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这样是在惹火烧身,我……”
“砰”地一声巨响。
蒙肃的腿骤然软下去。
我本能地拉住他,他一个趔趄,带着我一起栽倒在地。
他穿牛仔布的衬衫,背脊上泅开一朵暗红血花,迅速扩大。我整个人怔住,跪在地上,发着抖,拿手去捂,脱了衣服给他按住伤口,我听见自己在嘶声大叫:“救命!这里有人受伤了!”
手臂上骤然传来巨大力量,李祝融把我拖了起来,我整个人发疯一样挣扎,他从背后抱住我腰,抓着我双手,在我耳边轻声道:“嘘,老师,放松……”
“你是混蛋!你是杀人犯!”我咬破了自己嘴唇,口里满是血腥:“李祝融,你他妈的不是人!”
李祝融大力抓住我手腕,他像是所有电影里心理变态的杀人犯,他竟然一点也不慌。
“你放过他!”我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来,放弃了挣扎,抓着他手腕,看着他眼睛,用发抖的声音向他哀求:“我错了……是我的错……你救救他,我再也不敢了……”
他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
“是我利用他的,他不是我朋友,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我抓着他衣服恳求,涂得他满袖子的血:“你救救他,小哲……他不能死的,他还要当物理学家,他还要去德国学量子论……”
“老师。”他用他干净的,戴着黑色手表的手摸着我的脸,细长的墨蓝色眼睛里露出怜悯神情来。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一句话像是有千万斤重量,我整个人都被压得坐在地上,左胸口像是被重石头压着,血肉都迸裂开来。
我很冷,但是血液却好像沸腾起来,我的脑子在疯狂地转动……
我身上压着千斤重量,在这个人面前,我好像从来没有抬起过头,我一直都卑微地匍匐着,我连报复他的力量都没有。
但是我笑了起来。
眼泪往下滚,我发着抖,在我脱下来的衣服里翻我的钱包,我的手指连拉链都拉不开,但是我还是在笑。
我弯着腰站了起来,攥着几张薄薄的纸,大笑起来。
在他惊诧的目光里,我把那几张纸,狠狠地甩在了他脸上。
“你赢了!”我大笑着,重新跌坐在地上,那些纸晃晃悠悠地落下来,掉在我脚边,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些化验单这么可爱。
“你赢了,李祝融,这世界上没有人斗得过你,你是天神。这些你都拿去,拿去……”我把那些纸往他脚边扔:“这是好东西,你拿去,你说过的,夏知非会羡慕你……你赢了,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他站在那里,拿着我的化验单,像一个打赢了所有对手的小孩,他眼中的狠意和冷笑还未完全褪去,又换上了疑惑和惊讶,他这样茫然,以至于我笑着笑着,忽然掉下眼泪来。
太阳要落山了。
最后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树影斑驳,鲜血淋漓,像是这世上最悲惨而又最滑稽的一出喜剧。
第 45 章
一片混乱。
李祝融抓着我大声质疑检查结果的真假,逼问我关于蒙肃的事,袁海很快和救护车一起赶到。
我觉得很累。
蒙肃被救护车带走,我跟着去了医院。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我坐在长椅上等,袁海很快赶过来,在李祝融耳边旁边说了什么。
“跟我回家。”他伸手过来拖我:“手术结束还有一段时间。”
“别碰我。”
“我们先……”
“你他妈别碰我!”我像被针扎到一样摔开他的手。
袁海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人见过我们这么剑拔弩张的时候。
李祝融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说:“把手术室的医生都弄出来!”
“可是……”
“叫你去你就去!”他厉声道。
袁海握着拳,迟疑地朝手术室走过去。
“我没想要他的命。”李祝融朝我伸出手来:“我跟狙击手说,如果你们牵手,就打他身体,如果接吻,就直接打脑袋。你要是现在跟我回家,可能还救得活。”
我没有说话。
他蹲了下来,抓住了我肩膀,我闻见他袖口的血腥味。
“没有人会死的,我向你保证。”他手臂的力度渐渐加大,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己。
“跟我回家吧,老师。”
“我快死了。”
“不会的,我带你去做检查,这是误诊……”
“我快死了,小哲。”我坐在长椅上,疲倦地看着自己的手:“你为什么还在威胁我?”
“我很难受。”我抬起眼睛看他,他就蹲在我面前,脸色苍白,凹陷眼眶,这样狼狈,然而还是这样骄傲。
“都说爱是很好的事,为什么我这么难受?”我茫然地问他。
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地步?
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看见他眼里的红色,像被逼到绝境的狼。
“你不会死,这世界上没有人能让你死。”他攥住我的手,力度大得像要把我骨节捏碎:“你骗不过我的,我现在就带你回家,我可以让你搞物理,我说过的,我不会对付你朋友了……“
“我没有骗你,我……”
“闭嘴!”
