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之畔，谁之伤——邈然然

可我还是看到了。

孟乔生的手，焦黑枯黄，像火烧过的树枝，再也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

“这……？”我呆住了，恨意全无。

“不是！”孟乔生否认。

“不是什么？”

“不是……”孟乔生拉起衣服，把它藏起来，“什么都不是，它是我应得的。”

“你想拉住我，但是你没有拉住，是不是？”我仿佛看见炽热的铁丢入冰冷的水里，嘶哑地吼叫。

“那时，你在承受什么？”我想起梦幻中那个在熊熊烈火中窜出的男子。

“怎么出去的，怎么回来。”孟乔生背对我，假装无所谓。

“可为什么抛下我？”我害怕燃烧的火焰吗？我应该害怕吗？比起孤零零地被抛到冰冷无底的河底，和上千年的腐肉枯骨为伴，

我应该害怕吗？

“我以为，我可以和你一起承受……”我抚摸着他消瘦的后背，沉重的衣物掩饰不了你的颤抖。

“是我，”炙骜上前拉住我，拉住我看着他，“是我把你抛下去的。”

我盯着他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凭什么？”

“他不需要你。”炙骜比这河里的水还要冰冷。

你怎么知道他不需要？你有什么权利决定他需不需要我？

我冷笑着，内心虚弱无比，一直以为自己按照自己的意旨一路走来，却突然发现也许自己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控制。

“炙骜啊！你想做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睛里的笑意——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永远不知道。

“我不想做什么，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想呆在你们的身边，帮助你们做你们想要做的事。”

我狂叫着挥起拳头砸向炙骜，我内心的愤怒像熔岩一样喷射而出。

“不。”炙骜轻易地躲开，我还想扑过去，我要扑上去咬住他的喉咙，温热的血才能平息我的暴戾，才能让我快要炸裂的肺重新

恢复均匀的呼吸。

“不要！”孟乔生抱住我，用他虚弱得快要消失的身体。

我控制不住流泪，泪水滴落在他焦黑的手上，我希望我的泪水是再生之泉，抚平每一道伤痕，长出嫩芽。可我平凡如昔，无力如

昔。

“我该怎么办？是不是要说对不起？是不是不应该开始？是不是？”

我不能挣扎，我每挣扎一下，他就多一点痛，我只能僵硬地站着，不要靠太近，也不要离太远。

“如果……如果你遇到我的时候，我是现在这副样子，你还会坐上我的车，跟我走吗？你那么自然，好像等待已久，来到我的身

边，只是因为我远远地看着你，看着你吗？”那个男子，我走向的那个男子，不是天使，不是王子，却能让我怦然心动，好像得

到梦寐已久的礼物，每一个接近他的脚步都印着欢欣的幸福。

我是多么的无耻，貌似要恨，却兀然发现已经开出花的爱。

秦安，你看，我爱上了别人。

不由自主地，又爱上了。

难道这就是你毅然离开的原因？

我又为何对你依依不舍？

“我……”我说“我会”，像急欲表白的初尝恋爱滋味的无知少女，要把一颗热气腾腾的心捧出来，给那个最爱的人看。

炙骜的手扣住我的脖子，蓝色的眼睛凝结着冷森森的残酷。

“在这里，没有你说那个字的余地！”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期待孟乔生或温柔或粗暴地呵退炙骜，不为别的，只因为，从这一刻开始，我已经是他的女人。

孟乔生放开了我，他居然，放开了我，撇开脸，默许了炙骜的莫名其妙。

“凭什么？”我涨红了脸，我也要说，“我想要爱谁就能爱谁，你是谁？你能阻止什么？还是你能控制什么？自大的不止是我，

你，狂妄到不允许别人投入无法控制的爱。我，我！想爱谁就爱谁，如果，有那么一刻，我说，我爱上了你，你，你以为你有什

么法子拒绝？”

“我，是为爱而生的人。”我不在乎他捏破我的咽喉，葬送我的生命，我只在乎，此刻的孟乔生，是不是对我无动于衷。

“你还……真是水性杨花啊！”炙骜恶毒的程度超乎我的想象。

我被击倒，因为这是我的隐痛。

“我——不是！”我自己都听不见的呐喊。

“请你，不要再那么残忍！”孟乔生背对着我和炙骜，沉重的背影被这里的阴霾包围，好像他就是这里无比契合的一部分。

炙骜终于在孟乔生的请求下停止了对我的伤害。

我真正的痛，正是来自于我对自己的否定。炙骜，不过恰好正中要害。

我殷殷地希望这一切都是梦，因为只有在梦里，才有那么多飘摇不定，信任或怀疑都是转念之间。

这个时候，他伸出他的手，在阴暗的地方，我只看见他的手，他的手，在阴暗的地狱之路犹如灯塔，带着拐杖，助我获得向前的

勇气。

我握住它，笑得像一朵刚沐浴过雨水的花。

“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再往前走，比我想象中要容易。似乎，我是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走了过来，见到了秦安。

