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唯贤……」
姜岚脸上慢慢显出狂喜的神色,喃喃
「我能够触碰到你,居然能够碰到你了……」
小叔张了嘴想说什么,却忽然被她拉住袖口
「你终于……来娶我了吗?」
那天大雨,她撑着竹骨伞踩着木屐踢踢踏踏走上石板桥。
过几日就要出嫁,就要嫁进楚家。
只要这么一想,就再也平静不下,她难得穿起杏黄裙,规规矩矩梳了少女长髻,把那只艳红的珊瑚钗也别了上去。就想
偷偷跑去看一眼,那个容易红脸的楚唯贤,成新郎之前会不会还连自己手都不敢牵。
过桥的时候,珊瑚钗许是没别稳,掉了下来。她一惊就蹲下身要去拾,木屐踩在长满青苔的石砖上,就滑了那么一下。
那天大雨,路上行人寥寥无几。
谁都不曾注意那个撑伞的少女怎的就忽然不见。
她记得在冰冷河水里扑腾了好久,嗓子都喊哑了却全被雨声遮掩过去。那时候沉下水底,是多么多么不甘心。
她还没穿上嫁衣,还没成为他真正的娘子,甚至没来得及牵一下他的手。
醒来时候脑中却是一片空茫,姜岚飘在空中隐隐听到下面嘈杂吵闹得很,睁开眼,看到有人扯着嗓子大哭岚儿,我的儿
啊……旁边一个中年男子就扶住那位妇人,也哀恸得说不出话来。
却只有一个人在这样的混乱中一言不发,她看到他拾起卡在砖缝中的那只钗,也看到他几乎把那只钗子都要捏烂,指缝
间流下同钗上珊瑚一样鲜艳的血。
几乎是无意识的,她就跟着他了。
看不到听不到触碰不到,只是那个人,似乎从来未曾察觉过自己的存在,伸出手去,空余寂寂滑落指尖。
楚唯贤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她,一寸寸,眉毛鼻子嘴唇,却答不出半个字。
「为何不来娶我?!」
姜岚面上的惊喜慢慢被怨恨取代
「我等了那么久,怎么喊,怎么哭你都不曾回头——你——」
凄厉的质问戛然而止,她看到楚唯贤摊开手心,那只珊瑚钗子已经早不若曾经鲜艳,金色钗身也是黯然无光。
楚唯贤轻叹一声,把钗子别到姜岚发间,
「二十二年,你朱颜未改,未觉我双鬓已白。」
「姜岚……姜家早迁了南都,而后又生了个闺女,眉目很像你,只是要规矩得多。而今,算起来也该是出嫁年纪……我
们失了整整二十二年。」
可知,你已经死了二十二年啊。
第六十一章
珊瑚钗当啷一声落在青石板上,大雨哗哗中竟是格外地响。
姜岚无端打了个寒战,我已经死了?
她茫然松开手,竹骨伞轻飘飘地落在一边。雨水穿透而过。
明明那么大的雨,打在身上她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刚才还插在头上的金钗,这会儿却怎么都拾不起来。
已经死了二十二年?
鬼阵的作用终于完全消散,楚唯贤只看到那只珊瑚钗就这样忽然落在地上,被大雨冲刷着更显斑驳。,抬眼却再看不见
近在眼前的鬼魄。
他知道她还在,目光穿过姜岚身体,继续讲后来的故事,浅浅呢喃不知说给谁听。
他在桥上捡到那只珊瑚钗,艳红艳红的珠子都要刺痛人的眼。怎么也不肯相信,固执地想她一定还活着,还等着他的八
抬大轿。
直到那年清明。
许是思念太过许是执念太深,他在那天看到了姜岚的鬼魄,就坐在树枝上,晃荡着双脚百无聊赖,丝毫没注意到屋内的
楚唯贤一脸的难以置信。
却也只是顷刻,等楚唯贤终于回过神来想跑出去,推开门正午的阳光倾泻而下,树枝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知道她一直都在,即使看不见听不着碰不到。
那时候就想,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娶亲了罢。
后来大嫂去世,到再后来侄子都有了四五岁,最爱干的事就是围着温和的小叔身边打转,经常会抬手指着空无一物的角
落
「呀,姐姐~小姐姐~」
.带着小侄子出门,也会听到他兴奋地扯着自己的裤腿闹腾说哎呀那个人好奇怪怎的头上还长角,那位姐姐怎么还要蒙
住眼睛,看得到路吗?
