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势示意苏陌坐下。
苏陌摸着木椅扶手,只敢坐下去半个屁股,背绷得很直,叫了一声“父亲”。
杜龙说:“嗯。听说林家小姐怀孕了。”
苏陌赶紧说:“不是我干的!”
杜龙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苏陌紧张的回视他,门外走进一个两鬓斑白的管家,低头对杜龙小声道:“杜爷,成了。”
杜龙抖一抖鼻烟壶,说:“收拾干净。”
管家躬身退了出去。
杜龙又转向苏陌:“你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了。”
苏陌一下子站起来:“父亲,我、我不想和林婷结婚……”
杜龙说:“唔。因为那个姓曲的?”
苏陌一窒,说:“我是真心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
杜龙吸了口烟,说:“坐下。”
苏陌重新坐下,放在扶手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控制不住的微微发抖。
杜龙不急,任他坐着发抖,苏陌先憋不住了,说:“父亲,我和林婷结婚,对双方都不好,林婷只是一时受了打击昏了头,才会想和我结婚,这样的婚姻不会长久……”
杜龙悠然说:“谁要你们长久?我当初把你接回杜家,你以为是让你回来做什么的?”
苏陌脸色煞白的看着他,说:“我、我和林钧的关系那么好,实在不用和林家联姻……”
杜龙不置可否。
苏陌又说:“我想像林钧那样,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
杜龙说:“林仲华只有一个儿子,我有三个。”
这话的意思是林家的独子可以乱来,而你苏陌没有这种资格。
苏陌硬着头皮说:“父亲,您不能逼我!我是绝对不会和林婷结婚的!”
“不结婚?”
苏陌咬牙道:“不结!”
杜龙吐出一口烟:“唔,不结也罢。”
苏陌有点茫然,这就,这就放过他妥协了?
杜龙脸上看不出颜色:“你既已下了决心,再没什么好说的,出去罢。”
33.
苏陌走出房间,杜予城在门外面无表情的站着,见他出来,就说:“走吧。”
他像带着苏陌来时一样,又原路领他出去。
苏陌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我还以为父亲……”
杜予城看了他一眼。
苏陌咽了咽喉咙:“没什么。”
杜予城不是个合适的倾诉对象。
杜家长大的人身上似乎多少带点统治者的血统,杜龙自然不必说,话如皇令;杜予城更是光是站着,就带着一种冷冰冰的威压感;连杜少鑫那暴躁易怒的性格,也靠着手段狠辣,年纪轻轻就收服了一众手下。
苏陌和他们之间血缘情感淡漠,和他们相处,更多的时候只感到恐惧和害怕。
因此他十八岁就离开了杜家。
他有时候想不通,杜龙是为了什么才把他接回来。他这样的人,做什么都是有目的的,而那目的显然与情感无关。
杜予城带他上了车,两人一路无话,苏陌看着窗外风景,半晌才察觉出异常:“这不是去我家的路……这是要去哪?”
他侧头问了一声:“大哥?”
杜予城淡淡说:“带你去见一个人。”
杜予城带他去了医院。
苏陌一头雾水,在加护病房的玻璃窗外茫然站着,杜予城示意他往里看。
杜家那两鬓斑白的管家站在里面,苏陌看了一眼那躺在病床上的,被各种医疗仪器围绕着的病人,一时没有认出来。
他把额头贴在冷冰冰的玻璃窗上。
视线一模糊,更是看不清那人的脸。
那人身上插了不少管子,手脚都上了石膏,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全是紫黑色淤青,脸上还戴了呼吸罩。
主治医生很快来了,站在一旁汇报伤势:“脑震荡,皮下血肿,牙齿断裂,左上臂骨折,肋骨骨折,直肠肛门裂伤……”
杜予城挥手让他走开。
他任苏陌站了一会,等他抖得不那么厉害,才冷冷问:“认识吗?”
苏陌的眼泪沾在玻璃窗上,顺着往下流。
杜家那两鬓斑白的管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也站在窗前,说:“这人体格不错。耐打力很强。”
“长得也算俊秀,倒是很适合打一点药,运出境去,能卖个好价钱。”
“当然,杜爷一向惜才,若是……”
杜予城冷声打断他:“苏陌,认识吗?”
管家很识趣地住了嘴。
苏陌两手抠着玻璃窗,指骨扭曲发白,良久才颤抖说:“不认识。”
“很好。”杜予城点点头:“等人醒了,记得把刚才的话告诉他。”
说完转身离开。
管家笑一笑,向苏陌鞠了一躬,跟着他走了。
苏陌两眼无神的虚睁着,仍然把自己紧紧贴在玻璃窗上。
曲子诺昏沉睡了许久才醒过来,
麻醉效果慢慢过去,他平静的忍受痛感攀升,疼痛让他昏沈的大脑清醒了一些,他平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暗自思忖这次是遭了谁的道。
病房外走进一个人来,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曲子诺看清来人,胸口一窒,他张了张嘴,试图跟他说话,麻醉过的口腔有点不听他使唤。
他困难的,一字一句的问苏陌:“你还好吗?”
