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面的路灯也还坏着。此处高级知识分子聚居,修养好,没人去找茬,因此坏了挺久没人理。
下着小雨。
眼睛一瞟,就看见隔壁那盏路灯下还站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
小同学微垂头,拽拽地挂着耳塞,昏黄的路灯罩在他头顶,看不清面容,只照得一头略卷略浅的短发甚有光泽。
安安静静站了好久。
看在花江生眼里,像极一只孤独、警惕、倔强的落单小兔子,在斜风微雨里轻轻抖着它的小灰毛。
多年后陆晴名很不甘地问:“谁瑟瑟发抖了?!凭什么就我是小灰毛?!”
花江生摊手:“不知道,就是觉得像。”
而四年前的花江生一时心血来潮,好死不死走到小同学面前,亮出他的招牌笑眯眯:“过来,给你擦一下。”
至今花江生仍记得,小同学猛然抬头,惊讶里格外纯净璀然的眼睛。
从此命运就像烧了尾巴的牛,再也拽不回来。
花江生轻轻叹了口气,转身。
开电脑,上扣扣。
花江生只建了一个师生交流群,名为“此处有很多萝卜”。
大家都知道花教授很喜欢本科小朋友,本科小白兔这个说法就是由他开始在G大广泛传播。当然萝卜群不止招花江生带的或教过
的本科生,想进的学生都能进,统称兔子。
于是人气教授花江生的Q群没过几日便已撑爆,还是几个学生自发凑钱升V。
严谨师兄陆晴名长期驻扎辅导,亲民教授花江生偶尔现身慰问,文有历史系博士顾安说往论今,武有实践派牛人池飞实例演示,
此群不火爆都难。
当然什么问题都要一分为二地看,比如花大教授有时会在晚十一点巡视萝卜群,发个小马哥表情吼一声:“给我睡觉去!!”
一旦没有及时下线或者隐身的小朋友,就会面临花教授的课上狂点名,课下追作业,实验紧盯梢,考试不留情。
于是在花江生的暴力主义特务恐怖独裁下,越来越多的兔子一反兔子本性,早睡早起。
萝卜群人气却更旺,更多更多小兔子们前仆后继勇跳萝卜坑。
花江生在上面发了四个字:“研一建筑”。
三秒后第一只兔子冒出来,接下来以一秒三只的速度迅速刷屏。
花江生笑了:“传令下去,明天下午三四节,班会。”
第三条:要弘扬传统文化
花氏语录No。16:
缘分就像在H城打车,打得到就是打得到,打不到,迟早也会打到。
缘分就像在H城打车,不是空车就不是空车,是空车,也可能马上就不是空车。
缘分就像在H城打车,哪怕你上了空车,车一停,又上来一个拼车的。
缘分就像在H城打车,就算坐满了拼车的,一下车,管他车上还坐着谁呢。
——
第二天下午一二节的时候,花江生特地把池飞从公司喊过来,指导几个建筑系本科大四生做毕设。顾安刚好没什么事,也过来凑
热闹。
花江生的公司几乎什么设计都做,池飞带了些公司获好评的室内稿给兔子熏陶,立即引发艳羡声一片。
兔子的好奇心是挡不住的,一节课后的讨论中心已经由学术严重偏离为商业,围着池飞东问西问公司趣事。
花江生也不怎么拦,快下课时看了看手表,说:“就到这儿吧,第三节有课的去上课。”
兔子一阵哀嚎,有人喊:“不想去上课了,直接进师尊公司吧!”
附和声中,花江生慢慢站起:“来~~~~人哪!”
顾安池飞立即一左一右立正站好:“在!”
花江生抬手一划:“猪~~~~头铡伺候!”
池飞一把抱住花江生大腿:“大人!士可辱不可杀啊!!”
池飞拦住花江生,没顾上顾安,顾安仰头猪嚎一声就扑过去了。
一群兔子大笑着被赶去上课。
花江生帮池飞理了理文件,说:“你们也忙去吧,我三四节去开个班会。”
俩徒弟很是好奇:“班会?您老什么时候会亲自去开班会了?宣讲中央重要精神?”
花江生拎起他的白色苹果手提电脑往外走,边走边说:“以继承发展中国传统文化作为伪装与突破口,歪曲理性、摈弃科学、扼
杀理智、重归混沌,将封建迷信的邪恶种子深植于人类幼小的心灵之中。”
顾安哆嗦着就要倒下:“我不行了……沙师弟,快打120!”
