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 第二部 上——绾刀

作者:绾刀  录入:01-05

明知自家的生意需要依仗此人,但冯宗建还是打心底里恨他。

一想到自己和哥哥不但出本钱,雇人力,还要花钱找路,承担风险,可那虚伪诡诈之人什么也不用做,只帮着拉条内线,联系货源,就每笔交易都要分走一半纯利,冯宗建就忍不住地恨他。

他又想到了哥哥冯承钦。

比起自己,哥哥更有生意头脑,也更加老辣圆滑。如果哥哥在这里,应该会劝自己不要愤恨那人吧。

以前,冯宗建曾几次决心压低那人的提成,可冯承钦却说:‘你知道,要维持那样的地位,他得花多少银子吗?多到我们无法想象。’冯宗建半信半疑。冯承钦劝他说:‘所以,只要我们赚得够多,他要多少,就给他多少。没了他给指路,我们到哪里找这么厚利的买卖?况且,就凭你我二人的这副身家,有几个脑袋能得罪得起他?’

想到这里,冯宗建恨意消了大半,暗叹一声,心道:只要这趟买卖一帆风顺,那老东西要的再多,也全挣回来了。

第三章:荒原宿小店深宵夜人来,心事浓如酒回首长太息

入暮时分,戈壁上气温骤降,简直呵气成冰。黄芩和韩若壁终于在这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地界,瞧见了一处客栈。

这里的土地不值钱,所以这处客栈十分简陋,可占地并不算小,四四方方的黄土屋子,前后相连,也有七八间。店栈连名字都懒得起,就更别提招牌了,只在门前竖了根旗杆,挑了块破布,以示留宿。

二人栓马卸包,掀开厚厚的棉帘,进到里间。

里面是前堂兼饭厅,点了数盏灯,生了几处火,十分明亮温暖。五、六张方桌,十来条长凳胡乱地放置在空地上。炉台上烧着火,火上还架着半只滋滋流油的烤羊,肉香扑鼻,惹人垂涎。只是不见店家和其他住客。

韩若壁脱下羊羔皮袄,瞧了眼烤羊,呵了口气道:“好香。”又道:“店家呢?”

黄芩环视四周,不见有其他人,正要问话间,炉台后升起一张脏兮兮的脸来。

一个驼子一腐一拐地从炉台后方挪了出来,笑眯眯问道:“二位住店?”

看样子,他不但又驼又瘸,还是个汉人。

黄芩点了点头,随口问道:“怎的没见其他住客?”

有生意上门,那驼子明显来了精神,殷勤回道:“听说关口那边下了大雪,阻了路,加之年关将近,路上不太平,因而不管出关、入关,两头的人都不愿上路,小店也就有几日没能开张了。还好您二位到来,真正是小店的开张喜。”

说完话,他扯着嗓子喊起来:“大头、阿德、小方,都给我滚出来!有客人了!”

喊完了,他领着黄、韩二人至一张桌边坐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道:“实在是几日没见着客人,我这些懒鬼伙计只知猫在屋里死睡,怠慢怠慢。”

黄芩道:“门外的马匹要好生给水给食,明日还指着它们上路。”

韩若壁则迫不急待地指了指那半只烤羊,道:“牲口放一放无妨,先将酒肉摆上来。我饿死了。”

驼子掌柜瞟了眼韩若壁的衣着,又看了看黄芩的打扮,立刻晾了黄芩,转向韩若壁,迎逢笑道:“大爷莫急,马上就来!不知要割多少肉?”

韩若壁扔了一两左右的碎银在桌上,道:“就照这么多,尽管挑好的上。”

这样的小客栈,一两银子真是怎么吃都够了。

言罢,他冲黄芩一笑,道:“这一顿,我请。”

黄芩也不客气,道了声:“多谢。”抬头冲驼子掌柜道:“我只住一晚,明早上路。”

驼子掌柜道:“我们这儿有四个单间,一个大通铺。单间五吊钱一晚,大通铺一吊钱一晚。您看选哪个?”