你消失去了哪里,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你还好吗?
他受了重伤,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管子,被绷带裹得像个木乃伊,第一句话却是,你还好吗。
苏陌听见自己说:“我很好。不劳你挂心。”
曲子诺淤肿的脸上勉强扯出一个笑,他又慢慢说:“别担心。”
“我没事。”
“受了一点小伤。”
他每说一个字,就会拉动嘴里伤口,舌头和口腔里的肿胀血块让他无法准确发音。
呼吸罩内侧蒙上一层白雾,随着他缓缓吐息,又渐渐散了。
“害怕吗?过来。”
曲子诺朝他虚弱地伸出挂点滴的右手,示意他走近一点。
苏陌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他低着脑袋:“我来是告诉你,我要和林婷结婚了。”
“希望你忘了我们之间的事,大家以后见面,还能做个朋友。”
“或者再也不见面,那也行。”
曲子诺在病床上直直看着他。
苏陌心脏紧缩得厉害,手脚不受控制的发抖,哑着嗓子说了一声:“我要走了。”
曲子诺没有反应,那个让他有些痛苦的笑容还挂在他脸上,来不及卸下。
他慢慢问:“为什么?”
苏陌说:“当然是因为林婷比你更好,更适合我。”
“我没有打算一辈子和一个打零工的人在一起,何况你还是个男人。”
曲子诺没有答话。
他像是在看着苏陌,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或是别的时光。
苏陌像给自己判刑一样在原地站了一会,慢慢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曲子诺问他:“你又要走了吗?”
“你……不会再来了?”
他的表情有些茫然,像个小孩。苏陌转过身:“走了,再见。”
曲子诺小声叫了一声“你回来”,然而苏陌头也不回,打开病房门走了出去。
曲子诺突然发狠,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翻身下床,呼吸罩被他挣脱了,歪在一边,挂点滴的铁架牵动倾倒,玻璃瓶掉在地上,炸碎一地。
曲子诺牵着一身的塑料管子,不管不顾的,疯狂的朝前挣扎着走出几步。
他哑着嗓子,口齿不清的嘶声喊:“苏陌!回来!”
“你给我回来!”
“你这样就不要我了吗!”
“谁准你这么做的!”
他一面朝前挣扎,一面发狂地拉扯身上的针管,想把它们拔掉,护士们惊叫着冲进来,试图把他按回床上。
曲子诺挥开她们,狂怒地大喊:“林家!还是杜家!你给我回来说清楚!苏陌!苏陌!”
苏陌隔着玻璃窗看着他。
几个男护士跑进病房,曲子诺完全发狂了,凶狠地和他们扭打在一起,他们只好把他按倒地面上。
主治医生随后到了,一边安抚病人一边吩咐人拿来镇静剂。
苏陌看着他,曲子诺的狂乱反而让他平静,他隔着几个护士,一扇玻璃窗,口齿清晰地对他说:“曲子诺,希望你自重。”
“和林婷结婚,我会很幸福。”
“我已经答应她不计前嫌,我会继承林氏集团一半的财富,我们会很富有,过两年,她会为我生一个孩子。”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喜欢女人的,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寂寞。”
“林婷能给我所有你不能的。请你不要再来纠缠我。”
“你这样闹,实在很难看。”
“人是我让老头子叫的,这次给你个教训,是为了让你知难而退,我在外面还要留点脸面,你适可而止吧。”
曲子诺面朝下贴在地上,眼角通红,像头受伤的兽,盲目而凶狠。四个护工压着他,居然几次险些被他挣脱。
“闭嘴!你给我闭嘴!”
苏陌冷静地看着护士们在眼前奔走,接着有人跪下来,在青年胳膊上扎了一针。
他面无表情,眼前却越来越模糊,一开始还能看见曲子诺恶狠狠的表情,后来就只能看清他的轮廓,几个护工把他抬回床上,重新插好各种仪器。
苏陌视线里只剩下他朦胧的,躺在病床上的人影,主治医生走出来,擦了一把汗:“以后会在点滴里,加上微量安定。”
苏陌点点头,反手把眼泪抹掉。
然而怎么抹都抹不干,他固执地一下一下擦过眼皮,眼睛瞪大,竭力想再看一看病床上那个人。
越是想要看清,画面却越是模糊,苏陌眼前一阵阵发黑,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
34.