他什么都看不见,却也笑着答过,许是人家不好意思罢。
只是真的过了太久太久,大哥嘴上不说也真为他终身大事着急,楚家的生意早已经做大,多少说媒的整天往楚家跑,躲
都躲不掉。
遇见何心仪就是一天晚上交代完生意回府的路上,明明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却在路上扯着自己的杏黄裙跟老妈子别扭,
非要穿成这样吗?相个狗屁的亲啊。
那晚上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一整宿,第二天何家就收到一张帖子。
他想自己该是真的熬不住了,一辈子空思念,又一辈子不见,最后一辈子都一个人。
就这样迎娶了没落的官家小姐,搬出原来的府邸,捡了个清静的郊区小院住下。
大哥楚唯德也终于放了心,后来因了生意关系带着儿女迁至京都安阳。
楚唯德忙生意,难得来看一次,小院除了自己和妻便没有其他人总有些空落。好在何心仪性子是火了点儿倒也体贴贤惠
,日子这样慢慢过下来,似乎也越来越少想起从前。
曾经如此爱过也好,失去就伤心欲绝也罢。只要不是活在“现在”就并非唯一。
楚唯贤低头看掉落的珊瑚钗,
「漫长生命,总要有个人陪着走下去,平复以往,重新爱上……姜岚,对不起。」
「下辈子定有个比我好千万倍的人来疼你。」
雨终于开始慢慢小了,冲刷着桥上的石板砖,刷刷轻响。
姜岚的鬼魄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浅淡,最后就这样完全融化在淅淅沥沥的雨珠中。身形将散的最后一刻,她无声地问
「到头来,我于你就只是“过往”吗?」
不需要回答,等眼角那滴泪落在地上,世间已再无姜岚。
楚唯贤蹲下去捡起珊瑚钗,摊开仔细地看。
二十二年岁月斑驳,很多东西已悄然改变。
楚穆就捏了捏猫妖冰凉的手,把伞挪过去一点
「恩?我们回罢。」
两人挤在一把油纸伞下,相当不厚道地偷偷跟着小叔来了,虽然已经预料到结局。依旧不免唏嘘。
「好」
君璃答。
姜岚本是毫无力量的鬼魄,因着死前的不甘心游荡至今,又从未察觉自己已死,偶然得到灵力和实体,竟能够不沾半分
鬼气。
只是鬼阵已破,尘缘亦断。
「这次,她该是会入轮回了罢?」
楚穆抬头看了一眼,讶异道
「小姨?」
何心仪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里还捏了一把,提着裙摆从对面跑过来,有些急
「哎,穆仔。赶紧的,下雨天别在外面晃荡,快回去快回去!」
「你……」
小姨又把裙子往上提了提
「还不是你小叔,出门都不带伞的,也不看看这什么天!」
楚穆笑笑,拉着猫妖错身让开道
「好,那我们就先回了。」
两人撑一把伞到底还是挤了些,楚少肩头就有些润。侧头看猫妖面无表情数石子儿似的,笑道
「在想什么?」
想什么?
姜岚离开前最后一句话那么轻,不仔细听就会那样化在雨中,没有了怨恨却依旧是浓浓的不甘心。
我于你就只是“过往”.心心念念,倾尽一生一世,做个路人成就他人。怎能甘心?
但若是连“过往”都不是呢? 若是人生毫无交集,注定做个旁观者,除了看着就还是看着呢?哪个更不甘心?