黄芩想了想,取出一吊钱递过,道:“就通铺吧。”

韩若壁摇头叹了声,道:“迢迢千里,仆仆风尘,到了宿头还不挑间好屋住缓口劲,又是何苦来的。”转而对驼子掌柜道:“我要你们这儿最好的单间。明早替我备满干粮和饮水,银钱到时一并给付。”

‘吱呀’一声,后门开了,钻进来三个伙计模样的汉子。

驼子掌柜立刻吩咐他们筛酒的筛酒,蒸馍的蒸馍,喂马的喂马,自己则准备了一只面盆,取了刀,亲自从烤羊上割起肉来。‘唰唰唰’的,只见他动作娴熟无比,不一会儿就割了大半盆,端到韩若壁面前。

这时,酒、菜也上来了,二人便吃喝起来。

吃了一阵,韩若壁侧身往黄芩腰间瞄了瞄,道:“咦?你那把匕首呢,怎的不见带在身上。”

黄芩边吃边回道:“丢湖里了。”

韩若壁啧声惋惜道:“就算被我瞧出破绽,也不该丢了。好好的东西,留着总有用处,丢了岂不可惜?”

黄芩道:“反正是闲时胡乱做的,丢了就丢了。真正有用的东西,用一次就够了。”

韩若壁机智无比,立即领悟,道:“这么说,‘秋毫针’是死在你那匕首上?”

黄芩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韩若壁往前凑了凑,道:“瞧你手艺不错,不如改天替我也做一把防身吧。”

黄芩道:“我做了,你也不会使。”

韩若壁道:“为何?”

黄芩道:“你们剑侠不是向来都瞧不起暗器的嘛。”

韩若壁寻思了一番,点头道:“倒也是,暗器终是不够光明磊落。”

他也奇怪自己向来不屑用暗器,却为何突然提出此种请求。

谁知道呢?

也许,只是心血来潮,突发奇想;又也许,是暗里念了许久,想讨一件和黄芩有关的东西,留在身边吧。

适才酒肉弄好时,驼子掌柜和那三个伙计就相继出了前堂,跑去后院收拾整理屋子,以便黄、韩二人入住了。

黄芩见四下再无旁人,停了吃喝,低声嘱咐韩若壁道:“我瞧这掌柜和那三个伙计都不似好人,且孔武有力,这店怕是黑店。夜里警醒些,莫阴沟里翻船,在这儿被人买了命去。”

韩若壁哈哈笑道:“我瞧你是做捕快做下病了。”

黄芩愣了一瞬,道:“怎的?”

韩若壁放下刚拈起的肉片,道:“你太过紧张。”

黄芩面露迷惑之色,道:“难道你是这儿的熟客?”

韩若壁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入关前我打听过各处宿头。这地界,往前四十里,往后四十里皆杳无人烟,只有这一家客栈,过往商旅全靠它,都已经好些年了,怎可能是黑店?”

黄芩肯定道:“我瞧的不会错,这些人藏头露尾,个个有问题。”

韩若壁道:“他们不象好人是真的,可这店,绝不是黑店。”

黄芩越发不明白了。

韩若壁道:“这四人,明眼人一看,就知是早年逃来关外的汉人。这种人通常都有些不堪的过往,不是杀了人,闯了祸,就是欠了债,犯了事。但到了关外,他们便身不由已,只能变成另一种人了。”

黄芩问道:“什么人?”

韩若壁道:“只想活下去的人。”

黄芩嗤笑了一声,道:“谁不是想活下去。”

韩若壁道:“这些人不一样,离了这里,就是个‘死’字。”

他稍作停顿,又道:“在关内惹了官司没法活的,大多想法子逃出来,因为在这里,大明律令形同虚设。可到了关外,就是胡人的地盘,汉人想活,大多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更别提开黑店惹事非了。他四人选在这么个苦地方赚钱,也就图个活路,若是没了这里,就当真没活路了。所以,这店不会有问题,你别担心,也别多事。”

黄芩将信将疑,面露难以捉摸的神色,自语道:“照你这么说,哈密岂非变成了不法之徒的乐土?”