五年后。
林婷说:“离婚吧。”
她很平静,苏陌也很平静,当天就签了字,离开了林家。
他没什么好带走的,只收拾了一些随身行李,胡乱装在行李箱里,像他来时那样。
林婷弯腰去抱追着苏陌走的林文怡,在前夫走出房间时,低声说:“抱歉。”
苏陌没有回应她。
杜予城走进父亲房间。
杜龙仍然在听昆曲,杜予城垂首在他身旁站着,说:“苏陌离婚了。”
杜龙抖一抖鼻烟壶:“谁提的?”
“林婷。”
杜龙像是很满意:“唔。广州和福建的货,以后全从林家通。”
杜予城点头表示明白,过一会又不带什么表情地问:“至于苏陌……要接他回来?”
杜龙说:“唔。”
苏陌回了一趟家。
所谓家,其实是他五年前离开的那间公寓。打开门,室内铺了一层灰,一走路粉尘飞扬,呛得人喉管生痛,五年来这里一直空着,像是被他刻意遗忘和尘封。
苏陌把行李箱靠墙放着,吁了口气,开始大扫除。
李梅打电话过来:“听说你和夫人离婚了?”
苏陌简短的嗯了一声。
李梅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像是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说:“晚上来我家喝酒?”
苏陌说:“要喝酒来我家吧,以前的小公寓。”
李梅说:“行啊,我带鳌拜过去看你。”
苏陌的声音里难得的透出一点笑意:“好。”
鳌拜比以往沉稳不少,不再胡乱摇着尾巴在人身边蹿来蹿去了,但热情依然,一开门便直立起来,把前爪搭在苏陌肩上,庄重地舔了他一脸口水。
苏陌被这么突如其来的吻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李梅在一边哈哈大笑,大狗还在一往情深地舔他,苏陌赶紧伸出一只手指:“鳌拜,砰!”
鳌拜嗷呜一声卧倒在地,脖子伸长腿蹬直,末了意犹未尽地舔舔鼻吻。
李梅提着几瓶酒迈进来:“哟,还以前一样,一点没变嘛。”
苏陌笑一笑。
两人煮火锅,配烈酒,李梅在业界号称三杯倒,果然三杯就倒了,歪在沙发边拿一根筷子敲另一根。
“苏陌,真是,难为你了——”
苏陌喝了不少,酒意也有些上脸,叹口气说:“是啊。”
“娶个大肚子的老婆,孩子还不是自己亲生的,末了人家还踢了你改嫁了,唉——”
苏陌喂给大狗一块牛肉:“是啊。”
李梅抽噎两声,居然哭了:“你好可怜哦。”
苏陌:“……”
李梅开始跟他掏心掏肺:“我也不容易啊,上头不好对付,根本不晓得这块行业怎么运作的,整天提些傻X要求,下面也是,一群没用的小年轻,做出来的企划只能赔钱,我夹在中间真是想哭哦!”
苏陌说:“你已经哭了……”
李梅擦了把脸:“不说了。我回家了。”
苏陌把一人一犬送上出租车,李梅醉醺醺问:“你难受不?要我把鳌拜留下陪你不?”
苏陌说:“你肯把它送给我不?”
李梅抱住大狗脖子:“什么!你这个混蛋!鳌拜只侍寝不改嫁!”
苏陌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系在她脖子上,低声说:“那就别把它留下了。否则它没了,我该怎么办。”
他在冬天的深夜里目送出租车开远,孤零零的站着,呼出一点可有可无的热气。
送走李梅,苏陌疲倦地回到公寓,这才发现李梅的手机还躺在他沙发上。
正想着明天再给她送回去,门铃便响了,苏陌把门打开:“还知道回来拿手机——”
杜予城在门外站着。
苏陌愣住。
杜予城低头看着他,伸手拂过他眼角:“哭过?”
苏陌一偏头避过了:“什么事?”
杜予城抽回手,冷冰冰说:“回家。”
杜龙仍然坐在那张梨木椅上,人更老了些,拿着鼻烟壶的手不住抖动:“听说你不愿意回来住。”
苏陌很平静:“对,我还是想和以前一样,自力更生。”
杜龙问:“决定好了?”
苏陌想了想,他没什么好失去的,也就毫不畏惧:“决定好了。”
杜龙挥手说:“出去罢。”
杜予城待苏陌离开,用询问的目光望向自己的父亲。
杜龙闭起眼睛:“他只要在有必要听话的时候听话就罢,任他去吧。”
杜予城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苏陌回家便写好了辞呈,第二天交到李梅手上,李梅问:“你真的要离开S城哦?”
苏陌嗯了一声:“待腻了,想去其他地方看看。”
只要他还待在这个城市,就像是时刻都笼罩在杜家的阴影里。他要逃离。
李梅拿他的辞呈扇风:“要走也不一定要辞职啊,放你三个月带薪假怎么样?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不管你人在哪,谱好曲传真过来,工资照给啊。”
苏陌说:“杜予城来找过你了吧?”