻不忘‘栖梧’,有了空便不停练琴。‘栖梧’总
有一天会被我弹坏的,于是便请人让人界最好的师傅做了这么一把琴,说是作为备用的。”他投向不知名处的眼眸中写
着怀念的色彩,“而今,我身无长物。念持也已转世多日,仅此一把琴仍在了。”
梧桐低着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装作专心抚琴的模样。
良久,未再听闻吟霜出声。他抬头,发现吟霜闭着眼睛,安静地倚在床头睡去,面容隐隐透着憔悴的苍白和疲倦的沧桑
。
抬手。他欲抚上吟霜的脸庞,身后却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原来你在这里。”
梧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收回,然后慢慢地回头。
门口,一人缁衣如夜,正站立在那里。因着背光而看不清其表情。
第六章:真意以待君,衷情无人解
“原来你在这里。”冥帝迈步,跨入了房中,“难怪找寻了这么多年不见踪迹,竟是躲入了凡胎之中。”他盯着梧桐,
目光森冷。
梧桐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有意无意地阻挡在吟霜的前头,过了片刻,他竟然开口,“我不要回去,我只是梧桐,不是
廑澍。”那竟是廑澍的声音。
“你确实不是他,你只不过是他所抛弃的那一部分。而现在,孤不过是要回那一部分。”冥帝扫了一眼他的周身,“至
于你魂魄中的其余,孤一点兴趣都没有。”
梧桐咬唇,“是他要先丢弃我的,如果当年他不是执意想要让自己获得正式的皇子身份继而角逐皇位,因此将我舍弃了
去,也许吟霜也不会那么苦。”
“吟霜?你提他作什么?”冥帝皱眉。
他苦笑,“你必是不会明白的,吟霜他——是我最最重要的人。”
“莫怪他会丢弃你,如此软弱无用。”冥帝轻嗤一声,“若他当年仍将你留下,恐怕不等遇到那个你所谓‘最最重要的
人’之前,就该来冥宫了。”
梧桐双手握拳,“你——”
冥帝打断了他的话,“孤劝你快些自行会俩,也省去孤一些力气。”现在的他,正因为缺失了廑澍所丢弃的软弱温和的
那一部分而得不回完整的力量,他身为冥帝,决不可长此以往下去。
像是放弃了什么一般,梧桐垂下头去,“我会回去的。”让你明白你辜负的究竟是何物,“在我确定吟霜身体好些了之
后。”那时,我必会让你再见到他,我要让你完完全全的尝到痛苦的滋味。莫忘了,我再柔弱无争,也终究是你、是廑
澍的一部分。论狠心,并不会比你们少一分一毫,“现在,请你出去。”
冥帝只扫了一眼他身后,见无法看到其身后床上所躺之人,便转身离开了。
梧桐放松了下来,幸好他方才在粥里放了些安神的药物,否则向来浅眠的吟霜早应醒了。
回头望了一眼仍在沉睡的吟霜,梧桐伸手让他平躺下来,为他掖好被子,这才坐在一旁,继续抚琴。依旧是那一曲简单
而动听的《玉楼春晓》 。
是那首曲子……冥帝才走出去几步便闻得身后屋舍中传出了琴声。驻足回望,彼岸花于足边摇曳,鲜艳似血,漫天盖地
。
摇头,短暂的失神之后便是冷静的思绪。
只不过是——觉得耳熟罢了。
他拒不,渐行渐远。缁衣于这血红花海之中,是最为沉重而冰冷的存在,亘古不变。
兰妃曾试图接近那座屋舍,但一直守在吟霜身边的梧桐却总能于第一时间察觉到她。推门而出,那往日柔和清秀的脸上
一片冰冷,他冷冷一瞥便令得兰苾如坠冰窟。
那分明是……冥帝的眼神。
自此,兰苾再不涉足此处。但她从未有一刻忘记过吟霜,她恨着吟霜,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他好过。
那日,她私下召见吟霜。也由不得他拒绝,梧桐更是被推开至一旁,侍卫们带走了吟霜。
绝不肯向冥帝低头的梧桐也只有悄悄跟去,以确保吟霜不会再他看不见的地方出事。
“吟霜,为本宫弹琴。”兰苾见着他的第一眼便如此说到,“本宫闷得慌。”
吟霜既不动也不开口,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兰苾眯眼,“不愿意么?没关系,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弹。”她转而轻拍掌,几名侍卫便上前压住了吟霜,迫使他跪在了
地上,面前摆上了一座琴几,上头架好了琴。他扭开头曲,目光有些不稳。
有两人分别抓住了他的手,强行带着他的手伸向琴弦。吟霜试图挣扎,却无果。
再度触及琴弦,即使不是“栖梧”,也依旧令他红了眼眶。
被人抓着的手弹拨着琴弦,发出的,是破碎不堪的单音,甚至无法串联成连贯的曲调。
吟霜开始颤抖,先是从指尖,继而是手臂,最后乃至全身。有泪光隐隐闪动,却执意不落下。他咬紧了下唇,试图用已
然无力地手挣脱出抓住他的手,可那两人力气极大,他根本做不到。
兰苾见他如此,笑了起来。
羞愤以及悲伤使吟霜的眼角也泛起了红色,清丽的面容脆弱得仿佛初冬的细雪,一触即化。纤细的指尖因施力过猛而不
时被琴弦勒出伤口,细碎的疼痛却终及不上心上的酸楚。
等到侍卫们接受兰苾的示意退下之后,吟霜依旧维持着手指按弦的姿势,低垂的脸庞一片雪白。之间的伤口渗出了血珠
,衬得那双手格外白皙纤弱。
兰苾走到了他的面前,弯腰,勾起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你就是用这种琴声来诱惑我家少主的么?”她冷笑,“
除了弹琴,你还会什么?现在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你无非就是个废人而已。这样的你,还会有谁会多看你一眼?”
