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骗子,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
我咬着牙,手下用足了力气,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是的,很!实!用!”
李祝融明显不待见佑栖。
事实上,我的朋友,他谁都不待见。
午餐简直是变本加厉的清淡,完全沦落成江浙口味,一堆的煮、炖、焖,十个菜里面五个有那种像竹子一样的芦笋,我问李祝融:“你喜欢吃这些菜吗?”他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装听不懂,面无表情地说:“还好。”
佑栖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心平气和地和李祝融商量:“算了,晚饭我自己做吧。”
“不行,你不能闻油烟。”佑栖行使了作为一个医生的职责。
“我自己弄点泡菜行吗,不放辣椒……”
“泡菜不能吃,致癌。”李祝融简短说完,不等我回话,又补充道:“卤味也不能吃,腊味也不行。”
“还有什么,你一次说完吧。”
“不能吃油腻的,辛辣的,腌制的,熏制的,不能吃油炸的。不能喝酒。不能吃肥肉,不能吃牛肉狗肉,不能吃辣椒。”李祝融背书一样说完。
佑栖在忍笑。
“那我还有什么能吃的?”我真心诚意求问他。
“新鲜水果,蔬菜,鱼肉和鸡肉。”他勾着唇角补充:“对了,老师还应该多吃芦笋。要不要我把营养师叫过来?”
佑栖趴在那里,笑得肩膀发抖。
被盯着添了一碗饭,被盯着吃完。
吃完饭又被盯着吃了维生素片。
我和佑栖在下象棋,李祝融忙完了公司的事,也到沙发旁边坐着。他看棋不说话。但是,我一走错了,他就皱眉,生怕我看不到一样的。
我连悔了三步棋,佑栖不干了:“合着你们两个斗我一个是吧?别当我看不见你们在打暗号。”
“老师象棋下得太差了。”李祝融坐在沙发上,翘着唇角笑我:“象棋有时候是要弃卒保车的,老师总是舍不得。下象棋,就是要下成残局才好打。”
“算了,许煦你来我这边,我们两个斗他一个算了。”佑栖提议。
我就知道佑栖没安好心。
当年他弟弟林佐栖是中国象棋少年组的全国冠军,差点进了国家队,佑栖的棋是他教的,总不会差到哪去。
我爬到佑栖后面坐下来观战。
“对了,既然下棋有输赢,不如弄个赌注。”我提议。
“老师要赌什么?”李祝融笑着看我。
“你要赌什么?”我毫不示弱。
“要是老师输了,就每天喝一杯芦笋汁。”他笑得眼睛细长。
我听到那个名字都有点反胃。
我从小到大,没吃过这种叫芦笋的东西,但是半个月怕是把过去几十年的份都吃光了。其中最难吃的,就是那道芦笋汁,据说全部是用芦笋最尖端的芽和鸡汤一起煮的,我还喝出了奶油的味道。
我严肃地看了佑栖一眼,佑栖也是一脸凝重。
“老师赌不赌?”
“赌就赌。”我看佑栖点了头,很豪迈地下了决心。
“要是你输了,怎么办?”佑栖笑着问他。
李祝融信心满满:“老师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言为定。”
和李祝融下棋绝不是什么轻松事。
据说,古代当将军的下围棋,当文官的就下象棋。围棋斗的是兵法,象棋赌的是人心。
论起手腕心机,还有谁比他和郑野狐这些从小在名利场中浸淫的人来得精通。
李祝融向来是以手腕铁血闻名,夏知非是阳谋,郑野狐是阴谋,他是狠绝。
佑栖看起来文质彬彬,但是和李祝融拼棋也毫不手软,两个人简直是在以棋换棋,一马换二象,一车换两士,一会是毫不吝惜自己的棋子,一会却锱铢必较,连一个小卒也可以厮杀上十多着。
但是,渐渐地,佑栖落了下风。
他的一对士被换掉,车又因为大意被吃掉一个,所以他现在只剩光秃秃一个帅,还有一双象和车炮马,李祝融却还留着一对士,比他多了一个马。
眼看着象又要被吃掉一个,李祝融笑了起来:
“老师,我现在先让人做好芦笋汁等你……”
我十分淡定:“不是还没下完吗?当心做了浪费。”
李祝融笑了笑,大概以为我在危言耸听。
但是,下着下着,他就发现不是了。
尽管他多出了棋,但是,佑栖简直是把自己剩下的这几个棋用出了花,来回变着法地将军,将着将着,竟然把车抽出来,把他的车吃掉了。
“哈哈,我就说了芦笋汁要浪费吧!”我趴在佑栖肩上,只觉得扬眉吐气。
李祝融皱着眉头,竭力想挽回败局,但是不管怎么挣扎,还是被杀得丢盔弃甲。
“我告诉你,佑栖只会这一招,他最喜欢下棋下到自己只剩炮马车,只要下成这个样子,他稳赢。”我得意洋洋,佑栖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我帮你赢了,你还掀我老底。”
“你记了残局?”李祝融皱着眉问佑栖。
“很久以前,别人教我的。”佑栖一脸淡然。
他以前和我说过,那是他弟弟教他的。他说他中学时候不太聪明,记不了太多路数,他弟弟就教他,先把棋拼到只剩一边,然后教了他这套套路,免得他被人欺负。
我有时候,很能明白佑栖为什么始终一个人。
因为,曾经有一个人,喜欢他到连他去下象棋都舍不得他被别人欺负的地步。
我一直很担心佑栖。
即使他嬉笑怒骂,即使他一个人穿着白大褂坐在窗台上吸烟的时候似乎不需要任何人,尽管他走的时候趁李祝融不注意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然后哈哈大笑。
我知道,这世上最折磨人的,不是争吵和彼此仇视,而是孤独。
小哲,你今天下象棋输了是吧?