他几乎是撞了上来,我嘴上一疼,大概是被撞破了皮,他不分青红皂白,吻得我呼吸都喘不过气来。
我怕看见他现在的眼睛。
我从未见过他的眼泪,想必以后也不会。我现在并不后悔告诉他我生病的事,他不是十岁小孩,作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
但我不喜欢他现在的样子。
大概还是不习惯吧。
他一直是倨傲的、飞扬跋扈的、蛮不讲理的,偶尔露出这样沉痛的样子,我都觉得不安。
但是,不安的日子,还在后头。
我没有再做肺部穿刺。
因为我咳了血。
本来在医院等蒙肃的消息出来,等着等着,觉得喉头痒痒的,开始咳起来,咳的是痰,但是带着血。
林佑栖刚好赶过来,在医院走廊上找不到我,发现我正被李祝融拖到那里做检查。医学院镇院的林太后咆哮了一顿之后,李祝融很冷静地告诉他:“我在给许煦重新做检查,他刚刚咳血了。”
林佑栖说这是肺穿刺活检的后遗症,肺部有积血,所以才会咳血。他建议先休息两天。肺部阴影怀疑是癌症早期,建议先调理好身体,等各项数据都上来了,再开始第一阶段的抗癌治疗。
李祝融很是不屑:“北京军用的医生比这好得多。”
“和自以为是的外行人交流比教宠物说话还难。”林佑栖冷嘲热讽:“博雅医院在全国排名第二,肿瘤科、呼吸外科和心脏外科都在全国榜首,这医院有一半的医生是我们学校出来的。还有一半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
“坐井观天……”
“我想留在这里。”我插话道:“生病的是我。”
“老师……”
“我不想和你说话。”我坦白地告诉他:“我生病了,如果你想让我好受一点,就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连电话也不要打。我的病自己会想办法治,请你不要管我。”
李祝融抿起了唇。
“我不可能不管你……”
“求你不要管我。”我说:“活也好,死也好,这是我自己的事。”
“这不是你自己的事。”李祝融别过脸去看一旁的呼吸机:“你不是想报复我吗?留在我身边就行了。”
经过一番鸡同鸭讲的复杂交涉和妥协,李祝融准许我留在博雅,前提是从北京拉医生过来会诊,而且我要和他住到一起。
我不想住院,所以李祝融弄了几个医生护士在家里,他这种人,从不迷信,竟然也觉得玛莎庄园的房子死过人不好。我和他争了两次,没有结果,最后他同意让我住在玛莎庄园。
蒙肃进了重症监护室,我看过一次。
小幺天天往我这里跑,他和我一样,对医学一窍不通,只知道早期癌症也是癌,是癌就容易死。所以一副我已经时日无多的样子,每天让夏宸弄了各种菜送过来,李祝融对他的种种行为深痛恶绝。
离手术还有十六天,根据佑栖的解释,手术就是把胸腔打开,把肺上癌变的地方切掉,然后再缝上。林佑栖给我分析了肺癌早期治愈的几率之后,整天催促我调理身体。他的原话是:看你这怂样,献个血就能要了你的命,还想做开胸手术?
我没有再拒绝李祝融给我弄的千奇百怪的“补品”,包括那种长得像给粉丝染了颜色的血燕窝。
我其实很想活下去,我还有很多该尽的责任没尽,我甚至在想,我要是真的死了。我父母怎么办。到底要不要告诉他们实情。还是一直瞒着?装成我在国外的样子。
关于这个,我想等手术结果出来再决定,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我没有再和李祝融吵过架,我甚至也没有指责过他。
如他所言,如果要报复,要惩罚,什么都不用做,一直呆在他身边就行了。
让他看着我精神渐渐萎靡下去,时不时眩晕、咳嗽、喘不过气来,坐下来就想睡觉,关节肿痛。
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精神头和他去斗了。
离手术还有十三天的时候,连着两天阴雨,我开始关节痛,林佑栖说对肺癌来说,这是正常的胸外症状,何况我腿上胸口的骨骼都有旧伤。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强的人,何况关节痛这种事,连我爷爷那样硬气的老军人老的时候也痛得嚎叫。
六月八日,凌晨三点开始下雨,我从梦里痛醒,他睡得浅,我还在梦里叫疼的时候他就叫了医生过来,医生说可以吃止疼药。用温水吃了药,稍微好了一点,仍然从骨头里面绵绵地疼。凌晨六点吃的早餐,我连筷子都拿不稳,喝的粥,用毯子盖着坐在沙发上,靠在他身上,他一直找话和我说。后来他告诉我,我那时候整张脸都是惨白的。
下午雨停了,还是疼。他说实在不行就打针剂,我说不行,会上瘾。
他心里很急,虽然一张脸还是面无表情,但是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穿着衬衫,领带也不打,走来走去给我倒热水,拿书给我看,还用北京话骂医生。
关节痛,最难熬的是晚上。所有人都睡了,你一个人在那痛,辗转反侧,困,但是死也睡不着,那种痛是根植于骨头里面的,拔除不了,一刻也不松懈地疼着。
他陪我熬夜,医生团团转了一天,除了保温、吃药、打针,也没有别的办法。越有效的止疼药越是对身体不好,最有效的是杜冷丁针剂,但是怎么能打?