吟霜不出声。自始至终都不曾开过口。半垂着的眼睫之下,是漆黑的眼眸。不知是在想着什么,眼底沉静无波。
许是觉得无趣,兰苾放开了他,离开了此处,不多作停留,“早些死心罢。一无是处的人,根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
梧桐走进去时,吟霜低着头,神情木然。不忍见他如此,梧桐跪在了他的身边,伸手搂过了他。他的全身都僵硬极了,
却不抗拒梧桐的怀抱。直到许久之后才渐渐放松了身子。
吟霜靠在他的怀中,不说话,目光沉沉。明明喉咙哽咽无比,却是流不出一滴泪来。梧桐的身上,有着令他安心的熟悉
气息。
失了平日的清明,他的思绪似乎缩在了某处,大脑一片空白,一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终于出声,“梧桐,我好
累……”他的声音在不可抑制地发颤,带着一丝惶然,他将头埋入了梧桐的肩窝处,“我好累,好累啊,梧桐……”
不只是累。他觉得全身都在疼,心头一阵阵的抽痛让他有些无措,“梧桐,我觉得好疼……”他伸手,无力地揪住了对
方的衣襟,声音轻轻的。
像是明白他的意思,梧桐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一丝。仿佛要将他的痛苦传递到自己的身上一般,感觉吟霜在自己的怀中轻
颤着。梧桐将下巴搁在了他的头顶,似是有泪自那鬼魂的眼眸之中流出,但转瞬即逝。
孟婆已有多年未遇到过凶鬼了。倒非世上无兄贵,只是像现下这凶鬼这般不由黑白无常押送而自行过奈何桥的,倒是多
年难得一见的。
“让我过桥!”凶鬼青面獠牙,唇边尚淌着,鲜血,衣衫褴褛,皮肤蜡黄。孟婆递过了孟婆汤,却被他一手挥开,“让
我过桥!不然我先把你吃了!”他一开口,尸臭味便扑面而来。
不作理会,孟婆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又怎会将此等威胁放在心上。
凶鬼张大了嘴,目眦欲裂。
一拂袖,孟婆定住了凶鬼,再一拂,将之投入了忘川之中。
不知死活。孟婆给他下了一条定论。并继续为前来奈何桥的鬼魂盛汤。
一只长着利爪的手抓着桥柱,一点点将爪子扣入坚固的桥柱之中,以此位指点,向上迅速爬动。鬼魂们纷纷退散开来。
等到孟婆转身时,凶鬼已近在眼前。她急忙后退,电光石火间,凶鬼已生出了利爪抓向她。
叮的一声,一支玉簪击中了凶鬼的利爪,吟霜快步而来,“婆婆!”孟婆也并非法力高深之辈,会的,也仅是些炼汤护
身之类的法术,吟霜见今日孟婆前日方炼完汤,定是法力大减,便过来看看,谁知竟见着了如此惊险的一幕。情急之下
,他拔下了绾发的簪子,施法掷出。这下,连自身最后的一丝法力也用尽了。
他来到孟婆身边时,步履已有些虚浮。不待他喘上一口气,凶鬼已再度袭向孟婆。不假思索,他飞身挡下。
一阵剧痛。他低头,只见凶鬼的利爪没入了他的胸口。位置竟与早先受创处一致。旧伤因而被撕裂开来,他当下呕出了
一口血。
“是仙人!”凶鬼像是被吟霜的血所烧灼到一般,连忙抽手。
吟霜腿一软便向后倒去。孟婆低呼一声,眼看他坠入了忘川之中,不及伸手救下。
“天呐!陛下!陛下!”忘川之水唯有冥帝可以操纵,孟婆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处置那正嚎叫着满地打滚的凶鬼,飞速
奔向冥帝殿。
上苍保佑,陛下还在冥宫的话……
“凶鬼?”冥帝眉头一皱,“黑白无常没有押解随行么?”他问。
“陛下,且先不谈这些,请快些去救吟霜罢!他坠入了忘川之中!”孟婆罕见的露出了焦急的神色,“老身求陛下了!
”
冥帝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才起身,“好罢。”
梧桐立在忘川边,用那双大眼睛搜寻着吟霜哪怕是一星半点的踪迹。
但是,没有。忘川依旧黑沉沉一片,不见水光更不见波涛。沉溺一切的忘川水透着死亡的气息。来到冥界的钟声,无人
敢涉足忘川,这里的水,是能够消弭一切形体,甚至包括魂魄的水。
冥帝轻易地制住了凶鬼,继而一抬手。
所有人在瞬间感觉到了忘川停止了流动。确切的说,是凝固。冥帝封固住了无声无息流动着的忘川。
广袖飞扬,平平伸出手臂一拂,忘川像是一块被割裂开的黑色绸缎,以奈何桥为界,向两侧分开。
奈何桥下,成千上万具枯骨,森森苍白,而最上方的,是那染了血的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