“二师兄,你确定要打120么?”池飞一把扶住顾安,抬头看着花江生迎风而去的潇洒背影,狗眼含泪道,“不觉得应该先打110
么……”
人气恐怖分子本?;江生丹同志在一片欢呼与掌声中走进郁A110教室,环顾四周。
给一个班上课,花江生只选了个小教室,或许是在萝卜群通知的关系,各路豪杰闻风而动,将个小教室塞得围桶一般。
花江生扫视一周,大多数都脸熟,连本科小白兔都有来。剩下不脸熟也无所谓。他只重点看了一眼坐在第三排左边的陆晴名,又
重点看了一眼坐在第六排右边的林同学,在心里感慨他的直系爱徒果然神勇无匹,伤得比林同学轻多了。
花教授将电脑插好,看投影仪已经开始正常工作,遂对众兔子展颜一笑:“这节课,为师我将带领大家进入祖国传统文化的瑰丽
宝库——从手掌开始。”
花江生先给大家放了段知名电视节目的视频,里头的专家可以从一个人的手掌看出他身体哪个部分有问题,甚至能看出一个女人
生过几个孩子,之前流过几次产,又教观众每个手指每个部分分别代表哪个器官,让大家可以提前知晓自身疾病,防患未然。
兔子们看得是兴趣盎然,花江生往下点PPT,把网上拉下来的事业线感情线等掌纹解析放给兔子们看,引得兔子们纷纷自我检视
,不时发出:“我会嫁入豪门!”、“哇,我确实天生身体比较弱啊!”、“原来我特有文艺细胞!”、“我事业一帆风顺!”
之类的惊呼。
在兔子们的恋恋不舍中,花教授不恤私情,准备下课。
关上电脑的时候,花教授突然抬头补了一句:“哦对了,大家可以对比一下自己食指和无名指,是食指长还是无名指长?”
兔子又开始活跃,问食指长代表什么,无名指长又代表什么。
花江生回答:“食指长,说明你同性缘大于异性缘;无名指长,异性缘大于同性缘。”
有兔子问:“一样长呢?”
花江生偷瞄一眼他在心理辅导室仔细观察过手指的小林同学,笑眯眯:“那就说明你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是同性恋。”
全场哄笑,有几个女生兴奋得大声尖叫。
陆晴名看向红光满面的花江生,又看向一脸青白的林同学,捂脸,不忍再看。
花江生走路带风,驾临计算机系心理辅导室。
郑哲谦精明的小眼睛透过镜片瞄向花江生:“嗯,刚欺负完小兔子。”
花江生得瑟:“那是,大发淫威。”
然后花江生就把刚才的事情简要说了下。
郑哲谦笑着听完,问:“你打算让陆同学怎么办。”
花江生不说话。
郑哲谦说:“就算表面和好,毕竟心有芥蒂,更何况还有其他同学冷眼看着。你比我更了解,小陆看上去文静,其实可倔可不服
输了,所以一直没主动跟人说他的情况,也难怪小林他们一直不知道。”
“嗯,他本科的时候,知道他情况的几个同学也是咱俩主动找来谈话,让他们平常关照着,还让保密。”
郑哲谦轻叹一声:“他能一直相安无事住在寝室四年,已经很奇迹。”
“让他适应和人交往,是好事。”
“那现在呢,继续扔着不管自生自灭?”郑哲谦说着站起来走向书架,“不要告诉我美国中学不教印随行为。”
花江生笑:“是不教,大学才教。”
郑哲谦耸肩:“总之你是小陆莫名其妙愿意交往的第一个人,小陆应该也意识到,要是不跟紧你,恐怕他敞开心房的最后那扇小
窗就要关上,才追回这里来。他的家人大略也是这么想的。从心理学来说是个好现象,说明他自己也意识到应该打破自我隔阂,
融入社会,并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
花江生默默点头。
郑哲谦继续说:“我知道你就像不小心路过鸡窝的黄毛狗,被小鸡仔第一眼盯上就认作了鸡妈妈,从此脱不了身,但作为伟大坚
强身负神圣职责的人民教师,你有义务也有责任引导所有跟随你的兔子走向光辉的未来。”
花江生被郑哲谦乱七八糟的比喻逗笑了,说:“嗯,我正在联系旁边的教师公寓,看有没有能租的。”
郑哲谦说:“要知道一个人的能力和忍耐力都是有限的。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在国内还读本科的年纪就拿到了国外计算机博
士外加个建筑学硕士,现年二十七八岁就已经混出教授职称。小陆不但要和他自己的社交恐怖症作斗争,一入学就开始帮你这代
课狂人课题狂人每日上课改作业带学生准备资料,还要挤时间看自己的书做自己的作业搞自己的设计,年年拿优异成绩,太累。
”
花江生多少有些羞愧。
郑哲谦说:“物极必反。他那么努力紧跟,换来的是你狠心抛弃,无情奴役。对于本就有心理隐患的孩子来说危害更大……要不
,我来给你分析分析会有什么结果。”
花江生抬头,郑哲谦臂弯里面已经多了几本书。
只见最上面那本砖头厚大开本书籍上写着巨大的黑体书名,花江生的脸也跟着黑了——《变态心理学》。
郑哲谦听见脚步声,回头。
花江生颤颤巍巍飘走了。
郑哲谦把书塞回书架,看了眼书名,勾起嘴角故作惊叹:“哎呀不好意思,拿错了。”
——
与合作教授约好吃晚饭,商讨了会儿课题的事情,花江生回到公寓,已经晚上了。
他终于见着了陆晴名。
陆晴名坐在客厅里,朝刚进门的花江生努了努嘴。
花江生随之看去,顾肥肥不知干了什么事,累得扑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