猫妖哼了一声
「想还有多久开饭。」
楚穆默了半晌,嘴角却慢慢勾了起来,一字一顿
「你又扯谎。」
忽的就把手里的伞给扔了。雨水噼里啪啦的声音这下就近极了,落在耳边。油纸伞摔在小径旁边滚了两圈,也终于停下
来。
楚穆伸手捞了猫妖的下颚,看他已经模糊了的脸已经润湿了的睫毛以及似乎无论何时都平静的眼
「又扯谎。」
就对着那张唇吻下去。
比上几次要温柔太多,混着雨水的味道一点一点品尝。
猫妖一想不对这样我岂不是很吃亏?磨磨牙齿就反咬了一口。
「……呜啊!」
……老天救命!!
等楚穆龇牙咧嘴捂着血淋淋的嘴巴抬头,第一句话问的是
「……你会吗到底?」
猫妖舔了下自己的尖牙
「不太会。」
……这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然后楚少内心默默挣扎了半柱香时间,才终于记起先前想说的词儿。
「之前的问题,你好像还欠我一个回答。」
那般近乎无赖地纠缠,说陪我半生。
君璃挑了眉头看他,楚穆就直直对望过来,一双眼笑意焉焉,唇间还有绯红一点。
「之前的那么多年,我无法参与,那么之后用我的这些年来陪你,到底行还是不行?」
雨已经小了很多,打在人身上还是冰凉冰凉。
猫妖慢慢蹲下身,拿手遮着脸。一时间天地俱静只有雨珠跳落的声音。
楚少觉得这反应也着实太奇怪了,忍不住也蹲下想拉起看看他此时神情,刚伸出手就发现他肩头一直轻微地颤抖。
「……喂不是感动得要哭吧?」
「……嗯哈哈哈哈哈哈哈……」
猫妖抬起脸,却是一副要笑得打跌的模样。
「喂……兄弟你这也忒不厚道了。」
楚少顿时黑了个脸。
「行啊。」
猫妖这才终于止住笑,仰起脸来看他,眼角刚被雨水跑过,长长一条拉下,宛如泪痕。
他笑笑,答
「可莫要又忘了。」
第六十二章
楚少在余县也很是混了些日子,算起来再不久就是冬至,某日惊觉顿时有感而发感叹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光飞逝白驹过
隙,弹指之间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年华似水真是龟飞兔走呀呀呀。
对面猫妖冷冷搁了茶杯
「平生最恨卖弄墨水的。」
「你这是圣小王爷附身了吗?」
「二恨把我跟草包相提并论的。」
「啊哈哈哈哈,这样的说法,人家小王爷该多伤心啊。」
「三恨废话多的。」
楚穆只有闭嘴。
前几天两人离了小姨家出来,猫妖对吃不上小姨做的麻辣醉鱼表示很不爽,此等关头还是少招惹为妙。
船舱外是一条无名的小溪,圣氏水路发达,几乎所有郡县都有河流经过,最后汇聚在安阳的流苏。倚水而建,兴盛了不
少城镇。
他们顺流而下,今天是第四日,已经离开余县很远了。
那日终于如愿以偿,楚穆死重死重全压在猫妖身上,笑得一脸淫贼样,你说我要怎么吃。
猫妖很不配合,你随便。
风流少爷有点受打击,嗤笑,不解风情。
他就垂下头从鼻尖开始轻吻,时不时使几分力咬两口以报当日之仇,咬到耳朵时候猫妖腾地就蹭了起来,楚少一个没闪
开给撞到了鼻子,痛得龇牙咧嘴拿手捂了,我的爷你到底要闹哪样?
猫妖翻身把楚穆压下去,脸就蹭过来了。楚穆被吓得不轻,心说不是吧搞错了吧老天别耍我啊……虽然也不是不可以但
着实有点丢脸啊。
谁知猫妖摸了摸他耳朵,问,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么?