“乐土?”韩若壁失笑道:“这穷山恶水,苦寒之地,但凡有一条生路,谁会跑来这里。”

二人正说着,那驼子掌柜一拐一拐地从后门走了进来,冲二人点了点头,招呼道:“二位爷吃喝可满意?”

韩若壁笑道:“你家的羊肉外焦内嫩,爽口得很。”

驼子掌柜应了声好,笑道:“单间的壁炉热好了,暖烘烘的;大屋的通铺也点了火塘、烧了火盆,二位爷随时可以就寝。”

说罢,他转到门边,掀起棉帘一角,朝外看去。一溜刺骨寒风不失时宜地捡了漏,窜入屋内。

驼子掌柜瞧了瞧外面的天空,又回头冲吃喝着的黄、韩二人讨好地笑了笑,道:“都这天色了,怕不会有比您二位爷更晚行的客人了。”其实,他心里已在哀声叹气:只两个客人,虽说其中一个出手还算阔绰,可也赚不到多少。

莫道君行晚,更有晚行人。

一串骡铃声随风传入屋内,驼子掌柜精神为之一振,回头呼喝道:“大头、阿德、小方,麻利地,都给我机灵点!又有客人到了!”说着,领头迎了出去。

客栈外,黑夜的星光下,呼啸的疾风中,十来个携刀带剑,背包骑马的人,分成前、中、后三簇,押着四辆满载货物,车帘低垂,密不通风的黑篷货车缓缓驶来。每辆车均由两匹健骡拉挽,车后还另带了一匹健骡备换。

待驶到近前,只见最前面探路的一骑,背上绑着根大旗,旗面上骇然是‘威武行’三字。而他身后,每辆货车上都插着一枝四方的‘姬’字旗,另有一位掌鞭驾螺,一个打手看货。使人一望而知,是打行在替人押货。

骡车行到客栈的院子里,停了下来。

驼子掌柜热情地上前要拉住螺车,却被一马抢出,挡在面前。

马上跃下一人,解了风帽,是个三十出头,样貌端正,轩昂修伟的汉子。

他神字清朗,声音坚定有力道:“不必劳烦。你是何人?”

驼子掌柜伸手作请状,殷勤招呼道:“我是这小客栈的掌柜。大爷,一路辛苦了。小店备有上好的酒食,快请屋里歇息吧。”说完,一边招呼三个伙计帮忙去卸后面的三辆车,一边又要动手拉骡。

他只道,客栈好几日没人上门,这会儿好运当头,黑灯瞎火的来了十几个打尖住店的,怎么着也要好生招呼,尽量热情。就算人家嫌弃自己热情过头,这送上门的买卖也没理由会跑了,是以,才会坚持帮忙。

可没等大头、阿德、小方上前卸货,就又有几个大汉从马上跳将下来,将他们推挡至骡车丈外,连车边都没能碰上。

那汉子因为驼子掌柜的异常热情,已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入住此店了。他伸手拦住了驼子掌柜,回头狐疑地瞧向身后另一匹马上之人,似乎在向他征询意见。

那马上之人唤过一名留有微须的黑面汉子,吩咐道:“元幸,叫冯先生前来。”

不一会儿,有人去最后一辆螺车里,领下来个商人模样之人。

此人便是京城里有名的大富商冯承钦。

冯承钦头戴貂皮帽,脖围狐裘巾,身穿极惹眼的羊毛皮袄,急急来到近前,问道:“孙师傅,怎么了?”

这马上之人正是山西大同‘威武行’的副行主,也是此次押货的大掌柜孙有度。

孙有度也下了马,对那瞧他的汉子道:“连城,叫冯先生认一认,可识得此店的掌柜。”

原来那样貌端正的汉子,就是‘八方风雨’姬于安的儿子姬连城,也是此次押货的二掌柜。

自从姬于安金盆洗手后,‘威武行’的生意就由孙有度和姬连城担下。他二人轮换休息,交替外出给人押货,一直未曾有失。只是这次,二人同押一趟货,实属罕见。

冯承钦只看了驼子掌柜一眼,就笑道:“错不了,他就是掌柜的。前两年我来回办了几次货,都曾在这店里住过。”

姬连城加了份小心,问道:“你确定?再仔细瞧瞧。”

冯承钦一副看不得别人大惊小怪的样子,反问道:“就他这长相,难道姬二掌柜还能找出别个一模一样的来?”