我见到秦安，眼里就只有秦安。

我没有发现，达到的只有我和孟乔生。

我也没有细想，孟乔生伸出他的手到我看见秦安，这中间的经过，我顿失记忆。

我眼里只有秦安。

秦安，不是一个人。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女人，独特的气质，亦神亦鬼。

她手持一本古朴的书本，念着上面的字句。秦安听得如痴如醉，没有发现，我，他的宝贝，正看着他喜极而泣。

我眼里只有秦安，过去的，未来的，都已经不再重要，此刻我只要秦安的眼，看见我。

时间也许有停顿，停了很久，然后重新滴滴答答地开始循环，孟乔生撇下我，走向前，走了三步，在我失去自我的时候，他的眼

里也只有另一个人——那个女人，你不知道她是你的保护神还是你的克星。

我在这一刻才看见真正的爱情，那就是孟乔生的眼神。

原来一切都只是为了成全他的爱情，我如蝼蚁般欲哭无泪。

而此刻，秦安于我尤为重要，我要投进他的怀里，从此闭上眼睛，再也不动心。

“不，你们不可以过去。”炙骜总是不失时机又不识时务地挡在前面。

我恨他！

孟乔生也恨他。

可他一点都不在乎，至少，表面上不在乎。

“你们过去，他们那里就会崩塌，堕入地狱的最底层，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那是一座枯木凉亭，旁边烧着火，咕咕地冒着泡的液体发出幽幽的香腥味，绕缭在他们头顶。她修长的手指一页一页地翻着书本

，秦安安静地看着她，好像听那天籁之声，忘我无存。

我以为我们近在咫尺，可能我们远在天涯。我几乎可以听见他们的呼吸，而他们，在忘我的世界里对我们得到来浑然不觉。

身后响起哐哐铛铛的声音，我自然转身看过去，只见黑白无常压着死去的人们，任他们哀求苦告，咒骂拍打，都无动于衷，面无

表情地走着，一直走尽那个快要倒塌的凉亭里。

“孟婆，五碗。”

孟乔生听到那个名字，身体颤抖了一下。那个女人，她叫孟婆。她缓缓放下书本，起身舀起熬煮的汤药，一碗，又一碗，递给无

常。黑白无常喂鬼魂们喝了汤药，孟婆那美丽的手再在鬼魂们的脑门上拂过，他们就再也没有任何爱恨，只幽幽地走向他们的轮

回之路。

孟婆优雅地做完这一切，又坐在原来的地方，捧起书，却发了呆。

“秦安！”我大叫道，我想他在等我，等我的这一句呼唤。

秦安僵了一下，然后很艰难地把头转向我。孟婆，也梦醒一般抬起了她美丽的眼睛。

我不敢动，我怕我一动，这就要发生的幸福会破碎。像平静的湖面倒影的蓝天，连一只小小的蚊，细小的脚丫掠过，都会面目全

非。孟乔生却开始脱下遮盖了他全身的衣服，在孟婆的目光下，他全身围绕着淡淡的光芒，好像新生的春天的芽，光洁，鲜嫩。

孟乔生，这是一个神采奕奕，英俊年轻的孟乔生，他的光芒，几乎要照亮阴曹地府的每一个角落，让陈年的腐骨都恢复生机。

我相信这是她的力量，孟婆，和这个男人，究竟有着怎样的情？

“我来了。”孟乔生眼里已经不再有其他，他只有她。

“你终于来了。”她抑制着她的感情，努力云淡风轻。

29、孟婆的记忆

“芊年！”秦安似笑非笑地喊道。

我要扑过去，我不管天崩地裂。

“不要！”炙骜不容分说。

“你们过不去，这里，有一道看不见的深渊。”炙骜指着我们的脚下，“如果你要过去，不但自己会坠入深渊，他们，最后的一

点栖身之所也会荡然无存。”

“刚才，他们都可以。”我指无常和那些投胎的鬼魂。

“哼！”炙骜冷笑一声，“这是专门为你们设的。”

我还要挣扎，孟婆转向我，对我说：“别怕，会结束的。”

别怕，会结束的。

我梦里的声音，现在又在耳边响起。

别怕，会结束的。

就是这个声音，让我相信，我做的一切都是有理由的。

孟婆，她才是那个在梦里的人，牵着我走。她才是，在暗夜里静静在我身边看着我发呆的人。

原来，她才是那个主宰一切的人。只是她要我来到她身边，有什么意义？

我看着她，像在人海里突然遇见相熟的人，因为突如其来的激动一时不知怎样开口。

她向我点点头，她已经知道我认出了她，我的牵梦人。每当我内心压抑着莫名的冲动，好像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却无处可寻找

，她会来，告诉我，一切都有终点，这样的生活不会永远继续。每当我以为我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却在陌生的男人身边醒来，懊