楚穆抬头看到他纯粹的碧色妖瞳,发带早被自己扯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落在自己嘴角扫得痒痒,心口便又是那种针
刺般细微缜密的痛。
哪怕不知这次认真要持续多久,他想,大概都忘不了这种只有他才给过的痛。
「那个老不死的真是多管闲事。」
楚穆说,伸手拉猫妖的头发
「是啊,听不到了」
把他的脸拉下来,终于咬上猫妖的嘴角,含含糊糊问
「怎么,你要用什么补偿我吗?」
「……」
「慢着!楚穆,你在流鼻血!」
「……我靠你敢不敢再撞得狠一点?」
闹腾一晚,楚穆自觉圆满圆满。
结果第二天走出房门就被何心仪押到柴房
「你跟君璃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
「我想的那样?」
「恩,你想的那样。」
「小子,太长进了。」
何心仪冷笑
「什么没学好,学那些纨!子弟玩男人,包戏子?」
「噗——」
楚少绷不住了
「等等小姨你想的到底是哪样啊?」
「穆仔……」
「之前殿试的事已经把你父亲气得不轻,现在你要如何跟他说这种事?况且我没有儿子,楚家偌大家业将来定是要你继
承。到时候,又要怎么办?」
楚穆靠在泥墙上,顿了一会儿,答
「那时候再说罢。谁知道呢。」
「你啊……」
何心仪最后还是没说什么,拉开木门走了出去。
「你啊……」
猫妖晃荡回来就看到楚少在收拾包裹,问
「咋了?」
楚穆答小叔小姨刚经历一劫,我们不给他们留点机会在这儿杵着多不好。
转头就看到核桃巴在猫妖肩膀上,顿时咬牙切齿恶声恶气地跟只猫较劲儿
「迟早剁了你喂狗!」
核桃喵了一声,极其优雅地跳下来,冲他一摆屁股出去了。等待时机已久的土豆立马屁颠屁颠跟着冲了出去。
「……迟早连你个谄媚的也剁了。」
猫妖挑着眉看他,楚穆忽然想起来个事儿
「……对了,你不是妖么?」
「是,怎样?」
「那……会不会生娃娃的?」
「……滚。」
「到哪儿都记得往家里捎个信。」
小叔说,把他们送出门。
两人跟小叔小姨道别,随便捡了条船上了。楚穆揉揉眼睛,姜岚走后果然所有的黑痕都消失不见。
曾怕小叔见姜岚会有什么问题,而今看来也平安得很,终于也放下心来。
小秃驴江笑一,还有他温润纯朴的小叔,无论怎样都不愿这些人有什么危险。
楚少老早就想知道猫妖以前遇到过的事,这回总算逮到了机会,出发了四天,就缠人家缠了四天。君璃就算脸皮不薄也
没遇过如此劲敌,只是已经习惯了用最平淡的语气去记录所见,着实讲不出什么有趣的事。
人间故事,无非悲欢离合爱恨嗔痴生老病死。
但其实有多少诞生言语书卷中传说神话里的妖怪,等到世上再没一个相信这些故事的人,寄生的它们就死去。因人言而
生因人心而灭。
路过一处小县城猫妖说起曾经游离此处见过一位擅离职守的小仙,说他已经晃荡了很久,为了找四十年前在人间相识相
爱的妻。妻子容颜一天天衰老,不忍依旧年轻英武的丈夫看到这样的自己,离家不知所踪。小仙只是个守夜的散仙,法
力不够强,只能像个普通人类一样走遍各个城镇寻妻。要倘若君璃见着了,也知会一声。
结果那么久了,猫妖没有见过他的妻也再没有见过他。
楚穆咂嘴,用三十年时光追逐,还不如安享三十年不羡鸳鸯不羡仙。真是不聪明。
猫妖忽然就问,那你信轮回报应,前世今生吗?
楚穆心下一跳,想到纪青玄,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笑道
「自然是不信。」
「……为何?」
吴氏因已死的儿子见着而今的楚穆忍不住嚎啕大哭,君璃因一个纪青玄不管不顾寻了人间两百年。
楚穆慢慢答
「生死轮回原本就是重新开始。拘泥于已逝种种只是徒增伤悲自甘束缚。若真有“来世再续”,这辈子,又何必活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