花江生很严肃地坐到顾安旁边,从桌上花瓶里抽了一支干花,搔顾安鼻孔。
可怜的顾安一被搔就哼唧一阵,没人搔就继续打鼾,反复折腾,竟然还醒不过来。
花江生玩着玩着忍不住笑,孩子一样。
忽听见陆晴名说了句:“今天下午,多谢。”
花江生看了眼陆晴名,继续折磨顾肥肥:“不谢。寓乐于教。”
陆晴名闷声说:“对不起。我没打算动手,他说我同……”
顿住不说。
花江生微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陆晴名身边。
花江生本就比陆晴名高一截,又是一站一坐,花江生顺手就去摸陆晴名的脑袋。
陆晴名下意识要躲,还是没动。
在被碰一下和被念经一小时之间,陆晴名壮士断腕,选择了前者。
摸着摸着也就习惯了。
花江生说:“我知道你不是。你是为我抱不平。”
陆晴名低头。
花江生轻轻笑了。
他想起四年多前,沈魁帆忽然告诉他有美国人要注资他们的公司。
当时因为花江生任教,不方便直接出面经营,公司注册时所有明写的老总都是沈魁帆。沈魁帆又是花江生仅剩不多还在联系的多
年好友,花江生就很放心地说,你看着办吧。
不料沈魁帆竟然真的同意了百分之八十的资产转移,从此江山易主。
一边在电话里给黑脸的花江生猛赔不是,沈魁帆一边还神秘兮兮透露了句,他们家会有人去拜访你,你多少担待点。
结果即将开学前的一天,花江生应声开门,见到了那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灰毛小兔子。
那天的陆晴名特有气场地仰脸说了一句:“我想你等的人,就是我。”
花江生没生气,一时愣了愣,竟就笑了:“原来你会说话的啊。”
陆晴名的眉毛皱了皱,径直步入花公馆。
花江生招待陆晴名在沙发上坐了,自己在几步开外倒水。
陆晴名倒很坦白地把原委告诉花江生,明说了他自出生时就弱听,也因此患有多年社交恐惧症,伴随不定期短时间的抑郁。因为
是华裔,从没回过国,上回是心血来潮想回国看看,由留在国内的一个表叔接待,结果表叔因为一些事拖延了,陆晴名随性走走
逛逛,走累了就在那路灯下面等表叔。
陆晴名本就不熟悉地形,表叔花了很久没找到他,他就在路灯下等着。时间久了,助听器就电力不足了。
花江生恍然,怪不得那天陆晴名一直不说话,原来他压根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也明白了为什么他帮陆晴名擦完头发后不久就有
电话打来,陆晴名看了眼来电又掐掉了,改成发短信,然后看了花江生一眼,没打招呼就走了。
陆晴名继续说,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愿意跟随个素未谋面的人回家,他的家人也非常惊喜,这在之前是从未发生过的事,连
美国心理咨询师都强烈建议他能多与对方多加接触,帮助他走出心理障碍。
花江生点点头,微笑,递给陆晴名一杯水。
他不知道陆家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他有公司的事,但很知道他们是花了大价钱购买了公司所有权,因为沈魁帆很诚实地与他平分
了巨额赃款。
陆家人用这种类似收买的手法,不过也就是希望花江生多照顾陆晴名几年。
花江生也是自小在美国长大,知道美国人的思维其实比国人要简单和直白得多,虽然有时幼稚,但不一定没道理。但他还是很想
揍那个美国心理咨询师一顿。
陆晴名最后说,他知道自己有许多困难需要克服,也不一定适应国内的大学生活,但他会努力,也希望能多一些时间与花江生相
处。
长长一番话说得简洁有条理,直白而清晰,富有逻辑,态度诚恳,中文表达流畅,咬字也准,句中停顿喜欢用美国人的“Uhm”
,而不是国人的“嗯”。
说完了,陆晴名就端着水,等花江生说话。
花江生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恐怕是陆晴名长这么大,对着陌生人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也不知准备了多久。
一边想着,没忘记给自己的水里多加了点蜂蜜,最近胃不好。
然后他回头,靠在客厅书桌旁,对着陆晴名笑眯眯:“I’mhomosexual。”
看得出陆晴名还是惊讶的,他的眼神闪了一下。
然后慢慢低头,似乎在思考。
花江生悠闲喝水。
不多一会儿,就听见陆晴名边点头边说了句:“好。”
也不知是在好什么,说完,陆晴名就告辞,走了。
花江生看着陆晴名搁在桌上,稳当得一滴都没洒出来的水,在心里感叹一声。
这孩子,不好对付啊。
九月,开学。
史上最互相坦白的师徒就此诞生。
回想完毕,花江生看着多少有些局促的陆晴名,深感当日的灰毛兔已学会收敛锋芒,自己多年的摧残颇为有效。
花江生又捏了捏陆晴名的脸颊,笑着说:“是我该谢谢你。”
陆晴名看了眼花江生。
花江生继续说:“也许我的感情永远得不到世人的认同与公平对待,但这与这世界上其余正在经历苦难与折磨,也许同样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