悔的心无处可泄，她就回来，告诉我，原谅自己的放纵。

直到遇到秦安，一个可以长久安睡的怀抱，我却无法信任自己，害怕自己的欲望会在那一天突然找到缺口，而我，不能相信自己

可以改邪归正。

“对不起……”她又说。

“什么？”我没有办法消化这句“对不起”，她却不再解释，也不再理我，而是一心一意地看着孟乔生。

“嘘——”秦安温柔地望着我，依然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意，仿佛他洞悉一切，却不再和我分享。

而最终的对决，还是孟乔生和孟婆。也许我们所有人来到这里集聚在一起的最根本原因，就是为了圆满他们的故事。

他的眼里只有她。

我突然想起什么叫做痴心妄想。快要崩塌的神殿里有一个女人，他的梦想就是和她在一起，管它在天堂还是地狱。

而那个神殿似乎举手之间就可倾倒。

我向前走去，它开始碎裂，坍塌。秦安看着我，摇着头，她知道我要干什么。

孟乔生的眼不曾离开她，却伸出手，捏着我的手臂，问我：“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

我也想知道我想干什么。

痴心妄想，我的痴心妄想是什么？

“我……我只是不相信……”

“没有什么好不相信的，这里，什么都可以发生。”孟乔生终于看了我一眼。

在给了一个女人最深情的注视之后，他揽住另一个发愣的女人，吻上她的眼，她的唇，她的颈。

我睁着眼睛，因为完全没有防备。她看见秦安痛苦的抽搐，孟婆无奈的低头，还有炙骜事不关己的冷漠。

他们说，接吻的时候不闭上眼睛的女人不可信，那么，此刻，我想知道闭上眼睛接吻的男人难道就可信？

我犹豫了一下，一巴掌向他甩过去……

他嘿嘿笑了一下躲开了，好像早料到我会这样。我不服气地还想再打，炙骜窜出来横在我们中间，我这才恨恨地歇了手。孟乔生

添了一下嘴唇，面对孟婆，邪笑道：“看！这就是你要的人。”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这不过是个阴谋，而我，则是他们的目标。

“你！和你！”我指着孟婆还有孟乔生，“为什么把我弄来这里？你们早就物色好了猎物是不是？那些夜晚，来无影去无踪的身

影，亦真亦幻的声音，就是你们！”

我盯着孟乔生，他有些诧异。

“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因为……”我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那个吻，和梦里的吻，都是那么令人心神荡漾，那阵阵心跳告诉我，眼前的孟

乔生，也是那个梦里不舍的情人。

她和他，一个安静，一个调皮；一个看着我，叹着气离去，一个戏弄着我，带着诡谲的笑离去。我是他们共同的猎物，我的两个

猎人却从来都不相遇，神奇的事件，我还以为那不过是变幻着的同一个人。

我心里涌起甘甜的苦味。

“秦安！秦安，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喊着秦安的名字，这个名字，于我，此时是一种安慰。

“他——当然是为了你。”孟婆说。

“我说过，你阻止不了我想要的结果。”她对着秦安，淡然笑道。

“秦安！秦安，你都知道是不是？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我秦安回答我。

秦安苦涩一笑，却依然不说话。

“他，知晓了我的意图，知道我要把你引到这里来，所以，他就先来了，想赶在你来之前阻止我。”

“你要我做什么？”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孟婆莞尔一笑。

“是真的吗？”我问秦安，我盯着他，不让他躲避。

“你就是为这个死的吗？”我小心翼翼地问，我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那会让我觉得罪孽深重。

秦安点点头，再无语言。

我想奔过去，真的想过去，拉起他的手，逃走……

但我一过去就会天崩地裂，秦安会跌进黑暗的深谷，那么，我也要和他一起万劫不复吗？

我没有这样的勇气，即使他是为了我。我只是转过头，流下一滴眼泪。

“其实你不必这样。”我心里默念，但是我又知道，他必须这样。我，那个被迷惑的芊年，是秦安唯有死才能拯救的芊年。他已

经努力过了。他都已经相信了巫术，给我种下巫蛊，那时，他该是多么痛苦。一向以给我充分自由为傲的秦安，竟然相信了可以

控制人心的巫蛊。那是什么样的恐惧才能让他放弃他自以为傲的原则。我无法感受他当时所感受到的，以至他赴死的巨大决心，

我在此前都没有领悟。

这就是我此行的收获——知道一个人深爱我如斯？

我不会觉得无法承受。

冷漠和自私的心才不会被打败，这是我这一路上学到的唯一真理。

“你们，绕这么多弯弯，究竟想干什么？”我甩去眼泪，看着他们，这一对，谁欠谁？

没有人回答。孟婆向炙骜招招手，炙骜看了孟乔生一眼，等孟乔生点点头，他才飞身朝孟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