的确,这样又驼又瘸的人,实在不好找。

姬连城点了点头,却没有收回拦住驼子掌柜的手,道:“掌柜的,我们车上的货不用下,就不劳你费神了。你只需准备好客房、饮食,其余的不要管。至于银子,不会少你一分。”

孙有度冲一边三个发愣的伙计道:“多弄些柴、碳出来,我们有人在外面院中留守,需要生火取暖。”

驼子掌柜也曾见识过打行的谨慎,既然银子不少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笑嘻嘻地领着三个伙计进屋去准备了。

孙有度下令,无论何时武器不准离身,每车必留有一人看守,大家轮流吃喝、睡觉,不得松懈。

众人纷纷下马,按部就班。

姬连城来到一匹马边,伸手欲扶马上之人下来。

马上之人却笑了声,道:“我又不是弱不禁风。”说完自行跨将下来。

这样的天气,为了御寒,大家全身俱裹得密不透风,是以不仔细瞧,很难辨别出此人是个女子。

那女子下马后,又伸手欲将鞍后的马包卸下,却被姬连城抬手阻止。

姬连城俯在她耳边小声关切道:“别忘了,你已有三个月身孕,本该在家将养。”言毕,利落地换手,将马包抗上肩头。

那女子瞪了他一眼道:“不想我跟在身边?”

姬连城故意板起脸孔,皱眉道:“你瞧瞧别人,哪有带着婆娘跑江湖的?”

原来这女子是姬连城的结发妻子姚兰芝,二人成婚已有十余年,家中育有一子一女。

姚兰芝撅起嘴,道:“人云亦云,算不得英雄好汉。你出来押货,不是几月,就是半年,我跟在身边才放心。不想我跟着,就直说,别拿别人当挡箭牌。”

她说这话时的表情,不似一般的中年妇人,倒象任性撒娇的新嫁娘。

姬连城无奈叹道:“想不想的,你不也跟了十多年了嘛。只是,这次情况不同,若非我由了你,将怀孕之事瞒过爹娘,他们怎会同意你跟我出来?”

姚兰芝心知丈夫爱惜自己,只温婉一笑,道:“好了好了。外面冷,进去歇会儿吧。”

二人相携而入,寻了张空桌坐下歇息。

姬连城夫妇是极传统的娃娃亲,新婚之夜就是他们一见钟情之时。姬家的功夫是传媳不传女,加之姚兰芝天资出众,娘家也曾是江湖上名噪一时的武学世家,功夫底子打得极好,是以,一身武艺尽得姬家真传。此后,姬连城出外押货,姚兰芝必然随行,而之前姚兰芝怀孕、生育期间,姬连城则留守家中,陪伴妻子。可说自成婚至今,姬连城和妻子从来同进同退,未曾分开过一日。但这次不同,冯承钦要求‘威武行’的两位当家人必须一同上路,确保安全,所以本来发现妻子有喜,打算留守在家的姬连城,才勉为其难做了这趟货的二掌柜。而姚兰芝逼着丈夫瞒下了自己怀孕的事,只为跟在他身边。

在姬连城夫妇进屋之前,孙有度和冯承钦就已率先进到屋内,和驼子掌柜说起话来。

孙有度道:“我们‘威武行’打算住一晚,要包下通铺的大屋,另外再加三个单间。至于吃食,只要肉菜、饭食和水,酒是点滴不要。”

通铺是给打行的打手们准备的,而那三个单间,无疑是孙有度一间,姬连城夫妇一间,冯承钦一间了。

他身边的冯承钦已从腰中拿出银包,一边准备给钱,一边问道:“多少银子?”瞧上去十分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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