疼得受不了了,我就和他说话。
现下生活一片狼藉,我们能说的,只有当年。
我问他:“小哲,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教我学俄语的时候?”
他搂着我,下巴抵在我头顶,我看不清他表情。但是他的手放在我背上,握成拳头。
他说:“记得。”
过了很久,他又说:“你其实一点都不聪明,没有语言天赋,怎么教也教不会。”
我确实是没有语言天赋的人,但是馊主意层出不穷,买了俄文小说看,看俄国电影,还让他教我唱俄文歌。
我笑了起来。等疼的劲过去了一点,说:“你唱俄文歌给我听吧,小哲。”
他很久没有说话,我还以为他是不准备唱了。结果他唱了起来,我才知道他是在回忆旋律。
他声音的音色很好听,但不是有旋律感的人,他也不喜欢唱歌,以前就不喜欢。这些年忙着做生意,大概也没怎么唱过了。
我在他断断续续的俄文歌里闭目养神,他大概是以为我睡着了。唱了一会,就停了,跑到阳台上打电话去了。
我开始不知道他是打给谁,还以为对方是个医生——因为他在问对方关节痛该怎么照顾。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打给夏知非。
第 46 章
下雨的第二天,我早上七点就醒了。
很困,但是睡不着,躺着都是种煎熬。
李祝融难得地没有早起,我刚睁开眼睛,就听到他说:“醒了?”
他穿着睡袍,敞着前襟,从脖颈到胸膛一片雪白,他早上刚起来的那几分钟脸色一般都不会好看——因为自制力还没跟着一起苏醒,所以不会摆出一副倨傲或者从容的表情,而是有点厌世的感觉,慵懒地眯着眼睛,皱着眉。
沈宛宜说过一句很小资的话,她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和你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同一张床上睡觉。你们看着对方睡觉流口水,打鼾,打嗝,放屁,熟悉对方肿着眼泡,蓬着头发的样子,这样日复一日过下去,但是你们仍然坚定不移在一起,这就是爱情。
她说的爱情,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那种。
然而我和李祝融之间,只有无穷无尽的忧患。难得的安乐,总要有一方被逼到没有退路才行。
上午来了个客人。
或者可以称之为主人。
李貅来的时候,我正在洗脸,腿上骨头疼,站不稳,李祝融把毛巾打湿了递给我。水温很烫,敷在脸上让人觉得温暖。
袁海就在这时候敲门进来,站在门口,垂着眼睛。
李祝融走了出去。
“回来了?”
“回来了。”
吃中饭的时候,我在饭桌上看到了李貅。
其实他长得不太像李祝融,李祝融的五官冷且艳,李貅却是那种欧式的漂亮。但是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气质这种东西,确实很难说。
午饭很清淡,有清蒸的鱼肉,有鸡汤,还有各种蔬菜,简直无从下口,我本来握筷子就吃力,看到这样一桌菜,连饿都不觉得饿了。吃了几个丸子,喝了点汤,准备放筷子。
李祝融默不作声揭开一盅鸡汤,推到我面前。李家的厨师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鸡汤用巴掌大的紫砂煲盛着,里面的薏米药材之类都炖得酥烂,连鸡骨头都是化了的。
“把它喝了。”
“我不想吃了。”
“喝了。”李祝融直盯着我眼睛,薄嘴唇抿着,情绪绝对算不上高兴。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起身要走。
他一拽我手臂,我又跌回椅子里。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按住我肩膀,拿了勺子来,塞在我手里。
“你说过,不会再勉强我的。”我拿他以前的话来质问他。
“那是别的事。”他正儿八经跟我解释:“这是吃饭的事。你必须把这汤喝了。中午喝鸡汤,晚上喝羊肉汤。还要吃核桃。”
“谁和你说的?”我听到这些东西都觉得头疼。
其实我知道是谁说的。
只不过他绝对不会告诉我,所以用这个来转移话题最好。
“给你三分钟,把汤喝了。”他收回手,十指交叉,支着下巴,半眯着细长眼,带着警告意味地看着我。
“给我三个小时我也不……唔。”
他放开我嘴唇,拿餐巾,动作优雅地擦了擦我嘴角的汤汁,然后舔了舔自己嘴唇。头也不回地说:“小安,吃饱了就回自己房间去。”
李貅一溜烟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