“……老师想要什么?”
“要什么你都答应?”
“老师先说。”
“要是我治不好,我死之后,你能不能不要迁怒我的朋友和家人,也不能去对付沈宛宜。”
“……”
“小哲?”
“……嘘,什么都不许说了,睡觉。”
第 55 章
虽然下赢了象棋,芦笋还是要吃。
离手术还有六天,心里越来越慌。
现在的心情,有点像以前读书的时候放暑假,放到最后几天,明明知道明天不开学,后天才开学,但就是没有办法安心快意地玩。
早餐被灌了一杯芦笋汁,整个上午都在犯恶心,看什么都不对劲,和李貅玩了一会乐高机器人,发现这小孩聪明得过分。我问他:“你对物理有兴趣没?”
他说:“我以后要和我爸一样当官。”
我无言以对。
午餐的时候,我跟李祝融说:“我想回家去看看。”
“什么时候去?”
“下午就去。”我趁他不注意把蔬菜埋到饭底下:“你下午有时间没?”
他看着我的眼神里有惊讶。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一起回去吧。”我按照自己想好的话说:“不过可能要明后天才能回来,可能要耽误你的事。”
“我可以让袁海把文件拿到那里给我签。”他纠正我。
“那我们吃完饭就过去吧。”
之所以选在下午去是有原因的。
路上花一点时间,到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随便聊一会天,就该吃晚饭了。我妈肯定不好意思不留饭。既然留着吃了饭,不可能让他晚上还去别的地方住。
袁海开的车,我靠在李祝融腿上睡觉。他看文件,看着看着忽然问我:“老师,你不是想让你父母和你断绝关系吧?”
我简直不知道他这想法从何而来。
“为什么要和我爸妈断绝关系?”
“你想瞒着他们。”他简洁地说:“你太悲观了,老师。”
“我只是想在住院之前把一切都计划好而已。”我坐直了。
“那你对我的计划是什么?”有着狭长眼睛的青年安静地看着我,带着几分逼视的意味:“老师有没有计划过我的以后呢。”
“你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你总不会委屈自己的。
“怎么照顾呢?”他身体也跟着侧过来了,颀长身材,又穿着正式的西装,有种莫名的压力。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句话说错了,但是他显然是不爽了。
“我怎么知道……反正你这些年过得,也不错。”我斟酌着词句。
“老师为什么觉得我这些年过得不错?”他脸上看不出喜怒。
如果你不是过得不错,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想问,却问不出来。
“你不是有陈柯吗?”反正,按佑栖的说话,病人最大,他现在也不敢让我生气,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老师,我只说一次。”他声音冷冷的:“我和陈柯没有什么,我不喜欢他,也没碰过他。”
“这不关我的……”
“我没有喜欢过别人,不管是那个生小安的女人,还是陈柯,09年报纸上传我订婚,也是假的。”他打断了我的话,墨蓝眼睛里的神色让人看不透。
那这十年你干什么去了?
我没有再继续这话题,缩到座位的一头闭着眼睛睡觉。
他看了一会文件,忽然问我:“老师不信?”
“不是。”
他虽然霸道,但是做了的事还是敢承认的。
过了一会,我忍不住问:“这些话你以前怎么不说?”
“以前老师也没有问。”他头也不抬:“我不知道老师这么在意陈柯。”
“我以前问了你会说吗?”我反唇相讥。
他笑了起来。
手臂一伸,把我揽了过去,按倒在腿上。
“老师再睡一会吧,到了我叫你。”
我睡了很久,中间朦朦胧胧醒来一次,觉得身上很暖和,又安心地睡过去了。
醒来发现身上盖着毯子,还加上李祝融的西装外套,他叫我:“老师,我们到了。”
我估错了时间,天没黑就到了。
中午打过电话,到楼下再打一次,黄昏时候的阳光正好,树影婆娑,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在玩跳房子,几个小女孩子都扎着牛角辫,好奇地看着李祝融。
电话是我爸接的,说我妈刚出门,去买菜了。
我估计她是去学校外面那个菜市场了,准备过去帮他提菜,李祝融听我说电话,准备让袁海开车送我们过去,我说不用,我们两个走过去就是。
我妈在学校三食堂做事,专给老师烧菜的,年轻时候性格泼辣干练,在家属楼里人缘极好。经常带着我去买菜,和菜市场买菜的大妈们都有说有笑。她教我做菜,我爸教书教得好,对生活上的事却是一窍不通,炒个菜都能忘记放盐。她跟我说:“儿子,虽然你是个男孩子,做菜还是要学的,要是我不在家,你就负责做饭给你爸吃,听到没?”
我有时候,隔了很久回家,看到我妈,总会忽然惊讶地发现,原来我记忆里那个干练的妈,已经变成了一个需要儿子保护的小老太太。
菜市场里仍然是一样的乱,菜都摆在地上的塑料布上,到下午了,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菜叶子。李祝融视力好,远远地看见,眉头就皱了起来,不等我说话,又自动调节成了“和善”模式。
我在卖鱼的摊子前面发现了我妈。
老太太正精力十足地和鱼贩子讲价,我妈做了半辈子厨子,砍价又准又狠,那鱼贩子是个小伙子,急得脸通红,迭声叫她:“老太太,你听我说……”
“妈。”我走过去,先挽住了老太太手臂:“买鱼呢?”
我妈瞟了我一眼,又瞟了李祝融一眼,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也不知道是和谁打招呼,不咸不淡地说:“回来了?”
我把老太太手上提着的袋子都接了过来。
“我们刚到。”李祝融露出了一个绝对称得上是温和的笑容:“所以和老师过来帮伯母拎东西。”
老太太没回他,眼睛又回到了鱼身上,继续在鱼身上戳来戳去,大概我妈杀价太厉害,那卖鱼的摊位上收钱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替下了那小伙子,笑着问:“大妈,这位是您儿子啊?”
“是我儿子……这草鱼怎么卖啊?”老太太审视着那鱼:“这是饲料养的吧?”
“哪能呢,早上刚送来的,吃草长大的,要不哪能这么活蹦乱跳的?我这草鱼八块一斤,贵是贵,但是新鲜……”那妇女继续搭话:“您儿子做什么工作的?”
“大学里教书的。”老太太头也不抬,指着最大的那条:“我要那条青背的。”
“呵,小伙子有出息,年纪轻轻的就当大学老师了。教什么的?”那人一边捞鱼一边跟我搭话:“这位是你学生吧?”
“教法律的。”我笑着回答他,看了一眼李祝融,他笑得人畜无害。
“我还以为你教英语的,你这学生看着像外国人,长得好。”卖鱼的妇女利落地把那条草鱼捞了出来,过了秤:“老太太,在摊上剖了吧,省得你自己回去弄。”
鱼应该一剖好就用佐料去腥,放得久就不好了。
“没事,我自己回家料理。”老太太一边接鱼一边掏钱包。
李祝融早已经习惯地拿了钱出来,递给那卖鱼的妇女。
从小到大,我妈在菜市场最常做的三件事——寒暄,讲价,还有和人抢着付账。尤其是最后面一样,她从小就教育我:这是礼节。
就算是她一直不待见的李祝融,在抢着付账的时候,她是一副有礼有节的样子。
“怎么能让你付账呢?你是客人。”老太太利索地从钱包里拿了一张五十的零钱,抢上去递给那妇女:“收我的,收我的。”
那妇女大概也不是第一次见人抢着付账了,笑眯眯地站在那里,等我妈和李祝融分出个输赢,还不忘再次称赞李祝融:“小伙子礼性就是好。”
我第一次见李祝融和人抢着付账,恨不能拿部手机拍下来。
要是外人看来,绝对是一副和谐又亲洽的画面。但我生怕李祝融把卖鱼摊子掀了,我极少见他这样有礼有节,除了面对他那个爷爷的时候。
“让我付吧,伯母。”他深知人际往来道理,知道不能被人家客套一句就放弃:“我是晚辈,怎么好意思让您付账?”
老太太提着鱼抢着递钱:“没有客人付钱的道理……”
李祝融还来不及说话,只听见刺啦一声,老太太提着的塑料袋整个裂开,那条草鱼欢快地跳了起来,撞在李祝融那身意大利手工西装上衣倒数第二颗扣子的位置,然后一路汁水淋漓地滑下来。
大家齐齐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反倒是李祝融,一脸淡然,那条鱼掉在地上,仍然在欢快地弹跳着,我弓下腰想去捡,他却先蹲了下去,一脸淡然地把那条鱼弄了起来,从摊子上再拿了一个袋子,放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